第39章 生命之重39

第039章 生命之重39

在那場在精神世界中分外漫長的灌輸中, 郁昭做了個夢。

她為了不被陌生的感情沖刷掉原本的自己,強行調動起她大腦深處的記憶與之抗衡,讓屬于她自己的那些深刻的感情成為錨點, 死死牽住郁昭本體的意識, 讓她始終記得她是她。

這一招很好用, 她沒有迷失在那些沖擊中,卻也被迫想起了之前的經歷。

她看到自己在六歲之前的灰暗生活,那是一段直到她死都沒有告訴過小花的經歷。

孤兒院的每個人都問過她之前經歷,她出現的時候樣子太過凄慘,小花在大雨中沒看清楚,把她帶回去之後才發現她渾身都是青紫, 人體最堅硬可用作防禦的地方, 比如背脊和胳膊上更是有着淌血的傷口。這種樣子活脫脫就是被毒打之後用自己僅有的身體進行過防禦, 只是看着就能想象那是一場多慘烈的折磨。

但是郁昭沒有解釋。

她只說自己沒有父母,監護人死了, 她一直在流浪。

在那個法律和法治都還不健全完美的年代,她這種找不到來處的孤兒并不在少數, 因此孤兒院承認了她,她就會有一個嶄新的戶口, 和過去徹底割席。

但是這麽多年了, 她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幾年的生活。

一般人是不會記得五歲之前的經歷的, 但她把一些事記得太清楚, 雖然在擁有了正常的、溫暖的生活之後, 她曾一度想把自己的過去遺忘, 就像寄居蟹找到了屬于她的海螺, 所以曾經在海裏被龍蝦夾,被魚咬, 在粗糙的沙礫上踽踽獨行的日子就可以删去了。

那些人都以為郁昭不懂,但是郁昭很清楚那些人的危險,那時候的法律制裁不了他們,能逃出去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結果,她不希望新的家人因為追究她過去的事情而去惹那百足之蟲。

她度過了正常人的十年。

她正常地長大,正常地上學,正常地有了朋友。

從她剛見到江芍藥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個和她截然不同的女孩。

同樣是沒有父母,江芍藥也許比郁昭要幸運一些,她沒有淪落到那群違法之徒的手裏,而是在一個貧困但安全的環境裏長大。和遍體鱗傷的郁昭不同,這個同是孤兒的女孩真的如她的名字一般,猶如一朵怒放的芍藥花,她擁有着健全的人格和豐沛的情感,對世間萬物都抱有最期待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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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剛被撿回去,還沒有完全放松警惕,因為疼痛滿心都是厭倦和提防的郁昭甚至惡毒地想過,人的性格和生長環境息息相關,那麽把江芍藥扔到她的過去,讓她那麽長大,她還會擁有現在這種豐沛的情感和性格嗎?

還是會像她一樣,心裏全是審視,提防,和算計?

直到很多年之後,和江芍藥相處了十年之後的郁昭回想起當時的心态,自失地一笑。

不會的。她回答當* 年的自己。

即使在同一種境地裏長大,江芍藥也不會成為郁昭。

江芍藥是在陽光下生長的花朵,雖然外表纖細,但根系強健,她永遠溫柔,永遠不會服輸,也永遠……不會因為環境而改變自己。

如果逼江芍藥作惡,江芍藥會選擇殺死自己,而不會像郁昭一樣選擇虛與委蛇。

郁昭原本其實也沒有這麽倔強的性格,為了活下去她做出過很多妥協,包括很多一輩子都不能告訴江芍藥的事,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誰能說不是“環境影響”呢。

正是因為知道江芍藥的溫柔和正義,即使在她們再困難的時候,她也沒想過使用自己童年學會的那些手段。

只是活下去而已,苦一點也沒有那麽困難。

但是她生病了。

十七歲,和江芍藥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的錄取通知書一起到達的那天,郁昭拿到了自己的檢查結果。

如果不采取任何治療手段,她還有一年半左右,哪怕使用治療手段,也不過能多拖個兩三年。

那時候郁昭的心情是什麽?悲傷,痛苦,不甘,憤怒都很淡,她腦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是既然很快就要死了,就給小花多存點錢吧。

她從前不用以前的門路和手段,是因為她遵從了江芍藥的善惡觀念,她想和對方一起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陽光下。

既然這個最終的目的注定達成不了了,那她也不用再進行這種無謂的堅持。

郁昭去找了自己曾經的養父。

這些年來他們不是沒有找過郁昭,郁昭發現了一些痕跡,但是都被她不動聲色地隐瞞過去,她害怕因為自己牽扯到小花和孤兒院的其他人,現在到了這種時候,她也沒什麽顧忌了。

在進行過一些虛與委蛇的試探和逃走的懲罰之後,她展露出自己的價值,說不介意自己作為工具被使用,只要報酬足夠,她能夠做任何事。

她沒有把這些告訴江芍藥,按照江芍藥的善惡觀念,她無疑堕入了惡的一方,但讓她沒想到的是,江芍藥竟然通過一次次的摸索找到了她。

郁昭有些驚訝,但不算太震驚,她太了解江芍藥了,現在只是要找她問出個理由而已,如果她是真的選擇了這條路,江芍藥不會幹預他人的選擇。

于是她說出自己準備好的理由:“小花,你知道我一直不是你這種循規蹈矩乖孩子,我喜歡找刺激,你不喜歡的沖浪,蹦極,機車,滑雪全都是我的最愛。現在我也沒多久好活了,讓我最後找個刺激呗,別管我了。”

她不能故意去說刺傷小花的話,那樣目的性也太明顯了,她要表達得非常随意,非常自願,小花才會相信她,然後……遠離她。

把一個用十年的時間一點點填滿心裏的人一口氣剝離出去的過程很痛,但是想想一年之後自己就要不在了,她就能把這些無謂的感情壓下去,多為小花籌謀一些東西。

郁昭不可能告訴江芍藥,其實她一點都不想再接觸這些東西,她也不會告訴江芍藥,那十年裏江芍藥一點一點地灌輸給她的善惡理念,真的被她當成了自己的觀念。

回到和光明相對的地方,郁昭每天都感到窒息,她忍住了自己,一邊以不要命的姿态往上爬,一邊暗中留存下所有的證據。

她腦子好使,能力出衆,很快就被提拔,超過十年裏變得位置很高的養父,成為最靠近上面的那個人。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計劃進行,除了江芍藥。

江芍藥沒有如郁昭所預想的那樣尊重并遠離她,甚至沒有去舉報她,她只是一次次地來找郁昭,勸說她,拉住她,好像她只是個放學不按時回家的小孩子。

郁昭的理智告訴她這樣不行,随着位置越來越高,她本身就代表着一種危險,明裏暗裏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她,這樣也會盯上江芍藥。但人的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

就一次吧。她對自己說。就見最後一次,然後她就搬地方。

即使漫長的一年裏她只見了江芍藥三次,然而就是那一次,讓人盯上了江芍藥。

只是盯上江芍藥的不是郁昭的敵人,而是她正在幹活的組織,也許他們想利用江芍藥讓郁昭更聽話,總之無所謂了,郁昭沒有問。

那是郁昭第一次殺人。

那時候郁昭顧不得殺人的心情,她滿心都是被奪走珍貴寶物的憤怒,診斷書下來時的不甘在這一刻爆發,她懷着最惡毒的詛咒殺死了守着江芍藥的那幾個人,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

即使在那種狂怒的狀态,她也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積蓄累積得差不多了,不是幹髒活得來的錢,她也在接一些正常的活,因此存款沒有她計劃的那麽多,但是讓小花不辛苦地過幾年還是綽綽有餘。

至于那個組織,都被郁昭一份打包文件發給了數個官方負責人的郵箱裏。

他們想不到自己打磨的利劍最終捅進了自己的胸膛。

郁昭不是不愛惜自己,但如果是為了保護和捍衛自己僅有的東西,她能連自己都舍去。

看着這個邪/教/徒的頭顱如煙花般在眼前炸開,之前連利用傷口救人都會感到惡心的郁昭心中沒有任何波動,她甚至文質彬彬地退後一步,避免濺射的血液和腦漿蹭到她的身上。

也沒有那麽難。

郁昭想。

有人用十年的時間教給她善良和秩序,但是為了她想做的事,她可以抛棄這些,只要能達成她的目标。

周圍沒有驚呼,但是極致的驚恐籠罩住這片天地,郁昭從短暫的思考中脫離出來,正在考慮要不要再做點什麽,趁機把這個威立得實在一點,周圍忽然呼啦一下跪了一地。

別說給逝去的樞機主教報仇,所有人匍匐在地,連頭都不敢擡。

之前的教司聲音顫抖:“主,主教大人,請息怒……”

郁昭一頓,心中泛起了然。

她還是高估了這幫邪/教/徒的同事情,以及失去頭領之後的向心力。

“上面的回應還沒下來麽?”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她冷聲問。

教司抖得身下的雪都擴散出去:“還,還……”

“不用等了。”郁昭的這具身體被突然湧入的能量漲得有些疼,她指尖上又聚起一團白淨的能量,那代表純淨與清澈的白色落在這些人眼裏,再配上她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被恐懼控制,紛紛大聲向郁昭求命。

郁昭反應過來,她看了看自己指尖的能量,又将它散去。

凝聚能量把人的頭炸掉不是什麽技能,就是一種能量操控的小技巧,她現在的能量太多也太純,不是所有人都有她的毅力和體質,孔泉是純粹被能量撐爆的。

對她來說,這一招就相當于普攻,不費什麽功夫。

她平靜地說:“知道該做什麽了麽?”

不出半分鐘,嶄新的黑色長袍和白色面具就被捧到她的面前,捧着東西的黎明教徒渾身抖得像篩子,郁昭沒有馬上伸手去拿,旁邊恐懼但混成人精的教司立刻開口。

“主教閣下,我們這裏沒……沒有和您的地位相匹配的面具,如果您……”

“我不是樞機主教。”郁昭伸手拿過長袍和面具。

之前她當然不能直接說,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果然,對方沒有任何疑慮,毫不猶豫地把郁昭的話解讀成了她是比樞機主教更高層次的存在——舉手投足之間殺死四級,哪怕是五級都做不到,郁昭起碼在君王級以上。

君王級。

教司的瞳孔和心髒一起發顫,全世界的異化物加起來,到達君王級的哪一個不是一方大佬?眼前這位甚至說不定是四大祭司之一!

這麽想來,對方從一開始就沒有承認她是樞機主教,說不定是出于什麽顧慮才沒有直接說明身份,君王級的教徒無疑有直接去見教皇的資格,也許這位是帶着教皇陛下交代的特殊任務?

只是昨晚自己幾人太過冒犯,令她耐心告罄,才讓她怒而殺人發洩?

腦子轉得飛快,把畢生智慧都用上的教司仍然畢恭畢敬地跪在地上,等待郁昭的吩咐。

只是一個眼神,郁昭就成功制止了其他人的靠近,她慢條斯理地把厚重的鬥篷披到肩上,低頭戴上熟悉的面具。

再擡起頭來的時候,她的氣息變得更加冰冷,讓跪在她腳邊的人顫抖得更加厲害。

“回聖殿。”

郁昭用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說。

……

讓傀儡按照遺留的邏輯自主行動,郁昭在本體睜開眼睛,朦胧的金籠罩着耀眼的白,夢幻般的景象阻隔在她的上方,她恍然以為自己還沒醒。

“昭昭,你醒了!”

第一個發現的不是郁昭倚着的宋铮,而是高阢,她大概一直盯着郁昭,見她睜開眼睛就立刻撲了過來,她的聲音也驚醒了其他在休息的人。

郁昭的目光漸漸凝實,她下意識地擡起頭,正對上宋铮望下來的眼睛。

雪季的天空很暗,彌漫着幾個月驅散不了的陰翳,最明亮的就是他的翅膀,宋铮這麽直直地望着她,黑發和瞳孔的邊緣被鍍上一層金色的光圈。

原來在劇本裏陰鸷狠毒的反派,居然有一張看不出年齡的俊秀童顏麽?

怪不得他常年留那麽長的劉海蓋住自己的眼睛,還以為是劉海怪人。

郁昭看着他,忽然擡手把他落下來的黑發往上捋了捋。

所有人都被她的動作弄得一怔,宋铮的眼神瞬間呆滞起來。

郁昭倒是沒感覺什麽,她思維還有點亂,但已經不影響正常思考。她坐起來,在大家臉上看了一圈,扶着宋铮站起身。

宋铮條件反射扶住她,突然又像燙到了一樣猛地把她的胳膊放開,還往後退了好幾步。

只是他的膜翅又多又大,一退後就卡在了樹杈上。

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已經呆滞地死去了。

他下意識地看向郁昭,然而郁昭沒看他,她握住高阢伸過來的手,說:“你跟我過來一下。”

然後她預判了其他人的動作,回頭看向他們:“不要跟過來。”她停頓一下,看着他們不安的眼睛,補充一句,“一會我會回來。”

高阢懵懵地看着郁昭,完全不做拒絕地跟着她向遠處走去。

積雪越來越深,已經到了膝蓋的部位,郁昭走起來很費勁,一到其他人聽不見的地方,她就立刻停下了腳步。

“昭昭,你身體還是普通人的素質,不能在雪裏待太久。”高阢以為她是走不動了,到她身前來半蹲下身,“你要去哪裏?我背你去。”

郁昭看着她看似單薄,實際上碰一下能把人手硌斷的背,一時沒有說話。

高阢沒等到她的動作,把右手上的鳥腦袋彎過來看她:“昭昭?”

郁昭臉上慢慢地露出一抹無奈的微笑。

她把高阢拉起來,捧起那顆禿禿的鳥頭。

這個動作對高阢來說非常危險,作為全身上下唯一的弱點,誰碰這顆頭都不行,郁昭除外。

高阢沒有任何阻攔的意圖,溫順地任由郁昭把她的頭捧在手心,她透過鳥頭的視野望過去,郁昭的眼睛那麽專注地凝望着她,這雙眼睛裏很少會洩露出濃烈的情緒,現在卻流淌着安靜的溫柔和擔憂。

高阢眨眨眼,伸出左手捏了下郁昭的臉頰。

“你這個樣子,好像把你的年齡數字反過來了一樣耶。”

郁昭卡了一下,理解了一下高阢的腦回路:“你是說我像八十一歲的老奶奶?”

“而我是你那不成器的孫女。”高阢說。

“那叫聲祖奶奶來聽?”

“屁咧,你這死小孩又順杆爬,想占我便宜?”

“雖然是在敷衍你,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給我個面子。”

高阢拔下裝在腿旁的腿骨揚了揚,兩人默默地對視一秒,同時笑了出來。

“所以你想和我說什麽嗎?”高阢把腿骨又放回去,“按照你的性格,就算我問你之前都發生了什麽你也不會說吧?所以我還是聽着你想和我說什麽好了。”

郁昭望着她,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哪怕我什麽都不解釋,你也仍然願意相信我麽?”

高阢用破舊的長袍蓋住瘦骨嶙峋的腿,嘶啞的聲音中蘊含着理所當然的意味:“你做的事總有你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更何況。”

她的人類頭顱和鳥頭一起擡起來看向郁昭,人類頭顱上,嘴唇用力地向上彎起。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還能信任誰呢。”

郁昭之前準備好的話,在這一刻突然全部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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