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生命之重43
第043章 生命之重43
這是郁昭預料之外的景象。
想象中的那個人或者提前布下的天羅地網都不存在, 映入眼簾的是一具高高吊在房梁上的屍體。
屍體眼珠暴突,舌頭伸了出來,是一副自然的慘死景象。
“放開我!”
撕心裂肺的呼喊從身後傳來, 伴随着魏鳴野“嘶”的一聲, 然後一道嬌小的身影沖進來, 掠過郁昭旁邊,沖向那被吊起來的屍體。
“媽媽!媽媽!”
女孩哭喊着去抱屍體的腿,試圖把它放下來,郁昭嘴唇動了動,拔出自己的匕首扔了出去。
匕首精準地削斷懸吊的繩子,咄的一聲插在了後面的家具裏。
屍體掉下來, 砸在女孩身上, 女孩屏住呼吸, 不可思議地伸手去摸屍體變形的臉。
“怎麽可能……我只離開了半個小時……媽媽……”
“搞什麽,居然真的是媽媽嗎?”
腳步聲傳來, 魏鳴野正捂着自己自己手腕上的傷口,詫異又不爽地注視着這一幕, 看到郁昭望過來的目光,他咳了一聲, 別扭地解釋:“她騙我們不是異化者, 其實異化能力挺厲害的, 我居然沒躲過去。”
郁昭沒說什麽, 她捏了下魏鳴野的傷口, 在欣喜的神色中, 抹去自己指尖上沾的血。
沈一煜和季亞影已經上前, 無視了女孩凄厲的“滾開!”,并由季亞影凝聚出影之手, 一邊輕易地擋下女孩的攻擊,一邊用影手控制住了女孩,與此同時,沈一煜簡單地把屍體檢查了一遍。
這次郁昭看見了梅的異化能力,兩道血箭從她手上發射出來,被影手擋下,居然是血液操控之類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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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可塑性非常強的能力,在這一瞬間郁昭腦子裏閃現出超出百種使用和提升改善的方法。
不過比起這個,郁昭着重看了一下幾人的神色。
沈一煜和季亞影在檢查屍體,奈亞輕輕嘆了口氣,宋铮冷漠地站在郁昭身後,魏鳴野則在欣喜地舉着自己恢複如初的手看。
一條半個小時之前還活生生的生命逝去了,除了死者的女兒,沒有人對眼前的這場生離死別有多少動容,對剛失去母親慘烈痛哭的女孩更是沒有任何反應。
和之前在峽谷裏看見的那些屍體不一樣,這裏的人剛剛死去,而且有人在哭。
這就是廢土世界。
沈一煜他們分明已經是這個世界的守序善良派了,連他們都在一輪輪的折磨中習慣至此,誠然這個世界上還有高阢那樣的爛好人,但郁昭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世界病了。
病了,被污染了。
把世界變成這樣很容易,想要扭轉回正常的狀态真的可以做到麽?破壞永遠比保護輕松,那個笨得要命的年輕神靈真是眼睛一閉萬事大吉,卻甩了個天大的鍋給她背上。
“确實是上吊死的。”無視了身後凄厲的哭喊,沈一煜以學術研究的态度說着,眉峰卻困惑地攏起,“沒有其他任何傷口,死亡跡象表明也不是提前受到內傷,一切線索都指向她的确是上吊死的,郁昭你的眼睛能看到什麽更多的……郁昭?”
擡頭一看之下,沈一煜驚訝地瞪大眼睛。
因為郁昭的神色。
郁昭的臉上沒什麽悲傷或者驚懼,這是理所當然的,郁昭當然不會被一具屍體吓到,而根據她以前的身份,不會對一個死人感到悲傷也很正常,能出來活着的人,誰還會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死人感到悲傷?那樣的人不适合出來生活。
讓沈一煜驚訝的,是郁昭眼裏的空曠。
她似乎是看着這邊的,她的眼睛裏仿佛将他們全都容納了進去,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映入,她游離于塵世之外,在站在更高、更廣闊的視角往下看,她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無法拉住她。
沈一煜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跨過距離拉住郁昭,他抓了個空,緩慢地眨了下眼,郁昭已經跨越距離走了過來。
郁昭垂眸看向屍體,沈一煜回過神來,問:“是不是真的死了?”
被影手死死按住的女孩發出嘶啞的悲鳴。
消散的能量在郁昭眼中一覽無餘,她的能力再逆天也無法起死回生,這個屍體确實沒救了。
她點點頭,示意季亞影把女孩放開。
季亞影猶豫了一下,看到魏鳴野和宋铮已經警覺地護衛在郁昭身邊,才放心地收回影手。
女孩猶如掙脫囚籠的小獸,猛地躍起就撲了過來,不過這次沒有攻擊他們,她只是撲到屍體的身上,雙目放空地哽咽着哭泣。
大顆大顆的淚水落下來,她就像怕把睡着的媽媽吵醒,連哭聲都收斂起來。
魏鳴野看了一眼,無趣地移開目光,“郁昭,我們走不走呀?”
郁昭沒回答他,她半蹲到梅的旁邊,聲音平靜:“帶我去找你後面的那個人。”
梅根本無法回答她,她大睜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死去的媽媽,似乎整個世界都在緩慢地崩塌着。
“現在威脅到你的人質已經沒有了,你還想繼續維護他麽?”郁昭輕輕捏住女孩的後頸,帶着舒緩的力道,“他給你的承諾,應該是你引我過來,報酬就是把你母親治好吧,在你們的計劃裏,你母親本不該死的,你不想親自去問問他為什麽嗎?”
“治好?”魏鳴野抓住關鍵詞。
“這是一場針對我的考驗。”郁昭的聲音還是十分平靜,“這孩子的媽媽确實生病了,他應該是想看看我會怎麽做——會不會選擇治好她,算是探探我的底吧,無論是能力還是人品。”
宋铮的額角一跳,這種令人熟悉又不快的操作……“老師,是方霁?”
“哈?”季亞影發出詫異的聲音,“如果是那個人,為什麽這裏沒有任何埋伏?”
郁昭沒回應,她撫摸着女孩的脖頸,像是給脆弱的小鳥捋順羽毛,不過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并不是溫柔的安慰:“你可以選擇繼續在這裏哭,或者帶我去找他,也許能問出你母親死亡的真相,梅,你選哪個?”
女孩一顫,但沒有馬上做出回答。
郁昭等了一會兒,慢慢地站起身,就在她準備轉身的時候,她的鬥篷被人用力地抓住。
“我媽媽,是絕對絕對不可能自殺的。”
哽咽沙啞的聲音從女孩的喉嚨裏擠出來,梅仰頭看着郁昭,就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媽媽病了,但她答應我會努力活下去,就在我出門之前,她還和我說等好一點要給我做雪季的衣服,她怎麽可能在我離開短短的半個小時內就自殺。”
淚水從她惶然的眼睛裏滾落出來,她的神态裏有幾分執拗和瘋狂。
“我帶你去找他,他可能會騙我,你幫我問他——逼他說實話。”
宋铮不屑地說:“就算沒有你,我們也能……”
“好。”
宋铮頓了一下,把要出口的嘲諷吞了回去,垂眉斂目地站在郁昭身邊。
“不過你先告訴我。”郁昭向前躬身,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望進女孩的眼睛,“如果不是他,你還有其他比較肯定的猜測,對不對?”
梅的瞳孔一縮,也許是意識到在這個人面前她無法做任何隐瞞,遲疑地點了下頭。
然而讓她意外的是,郁昭并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她似乎得到了什麽确切的答案,了然地直起身,把手搭在她的肩頭。
這只手不算有力,還來自一個深不可測到有幾分恐怖的人,但它這麽搭上來,倏然就成了支撐住梅搖搖欲墜世界的脊骨,讓她有力量站了起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看着郁昭帶着女孩出門,魏鳴野茫然地小聲問沈一煜,“郁昭又明白什麽了?”
沈一煜正若有所思,聞言看了他一眼,“弄不明白的話,就相信郁昭就好了。”
魏鳴野無法反駁,他是很相信郁昭沒錯,但是這種總是跟不上她思路的感覺讓他感到焦躁。
他煩躁地抓抓頭發,還是先去把郁昭的匕首取回來,然後沖到最前面,以領先郁昭半步的距離做急先鋒。
他糾結的表情太明顯了,強烈到郁昭都忽略不了,她看了看他,什麽都沒說。
在她的感知裏,少年鮮活熱烈的感情像冬日夜晚裏點燃的篝火,明亮熾烈,以極強的存在感擠進她的世界,不容忽視。
這份感情裏夾雜着崇敬,憧憬,好奇,吸引,以及年輕的男孩對異性自然而然的特殊情愫。
之前郁昭一直沒管,是因為少年人的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而且魏鳴野自己并沒有某種認知,他只是在憑借本能追逐着他想要追逐的人,這種單純的少年心性即使是郁昭,都不想生出什麽利用心思。
未來站在身體巅峰的強大異化者,在現在還只是個沒心沒肺的少年,在他的面前,她可以是老練的獵手,誘捕這只強大美麗的野獸走進她的陷阱,從此成為她手中鋒利的刀和懷裏柔順的貓。
廢土世界裏哪有什麽法律和道德,在她面前單純讨巧的少年,實質上也是一個冷漠強悍的異化者,這點她無比清楚。
但世界病了,她沒有病,她來自一個健康的時代,哪怕要為了目的堕向黑暗,她也要抓住靈魂裏的那一點光,那是她給自己之前的人生交付的答卷。
有的底線不能越過,即使是廢土裏有些抽象的十六歲,那也還是十六歲。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種陌生而滾燙的感情落在身上,讓郁昭渾身都不太自在。
感情是最不可控的因素,她得到想要的東西可以靠實力,能力,利益,但她從來沒想過要靠感情,感情裏不應該摻雜進這些東西。
這東西脆弱得像糖果外面的酸衣,輕輕一舔就沒了,想要用它來牽系什麽,太妄想也太傲慢了。
郁昭擁有的感情很少,在她心裏,任何感情都很珍貴,正如她永遠不會背叛小花。
小花會不會背叛她都沒有關系,她只是單方面做出這種決定,正如魏鳴野是否對她有什麽心思不重要,她不會去利用這一點,郁昭承認自己的自我,也并不打算改變。
在這種世界活下去,她想不被改變,只能堅持自我。
但……果然還是她做錯了吧。郁昭走了下神。放任一個孩子蒙着頭懵懵懂懂地往前沖,好像也不比做點什麽來得更高尚。
……但是事情是怎麽發展成這個樣子的?這關她什麽事?
歸根結底也才只有十八歲的少女郁昭忽然和自己較起勁來,連之前複雜的思緒都沖淡了。
郁昭神色忽然有點冷,并自然地忽略掉了魏鳴野的欲言又止,轉頭看向宋铮:“是去晴天小鎮的路嗎?”
宋铮一直沉默到現在,郁昭提問才再次開口:“是這條路,我的人很快就會到了,我們可以坐車過去。”
“不用。”郁昭說,“讓你的人跟在後面,你自己跟我進去就行了,我是有話要問方霁,不是要和他打擂臺。”
看宋铮的态度,就知道永恒黑曜和星漢之間有明顯的矛盾,永恒黑曜的人大張旗鼓地進入星漢的地盤肯定會産生不必要的麻煩。
宋铮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郁昭的顧慮,他先應下來,然後說:“老師,如果您不想暴露身份的話,我可以以自己的名義把方霁約出來。”
“我要去買個聯絡器。”郁昭說。
宋铮一怔,有點困惑:“只是聯絡器的話,我也可以讓他們送過來。”
郁昭挑了下眉。
“郁昭還有別的事去晴天小鎮。”沈一煜說,“不用問了。”
宋铮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眼睛警惕地眯起來。
他突然反應過來,哪怕郁昭對他态度親切,甚至認下了他這個學生的身份,但是比起沈一煜他們,他才是後來的那個,他們會知道郁昭更多的事也是理所應當。
在倏然湧上的不甘和想要撕毀什麽的暴虐中,宋铮斂下眉眼。
沈一煜的語氣有些強硬,讓張口就想問郁昭還想去幹什麽的魏鳴野也沉默下來,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神色愈加不爽了。
季亞影和奈亞則是無所謂,無論郁昭去哪裏,跟着就好了。
把衆人的神色收進眼底,沈一煜有點想揉揉太陽穴。
習慣了自己一個人謀劃,把所有想法都藏在腦中,他從來沒做過配合他人步調去思考事情,還要扭轉自己思維的經歷,自從郁昭捅了他那一刀之後,他簡直整個世界都變了。
思考量暴增。
現在他已經能很熟練地分析出來,郁昭堅持親自進入晴天小鎮,很大可能是因為她早就知道只要她自己現世,她的蹤跡就隐瞞不過那些想知道她蹤跡人的耳目,這也是她表明的态度。
另外一個原因,是她并不想和永恒黑曜騎士團,或者說它身後的流亡者協會綁定起來,也許她還沒有那麽信任宋铮,也許另有考慮。
至于還有一些什麽原因,他暫時沒有想到,但就這兩點來說,他是贊同郁昭的,因此沒有多說什麽。
從來沒有過郁昭這樣的人,讓他需要全力以赴去追逐和思考,才能做出游刃有餘的樣子跟上她的步調。
看着走在前方的郁昭,和她平穩的步伐不同,發絲随着她的動作輕微跳躍,陽光落在上面,讓沈一煜忽然覺得郁昭頭發應該很柔軟。
就像她的心一樣。
晴天小鎮并不難找,遠遠地看到那個被圍牆圈起來的小型基地,沉默了一路,現在沒有再哭泣的梅僵硬地開口:“讓我過去通報,他們就會給我開門。”
郁昭的手一直搭在她的肩上,不知道是不是不讓她逃跑,但她不會逃跑,看着越來越近的基地,女孩紅腫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恨意。
郁昭松開她的手,放任梅向前走去。
在她剛把手拿下去的時候,梅隐約感覺在身體裏流動的那股支撐着她向前走的暖意似乎消失了,她以為就是靠近真相而産生的情緒,沒有多想。
她頂着圍牆上警戒的槍口,舉着雙手靠近。
“我是星漢騎士團的人。”梅一字一頓地說,“執行任務回來,緊急要求見到團長。”
“要不我不想進基地。”魏鳴野扭頭對郁昭抱怨,“各種盤查麻煩死了。”
季亞影的表情雖然沒什麽變化,但氣息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顯然以她的身份,如果不是必須,她也不會進人類基地的。
“沒事的。”郁昭聲線平穩,“不會有盤查的。”
很快,就像印證郁昭的話,圍牆的門打開,有人獨自一人走出來,身邊沒有帶任何工具和其他人,就這麽坦蕩地走到衆人面前。
黑發黑眼,個子很高,溫潤俊美的臉上帶着如沐春風的笑意,連閃動着潤澤光芒的黑眸裏都滲着微微的笑。
“各位的确不用接受盤查,因為都是流亡者協會的貴客,既然來到星漢負責的地方,自然只有好好招待的道理。”
來人微微彎腰,行了個紳士的禮節,聲音不是像沈一煜那樣的低音炮,而是和他的外貌一樣溫潤,帶着一點磁性,他含笑的眼睛掃過衆人,略過宋铮的時候沒有任何停頓,反而在郁昭臉上多停留了一秒,帶着絕對不會讓人感到冒犯的打量。
這樣的人似乎天生就應該站在陽光底下,在他面前任何陰霾都會退去,郁昭沒想到來到廢土了,居然有人會讓她聯想到君子端方這四個字,哪怕只是表面。
無論是外貌還是氣質,都和郁昭記憶裏那個滿天星截然不同,然而在對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她确定了心裏的猜測。
方霁最後看向眼眶通紅,呼吸急促的梅,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過,在梅發難之前,他伸出一只手臂,想要攬住梅的肩,口中說道:“梅,你看起來不太好,是任務不順利嗎?”
梅就像被刺激到的小動物,渾身的毛都要炸起來,然而她仿佛被什麽定在原地,連退後這個動作都做不到,她眼中流露出驚恐,竭盡全力想要張嘴出聲,另一只胳膊先方霁一步伸了過來。
在那只熟悉的手以讓她感到疼痛的力道握住她肩頭的同時,那股籠罩住她的氣勢消失了,她大口地喘出氣來,仰頭看向把自己攬向懷中的人。
郁昭輕描淡寫地把梅攬過來,并輸了點能量進去化解方霁隐晦的攻擊,然後她擡起眼,棕栗色和黑色的眼睛相對,都明白了彼此的第一次試探。
郁昭表明出她的能力和态度,方霁也展露出他的行事手段。
郁昭勾起唇角,露出個不含溫度的微笑。
“她的任務順不順利,我不就是證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