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朱津(三)
第008章 朱津(三)
次日,天子甫一醒來,便又是斜陽低沉,已近夜裏了。
身處的是洛陽城外的守軍大營。
皇帝一醒,外間人聽見了響動,自有陌生的內侍進來服侍。
雖然不看也知其乃是前夜轉投朱津的人,但皇帝自來便對下寬和,也并沒有為難他什麽,只由着那人去了昨夜和衣而睡帶着的外袍,又取了一件稍輕便的外衣,說要自己穿,便把人趕出了帳中。
與此同時,朱津也得了信,往帳中來。
一夜好夢翻覆,那昨日的宮變仿佛也遠去了,但當朱津撩開軍帳,穿甲進來時,那身上的血腥味又教人緊張起來。
“陛下醒了?”
“醒了。”皇帝手指一顫,随口應了,又不緊不慢地系起最外面的那道袍子,才轉身,看向朱津,“怎麽,你沒睡?”
“洛陽城下大軍臨城,臣如何睡得着?”朱津笑了笑,視線下移,打量了一下皇帝的衣裝,卻莫名說了一句,“……陛下确實長大了。”
宮變之日是在夜裏,夜色昏暗,瞧不清身形,而平日裏,二人再怎麽時常見面,也是在朝上,在書房之中。
皇帝坐在禦座之上,自然更是瞧不清。
但今日不一樣,朱津方才撩起的營帳還未完全落下,留有一道小縫,那金黃燦爛的夕照正好穿過這短短的一截缺口,直照帳內,甚至灑在天子肩上。
暈出一道若有若無的模糊金光,也襯出了天子的身形。
年方及冠,本就是個子長得最快的年歲,何況天子雖沒有像那些武将一樣高大的身量,卻也足足比十年前高了半個身子。此刻沒了厚重朝服,細瘦的腰被那寬帶一系,終于将那仿佛宮娥般的玲珑身段顯了出來。
和朱津記憶裏的那個狼狽稚童自然是天差萬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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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男子能這樣細瘦,卻又這樣漂亮。
不過穿一身簡裝,卻又如璞玉待琢,被簡單的衣袍細細裹着,只露出一段因久睡而粉白的臉頰,眉眼一轉,卻如秋水盈盈,難掩風情。
這也要歸功與朱津日複一日的教導。
大抵他自己身子本就不好,便生怕把皇帝養成了蒼龍。這十年來,雖然明面上不曾禁止,卻也是變相把皇帝囚于那北宮之中,連宮中出行都有大駕,穿衣飲食俱有那內侍一口一口地喂,不教皇帝費一絲心力。
明面上是一心奉主,卻也實在是把原本生龍活虎的幼主養成了如今這瘦弱可憐的模樣。
這本就是朱津一手打造金貴鳥籠,原先說“半師之誼”,也确實不是胡亂攀扯。
也不怪他此時細看,竟能看出神了,一時半會不曾移開視線。片刻逾矩,卻教皇帝察覺了,面上頓時怒意乍現,又生生壓了下去,沉聲叱道:
“怎麽?你不是要守城麽,怎麽倒有閑心來瞧朕的行頭究竟好不好看了?”
朱津回過神來,知皇帝察覺了,也不惱,只一拱手,笑道:“陛下是臣看着長大的,多看兩眼,也不必問罪吧?”又道:“既然陛下醒了,也該同陛下禀報一聲,洛陽戰局焦灼,徐軍搦戰不成,竟使出了飛書,妄圖離間,顯然不肯善罷甘休。為陛下安危計,恐怕不日便要再啓程北上。”
“北上?”皇帝一怔,又很不給面子地笑了,反問,“你對你的許州軍就這麽沒信心,昨日才得報,今日便要倉皇北上?……又或是十年安定,大司馬享福的日子過習慣了,再也不願回到東征西讨,攻取五州的戎馬生涯了?”
話中的譏諷如此露/骨,朱津卻絲毫沒有動容,反而轉過頭去,就這麽把皇帝晾在一邊,探身去帳外招呼了什麽,才又回過頭來。
皇帝明亮警惕的雙眸還注視着他。
不論這十年如何養尊處優,這雙黑眼珠還是一如既往的靈動,教人不由地心生妄念。
朱津滿意一哂,也不走近,就這麽半個身子在帳外,半個身子在帳中地從帳外士兵手裏接過什麽,方道:
“若是臣一人,自然是不懼的。可臣畢竟要護陛下無虞,難免有不周之處。常言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陛下貴為天子,更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說着,他走進帳來,甚至面色誠懇,手中遞來的細甲在越發暗淡的夕照下熠熠生輝。
只一看,便知這樣的甲胄價值不凡,不是一時半會便能随便找出來湊數用的,大抵早便命人準備好,不過等到必要之時才呈上來給皇帝換上。
“……朕就不必穿了。”皇帝默了半晌,道。
朱津似是料到他會推拒,很快答道:
“陛下不該同臣置氣,臣再越俎代庖,也是為了陛下安危着想。”
一句話把皇帝氣笑了,冷冷道:“為了朕安危着想?你既然都想把朕押去上黨,甚至押去西北,又何苦在這裏裝相?遠離戰場,哪裏來的危險,就不必大司馬費心了!”
“畢竟刀劍無眼。何況又是在亂軍當中,萬一軍中有人把陛下行蹤透出去了,那賊軍自然會追上來,以勤王之名,行謀逆之事。”朱津又走近了一步,溫聲勸道,“還望陛下愛惜龍體。”
“除了你,還能有什麽人要行如此忤逆之事?不——”皇帝還待再駁,卻見那朱津幾步走上前來,把手中甲胄一敞開,甚至擺出一副低聲下氣,要親自為天子更衣的模樣,于是皇帝也是一驚,神色竟是大變,想也不想地退後一步,怒斥,
“——朕說了不必!你聽不懂話麽?!”
這一退,卻着實出人意料,連朱津也訝然擡頭,與皇帝尤顯慌張的眼神相對。
很快,朱津眼中的驚訝便轉作了狐疑。
他是何人?不過而立便興兵,借着讨賊的名頭打下在許州的第一份“家業”,又很識時務,知曉許州四通八達,易守難攻,只拱手讓人,引群雄去争那許州,自己反而傾一家之兵,于亂軍之中精準地咬下兩塊肥肉——青、淮。
——青淮二州,一個苦寒,卻地大物博,無外敵觊觎,可偏安一隅,另一個則是封地繁多,四海之內鮮有願意趟這渾水的有識之輩。唯獨朱津,能結結實實地把這兩塊地牢牢握于手中,又守至今日,靠的不止是膽氣與智謀,還有那絲天生的敏銳。
旋即,不等皇帝再叱,他又近身來,大抵是猜那皇帝貼身藏了什麽利器,眉頭一擰,伸出手,竟毫不掩飾地一手輕易抓住皇帝手腕,壓着皇帝那掙紮的動作,另一只手往那腰間、袖口,甚至是肩背處摸索起來!
不過轉眼,皇帝睜大了明亮的雙眸,怒視着他,那怒意幾乎教臉頰上染上了熟透一般的潮紅,也更是露出了犬牙,似乎恨不得當場撓他幾個血印子時——
朱津摸到了什麽。
也就是藏在一層單薄的外袍之下,最多加上那薄薄的亵衣,一摸,那觸感很是分明,心裏也能很簡單便描摹出手中所觸及的東西。
綢帶。
不止一條,不止一層。
足足數圈,就這麽緊密地縛着胸膛,生怕皇帝喘過了氣一般,重重疊疊,比那天邊的山巒還要密實。
而皇帝分明一直呆在宮中,吃住都有專人看管,朱津還派了內應在章德殿裏,每日彙報皇帝的行蹤狀态。直到昨日宮變,才是今年幾個月裏皇帝頭一次出宮。
如此重重保護,皇帝是自然不曾受傷的,需要這般纏着胸口用以止血或是保護的傷處,更是無從談起。
那探向皇帝腰間的手指一頓,朱津的神情也是一怔,喉結滑動,生生把将要脫口而出的質詢咽了回去。
有什麽實情呼之欲出。
“你放肆!”
皇帝撤開身,怒喝道,又仿佛是怒氣上湧,甚至伸手要打。
正是朱津愣怔之時,竟真的不躲不避,就這麽被皇帝生生地刮了一巴掌!
只是一掌了了,朱津像是被打得半醒,終于有了些反應,伸手,不自覺地抓住了皇帝那意欲再打的手腕。
他畢竟是習過武的人,哪怕身體有恙,只要有那麽一絲意圖,也比嬌養在宮中數年的皇帝身手敏捷多了。
何況皇帝胸前還纏着那樣緊的布帶。
只這一下,便足以讓皇帝胸膛起伏,喘/息連連,半躬着身子,失了力,又止不住勢頭,幾乎落入朱津的懷中。
沒有比這一刻更教朱津意識到,皇帝确實被他好好地養在深宮,養了十年。
十年,不知費了多少藥膏香浴,養得這腕口真如凝脂一般,又細又滑,只是捏住手腕,便又不禁地往裏滑,一下便鑽進了袖口。
古有西施懷香,如今這天子于粗陋軍帳之中,兩只手都被朱津攥住,面含薄怒,青絲淩亂,頸間裸/露的一抹玉色倒也溢着一股似有若無的清香,勾得人不由地想貼近一嗅。
但再聞,那香氣卻是消弭不見了。
直到皇帝咬牙止住那低低的喘息,擡頭怒視,似要再斥,朱津才猛地驚醒,放開皇帝。
他居然也是滿臉震怖,退了兩步。
明明二人短短一番對峙,他才是占盡上風的那個。
“……臣确實是放肆了。”半晌,朱津突然道,又後退一步,然後大步走出帳外。
端看那背影,竟透着一絲狼狽。
方才一定要皇帝穿上的那細甲也被他忘記一般,孤零零地一直挂在他手裏,直到他轉身,匆忙離開這龍帳,也再未想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