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朱津(五)

第010章 朱津(五)

此話一出,饒是鎮定如張衷,也暗道了一聲不好。

只見城門應聲而開,早有準備好了的将領從城中沖出,朝着那徐溫之子沖殺而去。

甚至不只一二人,而是近十人,今日托病未曾随張衷上城牆巡視的那幾個将領,此刻竟各個精神煥發,喊聲撼天震地,怒火有如實質——

幾乎下一刻,這雷霆之怒便要把這只身到城門前叫嚣,面露訝色的徐姓小子吞沒了!

張衷忙命人關城門,可又哪裏來得及?

別說這被各個将領帶出城的都是他們的親随,也就是洛陽守備中最精銳的那部分兵力,又大多是鐵騎,根本無法在這樣的洪流中沖出,罔提攔住他們出城的步伐。就算是走運了,真在這群精兵出城後成功奪回城門,并且關上了——沒了這最精銳的兵馬和近半的将領,張衷真的能守下這座洛陽城嗎?恐怕還沒被徐軍攻陷,就被城內的那些個早有異心的文官侍衛“造反”拿下了。

這一戰,确實是中了徐軍的明謀。

就在打頭的那個将領剛與徐軍相遇,正要交戰之時,卻見那人并不戀戰,明明先前此般挑釁,此刻卻把頭一歪,只躲過了刺來的一槍,便拍馬掉頭,往來處趕去。

借着馬兒奔出城的勢頭,起先二人還能交上手,等那人真正縱馬跑起來時,二人根本就碰也碰不到了。

一群人,就這麽被他引至城外,引至那城上箭雨無法觸及的一片野地。

此時,才有人猛然驚醒!

太遠了,難不成這小子在城下那麽挑釁,竟只是莽撞試探,根本想不到若有人追出城來,他只能像此刻一樣沒命地逃回大營?

然而,不等他們想通,這所擔憂之事已先一步成了現實——

衆人身側,東一側是小山丘,山丘之後不遠處,正是徐軍大營,有粗陋的營寨掩護,更有旭日東升,照得這一側野地盡是山影,看不真切,若要在亂石之後埋幾股精兵,并不是難事。

而另一側,就更好辦了。大道不遠處就是一片密林,此刻雖靜得聽不見一聲鳥叫,但只等面前那小子高舉長槍,對天一指,高喊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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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比方才出城應戰時還要可怖的天搖地動應聲而起!

煙塵四漫,裹着那來勢洶洶的鐵騎,化作一把把利刃,直往這因追擊而呈長蛇狀的部曲襲來,将其攔腰斬斷!

接着,正在衆人驚慌失措,張皇逃竄之時,山坡後竟又冒出了數股兵士,執着槍與盾,齊齊整整地往這邊奔來。

當中一股,是直沖他們而來,另一股,則是往許州軍隊尾,也就是洛陽城門的方向而去。等包抄了許州軍之後,就這麽擺出陣勢,架起盾,守在道口!

——看那架勢,是誓要把朱津最愛重的這只精兵盡數絞殺于光天化日之下!

此刻,這個徐溫之子才又回過頭來,沖着幾個又驚又怒的将領朗然一笑。

“——爾等皆中我計也!”

然而,此子再怎麽爽朗,再怎麽率真,對于這幾人而言,卻無異于是青面獠牙,面露兇光!

畢竟徐軍這陣仗,好似傾巢而出,恐怕連洛陽城都可以不要了,也不管不顧,只為把這幾人盡數殺了便洩憤了!

……天底下,哪有這麽帶兵的?

一時間,衆人俱是震怖非常。

難不成,這數十年戎馬生涯,竟真要葬身于這無名小将的手裏?

許是想到此處,那綿綿不絕的悔意才湧上心頭,方才還喊打喊殺的武将,此刻已飛快調轉馬頭,往那路口處,才落下盾與槍的一排部曲沖去!

有了頭一個,接着便有第二個,第三個。

徐軍才圍成的包圍,陣型不夠穩固。這一連數騎沖來,哪怕前面被□□中了,後面人踩着那前面人的屍體,也可以輕易地一躍而過。

如此,這大道與洛陽城間沒了阻礙,看起來也并不遠了。

只餘萬丈陽光,灑在這通坦的大道上!

這些許州軍中将領,帶着手下精兵,飛快地往城門口奔去!

他們甚至比來時還興奮,一邊策馬,一邊大叫着“莫關城門!”,甚至忘卻了陣型,只顧着往前奔,往生路奔——

只差一點,只差一點便能回到洛陽!屆時,哪怕是被張衷臭罵,也算是撿回了一條命,不是麽?

如此景象,那看守城門的兵士又怎敢把城門再關上?

就這一瞬的猶豫。

他們不知這一隊鐵騎身後帶着的漫天塵土藏着徐軍的數萬精兵,更不知這就是徐欽苦苦籌劃,等了五日的致命一擊!

如雷般的馬蹄聲掩蓋着的不止有許州軍的心跳。

還有那背負着徐溫之死,一路北上,只為勤王的整支軍隊的咆哮聲!

片刻猶豫,尾随在那許州軍身後的徐軍已經沖到了城下。不管城牆上張衷如何跺腳發怒,這城門終究是關不上了。

借着掩護,徐軍先是殺穿了已逃回城下的那部分騎兵,又吓跑了不少城門守軍,從而大搖大擺地占據了城門。

最後,徐溫之子一箭正中張衷胸口,報仇一般,将其射下城頭,把許州軍的希望徹底擊碎在這城牆之上。

至此,徐軍大勝。

——果然是五日。

他口中的五日,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整整五日,他帶着徐軍直入洛陽。

日頭還未落,那印着“徐欽”字的大旗,便在城頭,迎着晚風,慢慢悠悠地升了起來。

不是“徐”,也不是“徐溫”,而是“徐欽”!

半城的霞光,俱都彙聚在這一張有些潦草的旗上。

不管北邊大營中朱津看見這旗如何作想,只說洛陽城內,如今是一片喜氣洋洋。

徐欽是熟悉洛陽的,進了城,先找到了城防營所,把張衷的東西都一把火燒了,便開始收拾行頭。

他還沒忘他的來意,或者說,徐溫的來意。

“将軍忙了好幾宿,又是排兵布陣,又是查營不如早點歇息,明早進宮面聖也來得及——”

“不。”徐欽撓頭道,“不……我要先見陛下。城中還有些朱津手下的餘孽,那張衷屍首也沒找到,得先保證北宮安危……孟尚人呢!不是命他一進城便直奔北宮的麽?!”

“回将軍,孟——”

“報!孟将軍回了!”

徐欽連忙起身,也不顧方才正在整理的輿圖名冊了,竟迎上前去,問道:“怎麽——你臉色怎麽這麽差,宮裏難不成出事了?!”

“也不是出事了……”那孟尚看了眼徐欽,硬着頭皮道,“太後安好。是天子……天子不在北宮。我問了內侍,早便被朱津擄去北郊大營,如今不知……将軍?!”

徐欽不等聽完,便往門外走去,一旁将領似也知曉他的毛燥性子,見狀,忙起身來攔。

“将軍莫急!此事還不知真假,不如等打探清楚了再——”

“如今才進洛陽城,城中虛實未探,若此刻自己先亂了陣腳——”

“……我心已定,不必再勸了。即刻升帳,再議如何北進。”徐欽道。

他是何等遒勁?一用力,便輕易掙脫了衆人的阻攔,又拿過随手擺在牆角的長槍,回過頭來,留下一句:

“此行本就是為了勤王,如今天子生死未蔔,哪怕拿了洛陽,又有什麽意義?諸君若還認這衛氏天下,不應有此猶豫才是!”

說罷,轉身離去。

室中諸将不由面面相觑,唯有那孟尚,似是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又回頭望了望一室靜默,才認命地追了上去。

營所裏來往的已盡是徐家将士,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孟尚一出門,便看見徐欽正在不遠處的,撫着那随便拴在院外的好馬,自言自語,也不知在說着些什麽。他默了默,快步走上前去。

“怎麽,你也來勸我?”

徐欽不擡頭,但聽這腳步聲,竟也能聽出是孟尚來了。

“也不是,”孟尚道,“屬下知将軍心意,是擔憂天子安危,才甘願背水一戰。但正因此,有一言,不得不與将軍分說清楚……方才入宮面見太後,屬下得了太後兩句提點。”

“——說啊。”徐欽道,笑了笑,“母親托你說什麽?倒叫你這樣難以啓齒?”

“并非是托某傳話。太後知曉如今清剿賊寇才是要事,只命屬下回報宮內安好,旁的都等洛陽安定後再說。”孟尚猶豫一瞬,也湊近了,蹲下來,“但天子——”

聞言,徐欽的動作一頓,他正色回頭,盯着孟尚。

他是如何氣概,那目光有如實質,盯得孟尚不由自主地吞了吞音,然而話已開口,必然只能硬着頭皮說下去。

“——天子在北宮時,曾與太後談及将軍。此番太後雖未明說,但屬下揣摩太後語中之意,恐怕……恐怕此番将軍入京,天子也是有所擔憂的。”

徐欽的神色有些茫然。

“……她憂心什麽?我都要回來救她了,她還有什麽可憂心的呢?”

這話便更不好答了,孟尚擦了擦額頭細汗,方道:

“洛陽城既已攻下,朱津兵敗不過是既定之數。若徐老将軍還活着,那自然是皆大歡喜,畢竟再怎麽心存怨怼,也是天子至親之人,虎毒尚不食子……但如今領兵的卻是将軍。”

他點到即止,不再說話了,但話中未竟之意卻已分明。

那假皇帝的至親之人是徐溫,因為她原本就是徐溫之女。

父女情誼,哪怕有此等怨怼,也難割舍。

但徐欽不是。

正相反,十年前,那假皇帝被困于東宮,乃是徐溫所使的手段,只為了在覆巢之下保住他的命——

他當然根本不是什麽徐溫養子,而是十年前,在那混亂之中,被徐溫以親女替出的當朝太子衛崇!

現如今,這個真正的龍子回了京城,那座上天子又會作何想?

……恐怕不是衛崇一句“我要回來救她”,便能分辯清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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