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裴方(八)
第031章 裴方(八)
洛陽城外的軍情, 也終于傳至了南陽。
與洛陽相比,此處卻是攻守易勢。
因南陽城下本就有徐軍的營帳——甚至還有徐溫那死不瞑目的屍體——孟尚與逢珪倒是動作比那些朱津舊部快多了。
戰報傳來前,他們早已安營紮寨, 甚至已經摸清裴方虛實, 試探性地進攻了幾回。
比徐鴦預想中的竟還要順利一些。
從揚州跟随徐溫至此的那些部将,包括謀士韓均在內,一路商議, 也沒有因為逢珪是降将而生出任何怨怼。正相反,也許是有徐溫的仇,像根胡蘿蔔一樣吊在衆人面前, 凡是逢珪心平氣和地同他們商議, 他們沒有不聽的。
連韓均也是。
或者說, 正因為有逢珪在,他對南陽城防布局的了解恐怕僅次于裴方本人。這幾次攻城雖說是試探, 卻也不費兵馬地毀去了城牆上的守城器械,甚至還搶了兩把雲梯回來。
比拼智略, 裴方畢竟是個粗人, 如何比得過通力協作的韓季平與逢彥璋。
若穩紮穩打, 不出半個月, 南陽城必将易主。
但這封京城的加急戰報星夜送至營中, 反而滋生了頭一次分歧。
——孟尚要調兵回援京師。
這回, 甚至不是徐軍将領與逢珪的分歧, 而是孟尚與其他人。
他們是萬萬不能理解孟尚為何如此擔憂的。
畢竟一邊是徐溫的仇,另一邊是一座空城對比那十數萬大軍, 看起來雖然同樣緊急, 但一者衛崇不曾在戰報中求救,二者皇帝不曾降旨調兵, 因此這些将領也大多都覺得衛崇自有解救的辦法,至少撐上十天半月,應當沒有問題。
何況此刻收兵,無異于前功盡棄,還不一定能及時趕回,保住另一頭,哪個将領也不會心甘情願做出這樣的決定。
但孟尚又何嘗不知呢?
只不過,他知曉衛崇不止是徐溫“認”下的繼子,更知曉徐鴦不僅是座上天子——就算讨了個虎牙将軍的名號,就算領兵出征,但孟尚終究是徐家家臣。
于他而言,此二人的安危,當然比區區一個南陽城要重要!
然而這實情不能明說,就算說了,恐怕也不會有人信。争執間,孟尚一邊固執己見,一邊幾乎是求助地把目光投向韓均。
韓均也是知曉內情的。
但韓均偏偏沒有看他,反而沉默地把目光落在一直不作聲的逢珪身上——而逢珪卻又一直在觀察孟尚。當然,逢珪此舉,顯然也是意識到了孟尚這莫名的猶豫與天子有關。
此刻,三人間倒是形成了一種默契的僵持,直到有人終于開口。
這個開口的人卻是韓均。
“逢将軍覺得呢?”他問,“恕某直言,将軍看起來……并不擔心洛陽城下戰況。難不成是陛下事先有所吩咐……”
無憑無據,但他猜的倒是差不離。
逢珪回神,先笑了笑,才道:“并非是陛下對我單獨吩咐了什麽。”
“哦?即如此說,那應當還有‘而是’的後話了?”韓均敏銳地問。
“——是。在下雖是‘降将’,可要論對陛下的了解,諸位恐怕都不如在下。這京中近十年,不論是朝上,還是從在下舊主口中所聽說的,陛下都不是會不準備後手的莽撞之人。”
換言之,衛崇可能會嘗試以一己之力抵擋十萬大軍,但徐鴦不會。并不是她天性謹慎,而是她退無可退,自來便是在懸崖峭壁行走,沒有冒險的底氣。
孟尚卻顯然不贊成。
“……這還能有什麽後手?洛陽此刻根本沒有幾個兵了!”他道,“陛下再怎麽早熟穩重,畢竟還未過雙十……”
韓均倏然擡眼,逢珪的眼神也有一瞬的尖銳,但此二人都不曾點破孟尚這句的破綻,又仿佛不曾聽見一樣。
“洛陽沒有兵,但旁的地方有啊。”逢珪說,他走上前,在帳中挂着的輿圖上一指。
或者,确切說,是往輿圖之外,不曾畫到的地方一指。
青州。
聶永的地盤。
——徐溫之死、洛陽易主,甚至朱津也死于天子劍下,這一連串的大事打得人猝不及防,所以就連孟尚也忘了,起初徐溫從揚州大舉興兵,趁的這個契機,正是聶永之叛。
而這個叛亂,還遠遠沒有平息呢。
——
又說回到洛陽城中。
衛崇一路随行,護送徐鴦至宮中,一直到崇德殿,再入便是逾矩了,他才有些戀戀不舍地道別。
他當然還記挂着在城門口的一問一答,徐鴦一看他那無處安放的雙手,便知道他不過是不敢再問罷了。
正中徐鴦之意。
此事當然不是不能同衛崇說,不過是要繼續吊着他的胃口,繼續讓他忍耐。好教他明白,哪怕是區區一個問,也需得她容許之後才能——
“……朕看你似乎還有話要問?”
衛崇幾乎如蒙大赦,剛準備要轉身走出殿的腳步又飛快地收了回來,忙道:“是臣愚鈍,還是不懂陛下谕令。究竟是有怎樣的安排,能否說出來,也安臣的心。”
“你想問的是——‘為何朕不允你故作迷陣,令你收兵,難道朕真的有這個把握麽’吧?”
這話便有些太直白了,質問聖意,何況是天子親自點明。一旁的孫節已在暗暗地瞪衛崇了,而衛崇本人,大抵也有所察覺,幹笑了一聲,不過是戰事緊要,又見徐鴦面色自然,不似發怒,才硬着頭皮應下。
“……對,萬望陛下為臣解惑。”
“因為朕已經派人送信過去了,”徐鴦卻寬和一笑,道,“等他們緩過勁來,最遲明日,早的話今晚,便能知道這北郊大營‘藏着數十萬大軍,實乃早便準備好要将朱津舊部一網打盡’。”
衛崇一怔,本能地反問:“一封* 信……他們就會信麽?”
“會。因為這位信使很是特殊。”徐鴦笑了笑,道,“說起來,這位‘貴客’還是你為朕引見的。”
——
正如她所料。夕陽西斜,天邊漫出血色後,有一個身影趁着昏暮的掩映,從洛陽城此前攻城時殘缺的一角,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因先前開門應戰,城中大部分人馬此刻正在歇息,被人找到了缺漏,也不算稀奇。
何況此人是徐鴦下令,孫節親自去安排放行的。
當然,此事做得極隐秘,他本人并不知情。
從洛陽城到那聯軍營寨,不過兩三裏的路程,他走得也艱難。不僅因為這城下盡在城防的事業當中,要盡量避着,更因為此人的一條腿早已被衛崇打斷,此刻全憑意志撐着,一路撐到了那大營當中。
殘陽已盡,夜色茫茫,那守軍幾乎辨不清楚趁着這一片昏色潛入營寨的都是什麽人。
最後,竟還是這瘸腿救了他一命。
畢竟來偷襲的可能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絕不可能是個瘸子。
等走近了,再一看此人面容,更是連驅趕的心思也無了。
此人說起來還是董康的同族堂弟,姓董名度,在京雖不比其兄受重用,待朱津倒是尤為忠心——不然,也不能在洛陽城破後還尋機挑撥,更不能這樣拼着最後一口氣也要傳信回營。
也是多虧了這一份忠心。
他自己不知這拼命送出的信息,雖不曾“成文”,卻也都是徐鴦通過孫節的手,一字一句都雕琢清楚的。
從隔壁牢房死囚犯看似無意的試探,再到那獄卒略顯心虛的發怒。
為何城中守備充足?因為本就是設局引董康上鈎,面對牢中死囚,反正消息又不會傳出去,透些風也是可以的。
為何那獄卒又發怒了?因為發覺自己被套話了,因為這設局之事實乃是機密,縱使不會影響大局,但若洩露風聲的事教上面人知曉了,也不好做。
多麽淺顯,多麽順理成章的推測。
順理成章到戰事如此緊急,董度想也不想地籌謀着越獄、逃亡之事,終于尋得機會,沖進董聯軍的大營中。
說來也巧,董康正與其部将秉燭商議對策。他見了,不顧守衛勸阻沖進去,恰巧聽見那部将道:
“……其實這揚州軍并不熟悉京畿,如何能在短短一旬間藏下數十萬大軍呢?不過擔心自己手上那點兵都交代在這兒了——但将軍你不一樣,縱使有埋伏,以将軍手中這六萬人馬,也足以全身而退,甚至能啃下徐欽一塊肉來。屆時,那些庸才見有人頂上,自然會看風使舵——”
“——不可!”
嘶啞而可怖,竟不似人的嗓音在安靜的營帳中響起。
吓了董康一跳。
從衛崇手中到天牢,董度可謂是受了不少酷刑,此刻能發聲已是僥幸,連董康把眼一看,也沒能認出他的好堂弟,只當是個闖進營中的傷員。董康正要斥責,卻被董度再次打斷:
“兄長不可冒進!那天子與徐欽分明不曾派兵去南陽,光是洛陽城內的守備就不少,何況還有那城北大營——”
董康一愣,沒有答話,只是驚得喃喃道:
“……這是賢弟?為何竟成了這副模樣?!為兄還以為……”
“愚弟……愚弟被那徐賊捉了,關進天牢過了幾日。”董度頓了頓,又滿臉陰鸷地将話引回來,惡狠狠地道,“關我幾日又何妨,他們萬萬想不到,我從那牢中聽得不少風聲,把洛陽守軍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兄長可千萬別中了這些個豎子的奸計!聯軍既然在兄長手中,洛陽滿打滿算也不過十萬人馬,而兄長兵精糧足,顯然優勢在我,合該從長計議。我可不信那城北大營中的伏兵能埋伏上個十天半月,遲早都會露/出破綻,彼時,兄長再以逸待勞!
“——洛陽唾手可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