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王琬(二)
第042章 王琬(二)
真到了徐鴦的面前, 衛崇的氣勢卻滅了一半。
王琬面帶不贊同地退開了,而衛崇卻沒有真如先前那樣不管不顧地往府裏沖,反而是僵在原地。
于是他只眼睜睜看着徐鴦走過來, 路過許多斷壁殘垣, 叢生的野草,一腳深一腳淺。
直到他們相隔五步路的距離,很近, 卻也足夠遠,徐鴦便不再往前走了。
正是新年,整座城都喜氣洋洋的, 唯有這一隅顯得破敗荒涼, 隔着早春的寒風, 他看見徐鴦那張巴掌大的臉被好好地裹在兜帽中,白皙臉頰染上了些許被日光烘出的酡紅。
在宮外, 沒有那一身衮服,只一身素袍, 她看起來便又多了幾分雌雄莫辨的溫柔, 像是個女兒家了。
可也更教他呼吸一滞, 有種說不上來的懼意。
“回去吧。”徐鴦說。她似乎沒有生氣。也似乎知道衛崇只是看不見她, 所以在瘋狂找她, 并沒有發生什麽大事。
衛崇有一瞬的悵然。
他知道是他大題小做了, 但又隐約覺得該抓住什麽——這一幕的徐鴦對他而言有種陌生的鮮活感, 仿佛一吹就散,幾乎讓他也不敢觸碰了。
“……那些世家子天性涼薄, 口蜜腹劍, 絕不能信任。”他說。像是說點什麽就不算違抗聖令,也不怕幾步開外的王琬聽見了。
徐鴦一笑。
“誰說朕信任他了?”
她輕聲說, 又沖着衛崇擡擡下巴,耐心地重複了一遍,
“回去吧,兩日後我會去的。”
也不說去哪兒,也不說去做什麽,但衛崇就是明白了。他終于莫名地心安了些,行了禮,轉身離去。
就是這一轉身,徐鴦卻又開口,叫住了他。
“……等等!”
衛崇應聲回頭。
府外遠遠守着的衛兵和那王琬都看過來,她卻好像反而又起了點興致,往前慢吞吞地走了兩步。
四下安靜,衛崇也仿佛被她的目光定住了一般,不敢動,直到二人近在咫尺了,徐鴦伸出手來,輕輕地隔空指了指衛崇的胸口。
“系帶松了。”她說。
——确實是松了。他來的太急,下馬的時候更是急着同王琬算賬,哪裏顧得上管這袍子?
但此刻被徐鴦這樣當着衆人的面點出來,衛崇非但沒有覺得羞赧,反而心跳愈烈,整個人有些飄飄然了起來。
他與徐鴦又這麽安靜地對視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把外袍又重新系好。
于是,徐鴦這才又笑了。
“去吧。”她輕飄飄地說。
衛崇滾了滾喉結,才強壓下嘴角的笑意。他轉身離開的時候,尤其得意地看了眼王琬。
這一幕,他知道王琬一定看清了。
——
不過半個時辰,徐鴦回到徐府中,又靜靜地站了一會,直到天色轉冷,才往外走。
王琬見狀,自覺地走進院中來要扶她。
但徐鴦擺手示意,并不介意在這些雜草與破爛中走得吃力,只這樣慢悠悠地順着院子裏僅剩的小道走。
她不說話,但她也知道王琬是滿肚子話想說。
果然,王琬快步走了兩步,走到她身邊來。
“……陛下為何要來這徐府,一待就是半日?”王琬果然問出口了。
“你知道這兒曾是徐府?”徐鴦反問。
“猜到了。”王琬道,“陛下對徐家總是……格外地寬容。”
他幾乎不屑于掩飾話中的妒忌。
也不錯,至少還算坦誠,徐鴦笑了笑,仍沒有回答,只反問王琬。
“怎麽,對王家就不夠寬容了嗎?”
這話便不好答了,饒是王琬,也是一陣沉默,由着徐鴦慢悠悠地把話茬往她想要的方向引。
“朕給你侍中的位置,或許看似沒有旁人榮寵……你有怨言嗎?”她接着問。
“當然沒有!”王琬立刻道,好似終于找到了喘氣的時機,“臣又怎會不明白陛下的深意?天子位處深宮,縱使有各方信息也不能确信,陛下是要臣來當陛下的耳目,為陛下掃清這朝堂中的污濁——”
二人走到院牆前,徐鴦停了下來,又看了一會那被人砸爛的缺口,贊許道:
“說的很圓滿。把朕想說的都說了,那麽朕就更不明白了——你究竟是在忌憚徐家什麽呢?”
說到此,把這事挑明了,徐鴦不必回頭也能猜到王琬臉上的訝異。
“陛下是猜到了那日宮宴,臣……”他也并不敢說明宮宴之日他給衛崇使的絆子,猶豫了片刻,又很快明白過來,道,
“……方才陛下那般動作,是給臣看的?”
——是讓他明白衛崇如今的地位,不要胡亂挑釁,反倒自找苦吃。但他既然是聰明人,也毋需徐鴦再點明了,她笑笑,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輕輕跳過了此事。
“朕什麽也沒猜到。
“但朕确實有些好奇,你究竟在忌憚徐家什麽呢——揚州軍雖勇,但不過是戰事捆綁住的一群将領,說直白些,在這錯綜複雜,多方角逐的朝堂之上,根本成不了氣候。”
王琬聞言,突兀地輕笑了兩聲。
“臣還以為陛下是刻意來敲打臣的。”他慢吞吞地說,“沒想到陛下居然如此……坦誠。”
“你是朕親點的。”徐鴦溫聲道,“朕希望的是以坦誠換坦誠。”
這便是在提點他了。
王琬默了一會,又把話題引回了開始。
“臣聽聞,陛下原先與徐氏女有過一段婚約……”他恭敬而謹慎地試探道,“……所以陛下今日才如此感懷嗎?”
聞言,徐鴦眨眨眼睛,心下先是驚訝,随即便又覺得好笑——驚訝的是原來王琬也會聽聞過她的往事,笑的則是這個猜測,實在是謬以千裏,卻又誤打誤撞。衛崇難道不是還陷在那段兒戲一般的婚約當中嗎?
笑過後,卻又是一陣麻木。
徐鴦确實已經“死”了。在那一夜成了孤魂野鬼。
正因此,她才越發明白生者的可貴,才要努力抓住每一處能借的力。
才能如此不懼。
“再感懷,畢竟斯人已逝,也只能感懷而已。”徐鴦輕柔地說,“這總不能成為你忌憚徐家的原因吧?”
她背着身,可那最後幾個字說得極緩慢,無形間又散出了幾分威壓。
“……臣是明白陛下的意圖的。曹、張這些世家大族在朝中素來冠蓋相屬,盤根錯節……當然,我王家更是如此。”王琬短促地一笑,“陛下擔心才從逆賊手中奪權,若過多倚仗這些顯族,會功虧一篑,再次受人掣肘。因此,才更寵信徐欽、逢珪這樣在京中沒有勢力的‘孤臣’。”
“說的不錯。接着說。”
“但陛下有沒有想過,陛下如今才及冠,要在這禦座上坐一輩子,而朝局又是如此瞬息萬變——朱津入京,誰能料到他把持朝政竟達十年?去歲朱津手握數十萬重兵,朋黨上百,誰又能料到不過半年他便屍首分離,死不瞑目?”
王琬輕聲道,那溫潤的嗓音仿佛極具誘/惑,
“明日的徐家,未必不會成為今日的曹家、王家,陛下。”
所以在這一點上,于徐鴦而言,姓曹與姓徐,根本沒有什麽分別。歸根結底,她忌憚世家,王琬忌憚徐家,其實是一個道理。
這話不假,甚至放到逢珪、聶永身上,都是成立的。
唯獨徐家是個異數。
——因為徐家人丁已經死完了。遠房親戚早沒了聯系,剩下的兩個姓徐的,一個是宮中的太後,還有一個是徐鴦本人。
至于衛崇,先不說他有沒有這個為徐家“開枝散葉”的想法,就算有,恐怕也是夜夜翻宮牆,來煩徐鴦罷了。
只不過這事當然更不能同王琬說。
徐鴦笑笑,搖搖頭,只道:
“知道了,朕自有分寸。”
“可陛下……”
王琬顯然還想再勸,但徐鴦已經得了她想要的回答,不再糾結于此事,反而擡頭,往來時路看去。
“你在門外站了這麽久,還未曾進府看一眼吧?”她突然道。
這十年不曾住人的徐府,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好看的。徐鴦畢竟是在這府中住了數年,每一處景象,就算再破敗,也能勾起回憶萬千,但王琬顯然不會。
他興致缺缺,只是不敢否皇帝的提議罷了。
但當二人走進那內院,站在院中,真切地看着這阖府的荒涼時,王琬的神情卻變了。
大概,再怎麽預想到這徐府一定并不像往日一樣明亮,也不過是想象,而像王琬這樣錦衣玉食的人,所能想象的總囿于自己往常的經歷。
他實在沒有見過這樣淩亂、破敗的景象。尤其當這府中的主人曾經也是寒門新貴時。
“朕不用那些世家子,其實還有個原因。”
徐鴦輕聲道,他們一齊望向這滿目的殘敗,門窗破損,磚瓦褪色,十年來數個小偷都看不上的破爛家具橫在院中,牆上甚至還有留幾道暗沉的紅印,或許是十年也未被雨水洗淨的血跡,但院內也同樣是生機盎然,才過了冬,光禿禿的樹上也結了好幾個鳥巢,連那被砸壞的院牆上也長出了新一輪的綠意,星星點點。
“……聽聞你少時曾經雲游天下,放話說不做官,只做個游俠當當?”
王琬似乎沒想到她會問到這個。
“……都是些年少的狂言。”他猶豫着答道。
“但你應當也确實走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人吧?”徐鴦站定,不回頭地說,“這便是朕要告訴你的原因——
“——顧慮當然會有,但朕不會因為顧慮便不用人,朕不用人只有一個原因:這些人無用。鐘鳴鼎食的世家子或許有文采,或許有遠見,但絕不可能在亂世中做出實事,而你與他們不同。你明白嗎?”
說到此,她才回頭,水一樣清澈的眸子看向王琬。
王琬心下大震。他頭一回這樣近地與天子對* 視,雙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不自覺地屏息,一時忘記了答話。
“不要叫朕失望。”
徐鴦又道。仿佛也不介意他片刻的失态。
“……明白。”王琬這才回神,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