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人都死了,還演什麽”
第7章 07.“人都死了,還演什麽”
耳邊傳來陣陣玻璃磕碰的清脆聲,隔段時間便響起一陣,零零碎碎,稀稀拉拉。
餘溫言眼前一片黑暗,四下無知覺,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手和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好似成了空有魂魄的個體。
又是一聲清脆的玻璃碰撞聲。
麻意漸散,身體各處有了感知,壘俄羅斯方塊一樣,拼湊着、擺弄着,澆築成型。眼前浮現一絲微弱的光,恍惚間,只察覺周身環境昏暗,燈盞暗黃色,鋪開一片。
随着玻璃又“嘭”一聲,他迷蒙的視線徹底清晰起來,昏黃的霧散了少許。
模模糊糊的,在他不遠處,有一個人影曲着腿坐在茶幾邊的地板上,癱靠沙發,垂落着臉,手上拿着做工精致的玻璃杯,光照在上面,打攪了酒水,晶瑩剔透、熠熠生輝。
他又仰頭,喝着什麽。
餘溫言睫羽微顫,逐漸适應周圍黑暗。
熟悉的格局,卻失了以往的井井有條。
桌上堆雜,攤開的紙張一張疊過一張,堆起些厚度,雜亂無章,像是被随手扔在桌上一般。
除他以外的地方,沙發上胡亂放着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像是為了找什麽翻出來,又不管不顧扔在上面。
眼睛越發适應黑暗,面前玻璃杯被猛地放在桌上,磕碰出清脆的響聲,他也順勢看清那人影的面部輪廓。
頭發雜亂,臉型瘦削,在只有微弱的暖黃光下,卻顯得些許病态。
分明是謝秉川。
餘溫言垂了垂眼,手無意識用力,指甲刮過沙發,發出刮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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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秉川似是聽見聲音,突然擡眼朝他看來,預備喝酒的手便如此懸停空中。
他停住了動作,只空洞地直視前方。
餘溫言有些不清楚。
他是否活着,活着又怎麽會這麽僵硬地坐在沙發上,死了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又是“嘭”一聲,玻璃杯被徹底放到桌上,謝秉川撐着桌角邊緣起身,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邁近來,眼尾存着藏匿在冷淡下的破碎,沒注意,踩到地上散落的紙張,趔趄地朝他跌來。
“溫言。”謝秉川喊他,也只是喊他。
溫熱的溫度觸上來,餘溫言不着痕跡地縮了縮,卻只感覺謝秉川就快要将整張臉都埋入他的頸側了。
“……溫言。”謝秉川的聲音哽咽。
頸間一陣冰涼,餘溫言沒忍住聳了聳肩,試着出聲:“你喝醉了。”
一瞬間,謝秉川仿佛被按下靜止鍵,仿佛剛才只是在演一場沒有觀衆的苦情劇,外放的情緒頓時被收走,摁下了熄燈,宣告劇集結束。
他收回手,暗淡的暖黃色燈光下,眼眸裏的光卻萬分冷漠。
謝秉川又恢複那副冷冷的神情,轉身走回去,邊走邊掏出手機,劃拉幾下撥出電話。
“喂。江無漾,複制人提前醒了,還會說話。”
?說的什麽話,他當然會說話。
餘溫言輕挑眉毛,驟然抓住關鍵詞。
謝秉川說他是複制人。
“我定制的,但不想他有意識。”
謝秉川定制的。
“能關掉麽?”
關掉什麽,他的意識?
不知聽到什麽,謝秉川眉毛擰了擰:“他不是餘溫言。”
他擡眸望向不遠處的電視,屏幕黯淡,冷冷清清倒映出他的模樣,俨然長着餘溫言的臉。
一模一樣。
餘溫言一時覺得有些無語凝噎。
在他死前,謝秉川裝得一副态度軟化模樣,只為給他送上手術臺,死後還假情假意定制一個他模樣的複制人,在複制人有意識那一刻又變得冷漠。
似是從江無漾那裏得到了否定的回答,謝秉川輕嘆一口氣,沒再說什麽,挂斷電話,不再作聲,默默坐回茶幾邊的地上,給空杯滿上酒。
餘溫言很清楚,他此刻和謝秉川的婚約還在。
江無漾是延畢的仿造師,他也曾了解過“複制人”。
與人毫無二致,有血有肉,一樣有着器官,有着心跳,流通着血液,稱為複制人只因為初始階段打樣時,複制人是靠線縫起來的,放置久後,血肉逐漸纏繞,吞并縫合,成為一個像人的人。
複制人制作逼真,耗財耗力,每個複制人身價足抵十幾套房,能有這財力制定複制人的人不多。
聯邦似是為了鼓舞仿造師多發掘複制人制作新技術,降本增效,為以後充軍考慮,規定複制人能享受原主擁有的所有權利,以該律條吸引貴族等光顧該行業。
其中自然包括婚姻順承。
就算沒有婚姻的束縛,他是謝秉川定制的複制人,自然屬于謝秉川。
江無漾之前曾給他普及過,複制人會有愛上定制者的設定,前提是定制者也有愛。
複制人與人唯有一點不同,每個複制人的心髒裏都有一塊芯片,裏面放置着定制者交予的“回憶錄”。
那“回憶錄”就是定制者的愛,在複制人有意識的一瞬間,便會連通複制人的大腦,成為複制人記憶的一部分。
可他沒有。
他感受不到心髒裏芯片的存在,感受不到“回憶錄”,感受不到定制者的愛。
謝秉川從未給他拍過照,也從未給他拍過視頻,他們見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又哪來“定制者的愛”。
餘溫言擡手碰了碰腺體,又試着釋放,驚覺他的腺體沒有任何信息素。
他被改造成了一個beta複制人。
既然沒有毒信息素困擾,這場因利益而起的、混亂的、肮髒的婚姻也不必繼續維持。
他現在只想離婚,離開謝秉川。
縫合期曬不了太陽,他先走正規途徑離婚。
餘溫言從沙發上起身,身上零件似乎剛剛裝好,嘎吱嘎吱地響,走一步便響好幾聲,身體裏器官都要換位置一般。
像餘家花園裏放着的那把比他年紀都大的搖椅,一坐上去椅子扯着喉嚨嘶啞。
謝秉川冷眼看着他,微微後靠,靠着沙發,晃晃酒杯出聲提醒:“正常複制人制作周期半年,需要放置三個月才會有意識,你是加急的,又提前清醒,身體各處沒連接好,別亂走。”
唬不住他,從前謝秉川說什麽是什麽,不讓他進房間,餘溫言就真不再去了,但如今他只當耳旁風。
他輕車熟路繞過沙發,打開房間門,他的房間裏沒有他意料之內的混亂,甚至保持着他離開前的模樣,絲毫未變,甚至幹淨得連灰塵都沒有。
但餘溫言并不在意,他拉開抽屜,從壓在一堆書本最底處,抽出他八年前便簽好名的離婚協議書,走回謝秉川跟前,拍在茶幾上,冷冷地說:“離婚。”
謝秉川表情靜止許久,而後緩緩擡眸,問他:“你怎麽找到這張的?”
餘溫言一時被噎住,半晌不出聲。
“你又為什麽會比其他複制人更早清醒,卻沒有接收到芯片,你是誰。”謝秉川拉住他的手腕,滾燙的,泛着淡淡粉色。
沒有接收到芯片。有芯片嗎。
“我讀到江無漾放置的芯片,有什麽問題?”不願被察覺身份,餘溫言拉江無漾擋槍。
意外的,謝秉川沒再說什麽,輕輕松開他,重新垂落頭,又恢複那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意:“你的房間在樓上,一樓的房間都不許去,特別是溫言的房間。”
“別裝了,”餘溫言從今天開始就要改名餘冷言了,“人都死了,沒人看。”
謝秉川沒有反駁,他也沒給謝秉川時間反駁,轉身就走上樓進了房間。
新房間空蕩蕩,衣櫥放着三兩件新衣服,床上放着嶄新的床被套,桌上、床頭櫃、架子上什麽都沒有,除了地上放着一個長木盒,置于陽臺的落地窗邊。
餘溫言在木盒邊蹲下,掀開木盒蓋子一看,裏面除塞滿放緩沖的棉花外,就只剩江無漾所在科室的名稱了,什麽都沒有。
是運輸複制人的盒子。
他在裏面翻翻,翻出夾在棉花裏的一張紙,江無漾的字:秉川,藥劑已經托人去查了,屍檢結果出來,手術前溫言的器官就有衰竭趨勢,怕是和那罐藥有關。
完了,藥。
餘溫言将木盒蓋上,猛地起身就要出門下樓,他要去把那份醫學證明銷毀。
“撕拉”一聲,似是起身太急,膝蓋裂了一條縫,泊泊的血從縫裏流出,餘溫言一下子滞在原地,新身體果然對痛覺敏銳,只是裂開個口子,那火辣辣的感覺直朝他湧來。
他之前瞞着謝秉川,不讓他發現他吃藥,只是因為不想他挂心,不想影響謝秉川的工作生活,總是要死的,他只想過好剩下日子。
可他已經死了,死透了。
沒必要瞞。
門被打開,謝秉川瞥了一眼他膝蓋上的裂縫,扔給他兩支膏體,“修複劑,自己抹。”
“嫌麻煩,和我離婚就不麻煩了。”餘溫言接話。
“不離。”
謝秉川睨他一眼,重新關上門。
藥膏很好用,裂縫很快愈合,餘溫言耳朵貼着門邊,聽着外面的聲響,在樓下全然寂靜下來後,蹑手蹑腳地出了房間。
謝秉川不讓他去他的房間,他偏去,不僅去,還要捎個大袋子去。
房間裏什麽都沒有,他都快無聊死了,至少拿幾本書什麽的回來看,也總比現在無所事事好。
再說了,那是他的房間,他拿他自己的東西,天經地義。
一樓兩個房間,一個雜物室,雜物室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鎖起來了,他的房間也上了鎖,餘溫言轉半天打不開。
明明掏錢補貼買下這套房,如今卻連自己房間門都打不開。
餘溫言冷笑一聲,轉身走出落地窗,準備從陽臺翻進去。
拉開窗前一秒,餘溫言突然頓住了。
謝秉川正坐在地上,倒趴在他的床邊,手上還拿着那張他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
他的房間一如既往地整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