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浮木栓磁石
第28章 28.浮木栓磁石
“溫言……”陶晚輕聲念着,拉着他的手,車內應該很暖和,陶晚的掌心很暖,“媽媽聽說了,謝秉川和你離了婚——”
“是我提的,不賴他,”餘溫言在笑,眼底卻沒有笑意,他抽開手,明眸皓齒間染上一絲憂郁,像盛開在寒冬裏,搖搖欲墜的花,“我不是溫言。”
“媽媽知道你是,”陶晚聲音哽咽,“媽媽都知道了,這八年,你有多難熬,媽媽知道。媽媽帶你回家。”
暖意覆上手背、順着肩膀挪上後背,陶晚抱着他,暖意浸着他。
他指尖發酸,輕輕搭上陶晚的肩,又驟然洩氣,耷拉着,垂直地上。
要是他沒能想明白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毫無負擔地接受這份溫情。
陶晚有什麽渠道知道他是餘溫言,謝秉川出了一趟門,說要去拿定制的腺體,回來就知道他的餘溫言了,大概是制作腺體的機械師有什麽途徑得知。
可陶晚沒有理由接觸到制作腺體的機械師,更何況,離開的事,他誰都不曾提起,陶晚卻能找到他。
身上的東西都是結婚後才有的,餘溫言噙着笑意,聲音散漫得快要聽不清:“監視多久了。”
似是沒想到餘溫言會說這麽一句,陶晚有些遲滞:“什麽?”又打岔笑着,“寶貝你說什麽呢,媽媽只是碰巧。”
“碰巧聽到我和謝秉川的對話,碰巧知道我是餘溫言,又碰巧知道我今天要離開麽,”餘溫言聲音沒了溫度,冰得像塊鐵,很輕的,擲地無聲,“把我抛給謝秉川的時候,您也覺得擺脫我輕松很多吧。”
每逢新建房,他的父母總會提起,他們有認識又能信賴的全屋裝修老板,裝修風格想法由他們提,督工和驗收都是他父母負責的。
現在想來,之前在南邦建那棟海邊小別墅時,他和來訪後預備要走的餘夏碰面過。
餘夏怒氣沖沖,甩開陶晚的手往外走,邊走還邊念念有詞:“真是瘋了,這叫什麽房子,叫監獄還差不多。”
出門正好和他打上照面,餘夏眼眸一暗,嗔怪道:“別住了,別到時候被拍了小電影兒了都不知道。”
Advertisement
餘溫言當時只覺得餘夏是在嫉妒,嫉妒他的屋子有父母經手,嫉妒他住處能一處換過一處。
現在想起來,只有餘夏在說真話。
“怎麽會呢,你是媽媽的心頭寶,媽媽怎麽舍得,”見隐瞞未果,陶晚語氣輕慢,眼簾垂着,做傷心态,“你離媽媽太遠了,媽媽只是想多看看你。”
餘溫言沒接話,只幹咽着,抿直了唇。
每一間屋子都經手陶晚,那自八年前,父母便一直看着他了。看着他在不同的地方受冷落、受欺負,看他煎熬地度過每次發情期,看他病發懼冷。
看看,就只是看看。
細細回味,從前便這樣了。
餘夏使壞把他關起來,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卻總要等到保姆司機發現他不見了,急急忙忙告訴餘父餘母,他們才會吩咐下人找。
直到最後,保姆找到被關在花園一座雜物間裏,餓得奄奄一息的他,餘父給他披外套,幫他順背,陶晚把他攬進懷裏問他:“還好嗎寶貝。”
可迷迷糊糊間,他的眼睛太好使了,總是能看得清楚,餘父餘母在拐過拐角走來前慢慢悠悠,絲毫不急躁。
餘夏後來像是意識到了,餘父餘母對餘溫言的愛似是有限度的,只在餘溫言面前對餘溫言好,只會在餘溫言面前對他顯露關心,往後餘夏便再沒給餘溫言使過絆子。
父母也是不可信的。餘溫言清楚。
他感謝養父母給他一個像家的家,給他看得見的溫情,好像看得見、卻只把他蒙在鼓裏的愛,該盡的贍養義務他會做到。
除此外,他要遠離。
“我想回我自己的住處,我自己住。”
他曾經開過網課班,教做甜品,賺過不少,預料到以後或許會離婚,便在北邦中心買過一套小公寓,給自己留了條退路。
住哪對他來說區別不大,結婚離家後,他總是頻繁搬家,家對他來說太模糊了,他說不清楚哪裏當是他的家。
猶如浮木,栓着磁石,漂泊八年,終還是沉了底。
那間小公寓也經陶晚手,餘溫言繼續說:“把攝像全部拆了。”
“好,媽媽都聽你的。”陶晚神色淡淡。
村民在旁邊看着他們敘完這場溫情漸失、還越發驚悚的舊,在陶晚準備帶餘溫言離開時攔住吱聲:“你帶走了他,我們怎麽辦,我們還……”
陶晚剜來一眼,村民越說越沒底氣。
餘敬叱咤官場多年,從未傳出過桃色新聞,陶晚出身貧寒,卻能把餘敬鎖牢抓緊,自然不會是什麽省油燈。
居高臨下睨一眼,那眼底的厲色總讓人不寒而栗,她曾在底層掙紮過,費盡手段只想往上爬,盼着有好心人能拉她一把,如今終于站穩腳跟,偶爾裝裝樣子,看起來善心大發地拿她最不缺的錢做做慈善,穩固風評,不給餘敬添麻煩事兒,便足夠了。
餘溫言再清楚不過,卻細細密密泛起一縷怆然。
雪陵村的事情和他脫不了幹系,陶晚不願管,他不能不管。
陶晚卻說:“我推進了謝秉川向上級的反饋,上面派來駐外醫生,相關藥劑在研制,現有的藥能延緩些許,當初溫言就靠它穩住,”陶晚神情複雜地睨他一眼,“畢竟上面也不希望病蔓延開來。”
資源戰在即,邦內近來頻頻經濟危機,到處赤字,快有被壓垮的趨勢,各處的資源開發得七七八八,政客便将目标落在這片邊界的未完全開發區。
從前還有常态一年四季的時候,析木區也是塊旅游勝地,除卻這一名頭,析木的這座雪陵山也有“礦藏名山”的盛譽。
可十年前,雪陵村一朝爆發大規模的雪松柏症,範圍不廣,只圈限在雪陵山周圍不出幾百公裏,無對症,研制不出靶向藥,上面實行一刀切,圍起析木區,外面的人進不去,裏面的人出不來。
知道餘溫言曾經患病隔天,謝秉川很快向上報,當天遠隔兩千公裏的北邦中心南鬥宿出現了一例症狀近似的病歷。
時隔十年重現,範圍變廣,加上餘敬和陶晚推進,經濟壓力在即,上頭頓時重視起來了,撥了款和人。
陶晚指向不遠處,那邊停着一輛車,車上下來的醫護人員全副武裝,口罩面罩防護服都套着,見他們往來,揮手。
餘溫言眉頭輕蹙道:“不是借空氣傳染的病。”
陶晚:“在未探清病源所來何處時,防護自然要做好。至于你們所說的,溫言是傳染源,恕我不能認同,請靜待官方通報。”
餘溫言掀起眼皮,在陶晚臉上細細逡巡。陶晚做了微卷的深棕長發随意耷拉,偶爾平翹的發絲掠過纖長睫羽,眼眸一合一閉,顯得越發袅袅婀娜。
很精致,很漂亮。
但沒做任何防護措施。
“您不怕麽。”餘溫言說,沒什麽關心的意思,猜疑意味更顯。
“我倒是希望我能體驗一遍你體驗過的痛苦。”陶晚滿眼愁容。
“那是沒必要的苦。”餘溫言很想糾正,正常的父母應該會說——我真想代替你體驗這份痛苦。
但他沒說。
就停在這裏吧,他不想再繼續深究下去了。
喪葬隊收拾收拾着又繼續往前走,搖搖晃晃,鈴铛叮叮鈴鈴,餘溫言杵着,凝視着逐漸離遠的那一片烏泱泱黑,眼眸落在鈴铛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走吧,送你回北邦,”陶晚已經走出幾步路,轉回半個身子對他說,“之後我差人給你送些新衣物和日常品。”
“我自己買就好。”餘溫言拒絕。
“等等,溫言,你要去哪!”手驟然被拉住,餘溫言別過頭,看見江無漾有些失色的臉色,随意披了件外套,穿着拖鞋,還喘着氣,應該是急急忙忙跑出來的。
“我們離婚了。我回我家。”餘溫言言簡意赅。
“什麽你家,先住我這……陪陪依山也好,”江無漾視線在陶晚身上打個轉,壓低聲音,“離我們遠了不好照應。”
可他本來就打算逃離他們所謂的“照應”。
“江警官,家事您也要管麽。”陶晚笑意盈盈,說出口的話卻步步相逼,“你們提起要将溫言當研究标本,我們才未插手溫言的病,如今溫言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已經不患病了,您還仍有監視任務嗎。”
餘溫言心一墜。
江無漾和白依山對他态度總是沒由來地好,他清楚中間或許摻雜了什麽利益交換,卻只當是多兩個可以聊天的人,沒有深究。
果然如此。
白依山是六年前潛伏虛宿的、救出後雙腿殘疾的卧底,江無漾同白依山同住六年,沒有正當名號,兩人未曾結婚,江無漾怎麽可能只有仿造師這層身份。
照顧白依山大概也是上面派下來的任務,盯着他也是,只是江無漾性格好,到哪都能和人打成一片,他也不願細想——他的周圍真的沒有其他能與他聊天的人了。
細細想來,自從四年前開始,江無漾和白依山便同他們認識,總是跟着他們搬家,其心昭然若揭。
“……是有任務在,但我和你的來往也都是真心的,”江無漾舔了舔嘴唇,沒有味道,“上面只讓我記錄你的日常,我不知道你得了病,更和依山無關,他是真的關心你。”
“嗯。”餘溫言疲于應對,只想離開,到一個沒人發現的地方,自己一個人待着,他抽手朝前走。
江無漾也沒有辦法再多說什麽,只得收回手,給謝秉川發消息。
謝秉川很快回信息。
[謝秉川]:我在北邦,現在趕回去
[謝秉川]:拖住他,不能讓他上陶晚的車
不遠處“嘭”一聲,車門摔上,汽車卷着雪,徐徐開走。
“溫言,你落了東西。”江無漾在車駛過時猛拍車窗。
車沒停下,餘溫言拉了條縫下來,道:“扔了吧。”不管是什麽。
攔不住車,江無漾告訴謝秉川,順帶記下了車牌號,讓謝秉川要是碰上注意些。
可開車壓根開不到北邦。
這段路打不到車,餘溫言關上那條縫,看着後視鏡裏越來越遠的雪景和人,微垂眼睫。
“放我到最近的、能打得到車的地方下就好。”餘溫言說。
窗外開始倒雪了。
陶晚輕嘆一聲:“這段路媽媽能開。”
兩千多公裏開什麽車。
“我有其他地方要去。”
“那要是你跑了怎麽辦,媽媽去哪裏找你呢。聽話,車是媽媽租的,我們去還完車,媽媽就和你一起去坐飛機。”
“我自己回。”餘溫言堅持,手搭上車門,察覺異樣。
“那樣我會很困擾的,”陶晚嘴角挂着笑,豔麗,晃眼,她抛來餘光,輕輕喊他,“溫言。”
“亦或者,應該尊稱你一聲,雪山神。”
車內很暖,還有一分軟爛的麻意,餘溫言撐着身子,搭在車門把上的指尖卻承不住,食指滑落。
冷白灰發絲遮住他的眼眸,後腰的标記隐隐作痛,他落在陶晚身上的眼眸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