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兮鸠到了思雀所居住的泉如院之後便開始高熱不退,好在因為思雀打小身體就不大好,她的院子常年住着幾位專為她調理身體的大夫,是以也不用去越朝門看相燭的臉色了。

屋內的燭火漸暗,蠟燭已經只剩下一團不知形狀的幹凝的燭淚,白色的棉線已經只剩下一小截黑色,外面天色漸漸明亮,微弱的光線在院中一片霧色之中蔓延開來,屋檐磚瓦墜着晶瑩的水滴,在微光之中反射着白色的冷光。

思雀搬了張凳子坐在床邊,托着下巴看阿皎給昏睡過去的兮鸠喂藥,因為思雀平常稍不注意就會有個頭疼腦熱的,所以阿皎對于喂藥這項服務十分熟練,沒有浪費半滴藥,全給兮鸠灌下去了。

看着那黑色帶着點褐色的藥汁,思雀就覺得嘴裏泛苦,中藥特有的味道熏的她覺得腦袋有點暈乎乎的,下意識将身上的狐貍毛滾邊的披風裹緊了些。

正值早春,魔教又是在山上,外面的雪都沒融完,還是有些冷的。

喉嚨一陣癢,她又低低的咳了兩聲。

“小姐該休息了。”

在思雀的為數不多清晰的記憶裏,阿皎并不多話,是她指哪打哪的,想必實在是忍不住了才說這麽一句話的。

畢竟思雀自從昨天垂死病中驚坐起,急急忙忙就跑到越朝門把人搶回來後,便一直沒有休息,看着大夫為兮鸠診治,讓大夫幫忙給兮鸠換了身衣服,簡單的擦洗了下身子,又催着阿皎去煎藥,不知不覺就是一整夜了。

作為一個稱職的侍女,阿皎不會去好奇為何三小姐要帶這麽個人回來,但她從小便跟在思雀身邊,對她這種不愛惜身體的行為還是有些不贊同的。

思雀當然也感覺到身體中湧上的那股疲憊,但她同時腦子裏又十分清醒。

這一切太不真實了,但是卻又太過真實了。

仿佛一場夢一般,她在病床上閉上了眼睛,卻在這裏睜開了眼。

但床上那睡得并不安穩的少年,又确确實實是存在的,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痕,還有大夫一條條列出來的內傷、外傷,聽的她都覺得疼了。

真實的、直觀的感受讓她的感觸更深,小說中描述反派的過去時,只是幾句話帶過他曾經是魔教的藥奴,卻因為長得太好看而被有着特殊愛好的相燭看上了,折磨了他将近兩年才用盡手段得逞了。

——沒錯,昨天就算她不救兮鸠,他也暫時不會讓相燭得手。

他會弄傷相燭,暴怒的相燭将他手腳打上了鐵鏈子,讓他如狗一般被囚禁着,他的日子會更加難過。

也是這天之後,他會被相燭用來嘗試那些平時不會給這些“自願”來當藥奴的人服用的藥,正是那些藥,讓兮鸠後期喜怒無常,喜殺嗜血,成為一個讓天下頭疼的大魔王。

思雀猜想那些藥可能對人的神經有所損害。

——這些都是她救下他後才推斷出來的,當時只顧着要去救人,書中的時間線并不是那麽明晰,更別說這些跟主角無關的情節了。

雖然是很早之前看過的一本小說,但她還能回想起一些後期對這位大反派的描述,美的慘絕人寰,一身魔功無人能敵,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邪肆狂妄,十分帶感。

而現在,小可憐boss正躺在床上,擰着眉陷入了夢魇一般,不斷的冒着冷汗,雙手緊抓着被子,咬着因為病痛而漸漸失去顏色的下唇,發出像受傷的小獸一般的嗚咽聲。

思雀嘆了口氣,抓住他的手,汗涔涔的,卻不讓人反感,安撫的摸着他的腦袋,像在撫慰一只受傷的小狗狗一般,“沒事了,沒事了,你現在很安全。”

女孩的聲音軟糯,小孩子戲言一般,一點信服力也沒有,但奇異的,聽着思雀的低聲安慰,床上的少年安靜了下來,漸漸陷入了沉睡。

但在思雀打算抽出手時,發現手被他緊緊的攥着,根本沒辦法抽出來,若是強硬一點,他又開始皺眉頭了。

罷了,就讓他握着吧。

思雀打量着少年,他安靜的躺在床上,上好的顏色,稚嫩的面容,仿佛年幼的妖精一般,人畜無害、稚嫩卻足以魅惑人心。

她也說不清為什麽要救兮鸠,大約是出自于當初看那本小說的時候對反派的喜愛?

——畢竟那個年紀的女孩子都會比較喜歡壞壞的,又很好看的男孩子,總是幻想着自己是特殊的那一個。

不過實際上如果她知道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有個人正在受苦,而她有能力去拯救,她也不會坐視不理,這不是一種聖母,其實是一種自私的救贖罷了,如果不救,她的良心會不安。

若是說因為他會成為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就要提前将這個威脅扼殺在搖籃裏,思雀是做不到的,就像面對嬰兒時期什麽都還沒有做的希特勒,即使他是希特勒,可他也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罷了,稚子無辜。

至于以後……

思雀打了個哈欠,撲騰着爬上床,伸着手讓阿皎幫她把披風和外衣褪下,鑽進被窩閉上了眼睛。

——等她睡醒了再說吧。

什麽?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也等她睡醒了……再說吧……

阿皎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床上蓋着同一床棉被的一大一小兩個小孩,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走出房門不久後拿着另一床棉被過來,覆在了他們倆身上,然後才走到門口,環手抱胸倚靠在門框上,閉目養神。

兮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安然的睡過一覺了,清醒後發現籠罩着他的不是從門縫中透出的絲絲寒風和那冰冷沁骨的牆壁,而是溫暖的被窩,骨縫裏的寒冷被一絲絲暖替代,舒服的令他在醒來那一刻又想再睡過去。

這一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是緊繃着神經的,生怕一點點放松,那個男人就會趁虛而入,而他就會跌入萬丈深淵。

其實肉體上的折磨算不了什麽,但再好的玩具也有玩厭的那一天,他已經見過許多被那人玩厭的“玩具”,如破布一般丢棄,或是被送到普通藥奴不會去的藥房中,再出來時,已經是一具屍體,随意用草席一裹,就丢到後山如廢棄物一樣的被火焰吞噬最後只剩下一捧灰燼。

那個男人,是沒有心的,一旦沒有了新鮮感,他會死的比誰都快。

所以他這麽堅持,不是害怕即将遭遇的事情,只是害怕自己會離死亡更進一步。

畢竟,只有活着才有無限的可能。

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兮鸠低頭就能看見貼着自己懷裏睡着了的小姑娘。

她的小臉圓潤,因在睡夢中小臉上浮現兩團紅暈,淺粉色的小嘴微張,像只在吐泡泡的小魚,手掌中軟的像是棉花一樣的觸感是她肉嘟嘟的小手,她另一只手則抓着他身上的衣服。

她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藥味,混雜着一種甜甜的奶一般的味道,卻不難聞。

他分辨的出來,他們身上蓋的被子,是在他大哥房裏那種有上好的棉花和柔軟的棉布制成的,而不是他從小到大在柴房蓋的那種冷硬的黑棉制成的被子,他的衣服也被換過了,喉嚨有些幹啞,但身上的傷比起之前都好受了不少。

他還記得,是她從相燭那裏把他帶回來的,半夢半醒之間,耳邊那輕柔的軟綿綿的小嗓音,想必也是她。

在魔教,能夠有着這樣一個單獨的院子并且能夠從相燭手中搶人的,像她這樣大的孩子,他的印象中,只有一個。

名為思雀的三小姐。

可她為什麽要救他?

自他有記憶開始,人都是帶着目的去做事情的,他們貪婪而不知足,得到了一樣東西又會肖想下一樣,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

那她呢?

她的目的是什麽?想要從他這裏得到些什麽?

少年的臉上帶着與他年齡不符的陰鹜,他舔了舔唇,暗淡的嘴唇瞬時便覆上了一層水光,殷紅的嘴唇如冬日裏牆角盛開的一抹梅色。

為了活下去。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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