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廈已頹
大廈已頹
大廈已頹
衛峰和情婦約會并非早有計劃,選擇在如歸客棧也沒有提前預約,更不曾聲張,到底是什麽人能夠精準把握衛峰和情婦的動态?這個問題曾一度讓我們不得其解。
但當我發現了少東家之死後,我慢慢意識到兇手對少東家的殺機是非常強烈的,他幾乎勒斷胫骨的行為表達了強烈的恨意和殺機,也就是說,少東家之死絕對是兇手安排好的。
從這個角度去看,莫名其妙出現的另一壺玲珑酒壺,就有了一種解釋,即,這是兇手用來毒殺少東家的。
掌櫃曾指着案發現場的太師椅,說怒氣沖沖的少東家正坐在上面。想象一下,當兇手拿着一壺酒進門與少東家談話,可後者并無小酌之意,雅間內也無湯菜佳肴,那二人的談話就是在靠牆邊的兩張太師椅上進行,并沒有坐到圓桌邊,是不是也順理成章?
但當日的毒殺沒有實現,因為少東家在忌酒,所以計劃偏離了兇手的設想。
那麽,兇手勒死少東家,就是激憤之下的謀殺。那他拿來的酒放哪了?當然是順手放在兩張太師椅中的方幾上了啊。
乍然更換了謀殺的手段,兇手出現了驚慌的情緒,所以事後,他忘記了自己還在方幾上擱了一壺酒。偏偏那日三層無其他客人,未時兩刻上來檢查的小二也沒仔細瞧,只見雅間沒人就下樓了,根本沒注意側面的方幾。
等到晚飯時候,衛峰與情婦相約,情婦随後推開這間雅間,就如死神做出了選擇。
衛峰和情婦玩的開心,一壺酒哪夠啊,方幾上的酒讓他們得以繼續歡愉。別忘了,他還擱下玉佩到那個方幾上,那看見那壺酒并拿起飲下,不也合情合理嗎?
可誰又能想到那不是小二上的佳釀,而是置人于死地的利刃呢?
“我、我哪裏是要害衛少爺!老天爺啊!”老管家嘶啞着悲憤着,“那天,我勒死那小子之後,自己也吓得半死,我本來想就這樣離開,後來想到他說他去鄰縣,至少要過一夜才回。我曉得那厮為了擴張,從不講排場,出遠門都是孤身一人去。便覺得這是個好時機,只要我将他悄悄掩埋,西元堂主子失蹤,就會亂成一團,更沒心思打理醫館,可能對我們東興號又是一個良機。
“我環顧一圈,看到那個裝包袱的雕花木箱,便費九牛二虎之力将他的屍體塞了進去。我本打算晚上悄悄潛進去,利用挂鈎将屍體弄出來,再去悄悄埋了。西元堂之後一定無人經營陷入被動!我這麽想着,就沒有聲張,剛好四下無人,我也就順利潛回了二層。”
可誰能想到,深夜尚未到來,噩耗就已傳開了呢?
老管家半靠在靠枕上,情緒激動,他用力捶着大腿,淚流不止。
“都怪我,都怪我啊!我勒死他之後,自己也吓得半死,根本忘了我還準備了一壺毒酒!就放在那張方幾上……我、我沒想到衛少爺晚上也去那裏,竟也被安排在那個雅間!天哪,這是老天爺在懲罰我啊!我錯殺好人!我殺了衛少爺!害死了我們東興號的恩人,我不得好死,我會下地獄的啊!天哪!”
衛峰之死,因為事發突然,當時在如歸客棧吃飯的所有客人都知道,也無法封鎖消息了。是以,當聽到小厮繪聲繪色的禀報,當他清晰的意識到衛峰竟然是被自己害死的,那一刻,老管家會是什麽心情。
半年的謀劃,半年的隐忍與僞裝,小心翼翼又周全的觀察着每個可能用到的人的習慣,排布出一環扣一環,看似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芝麻大點小事的設計,讓自己的罪行,被每個不知情的人包庇着,是多麽的精妙。
客棧近來無宿客、掌櫃心軟安排在二層、人多的雅間上的酒壺也多、絮絮叨叨的表哥與巡邏的路線、喜歡挨針的奇葩愛好……
每個出現的人,都無形中幫了他一環,卻又在事後平靜的抹去,如漣漪劃過,未留下絲毫痕跡。如當日真是毒酒得手,連血滴這一證據都不會有,豈不更是完美犯罪?
然而一念之差,一舉之錯,命運也給之後的故事安排了種種巧合,遺忘在方幾的酒壺、粗心大意草草一覽并未認真檢查的小二、大咧咧拿着不明酒壺就敢喝的衛峰二人……
累及他人,更害了恩人。
此時的老管家,趴在床邊悲恸不已,心中的懊悔和痛苦難以言說。他一面用力捶着自己一面痛哭,本就虛弱的身子如何耐得住這樣折騰,不消幾下捶打,哭聲一啞,力氣殆盡,整個人便如枯枝般朝地上倒去。
在場的人應接不及,眼看老管家栽到地上,一動不動。淩軒反應最快,猩猩衙差也立即上前幫忙将老管家擡到床上,一屋子人手忙腳亂,老管家卻已然無聲無息。
在痛陳自己犯下的罪行後,老管家終是耗盡了最後一點生命,帶着悔恨和痛苦,離開了人世。
***
刻着“東興號”的牌匾,幾十年風吹雨打,早已蹧爛了木頭,唯有三個大字依然蒼勁。牌匾日日懸挂在店頭,往來的百姓早已習慣了它的存在,誰也不會刻意擡頭去觀摩。
而今日,當它被取下的時候,街道上水洩不通,四面八方曾受惠過的百姓都圍了上來,送東興號最後一程。
老管家用生命守護的大廈,還是倒塌了。
東興號被擠壓時,人人都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免帶着看笑話看熱鬧的心情,揣摩着兩家醫館誰能笑到最後。然而當老管家為了挽救飄零的船而不得不行兇後,那些曾經說過風涼話的人,那些曾經看過熱鬧的人,那些曾經落井下石的人,都沉默了。
老管家之死到底如同流水洩露了出去。
東興號年僅六歲的小東家身着喪服去衛府請罪,他被嬌弱的娘親抱着,跪在衛峰的靈牌前磕了九個響頭。小東家撅着嘴有些委屈,額頭上的紅腫帶着疼痛,可他不敢哭也不敢反抗,他知道有些東西正在破碎,有些東西再也回不來了。
衛峰的祖母背對着他們,哭了整整一宿,最後還是忍不住将滿是褶皺的手放在小東家的頭上,看着小東家軟軟的臉,摸着他細碎的額發,仿佛看着自己那小孫子在膝下承歡。當晚,祖母也走了。
武大郎終是離開了縣城,帶着他年邁的母親遠走他鄉。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沒有什麽可留戀了。
金針聖手牛大夫,還是離開了東興號,卻也沒有投奔其他醫館。坊間都傳,他自此封針,不再從醫了。
西元堂在少東家死後閉門歇業。正當人們以為這兩家老字號都将從歷史的煙雲中消散時,西元堂又開張了。少夫人一力挑起了擔子,正如當年的老管家一般,操持裏外。她不再延續少東家激進的擴張路線,專注回看病賣藥的老本行,本本分分經營下去。
這場較量,沒有人是贏家。誰也不知道西元堂能撐多久,就像人們也不知道下一個商業崛起的會是誰。這些問題,只能交給歷史之筆了。
***
兩天後的清晨,霧氣将秋水縣籠罩的茫茫一片,馬車滾在青瓦鋪就的路上,有動聽的聲響打破靜谧。趙大人和猩猩衙差在城頭送別,我們離開了這座縣城。
馬車上,我的心情卻久久沒有平複。
淩軒放下車簾,朝我看來:“王姑娘可是在想牛大夫?”
心中一跳,我忘了掩蓋驚訝。他怎麽又猜到了?
“姑娘思維敏捷,洞察力超群,那日還原作案過程絲毫不差,自然是對聽過見過的細節都了然于心的結果。”淩軒彎着嘴角,眼眸很亮,“想必牛大夫當日的話,姑娘也不會錯過。”
我沒錯過?呵,他這麽說,分明代表着,他也留意了。
此人心計不可小觑。
我不動聲色的笑了笑:“公子謬贊,我不過誤打誤撞,不值一提。倒是公子,以小見大,一針見血,訊問生死關頭的老管家,也能從憐憫中引導出真相,當真是條理清晰。說實在的,我一度以為,你還要去拿牛大夫呢。”
淩軒雙手交叉放于膝蓋,坐的筆筆挺挺,看我的目光帶着審視:“拿他?為何?僅憑他當日模棱兩可的話,就懷疑他知道老管家的計劃,過于牽強了吧?”
牽強嗎?
牛大夫精于醫道,又一直為老管家診療,後者半年前斷出什麽病症,是否壽命無多,又怎麽就開始魔怔的亂喝湯藥,他真的會全無懷疑嗎?
整個秋水縣只有一家東興號分店開着,由他撐着,老管家卻突然放他的假,偏又在宴請前招他回來。施針後該好轉,老管家卻力竭,站都站不穩。
一雙手更是藏于袖中。宴席的後半段,他全程陪着老管家,真的沒注意,後者手掌勒破了嗎?
“真到了那時候,希望人們多些寬和吧。”為什麽嘆氣後,牛大夫會這樣評說老管家的病體?明明在百姓心中,他已為東興號鞠躬盡矣。
何來寬和,為何要寬和?
當日在給史可施針時,牛大夫真的沒有留意屏風後頭的動靜嗎?
“問罪于心,何人無辜?論跡不論心,此乃斷獄聽訟之要義。”淩軒眼眸轉深,“王姑娘說呢?”
我自也這樣認為。畢竟從證據而已,沒有牛大夫參與作案的憑證,又怎可以牽連旁人。
何況,牛大夫封針棄醫,難道不也是一種圈地為牢?
“老管家已去,此案便算終結,想必不日趙大人就會将卷宗上呈。王姑娘切莫再挂心,以免擾了平靜心緒。”淩軒嘴角含着一縷淡笑,話鋒一轉,“只是想想,趙大人在卷宗中卻不能提及姑娘功勞,還真是有些可惜。”
這話臨走時趙大人也說過,對大青沒有女捕快深感遺憾,一個勁兒誇贊我比他的手下伶俐聰慧。我權當他在借花獻佛,側面拍淩軒馬屁,便只是笑笑沒當回事。
怎麽淩軒又提了起來?
不過既然說到此處嘛……我側側頭,試探着問:“我是女子,于法理行不通,便罷。那公子呢,趙大人卷宗會提及公子的協助嗎?”
淩軒淺笑:“卷宗是否提及我是不知,但估計他會寫信感謝殿下。”
“哦?那公子也能得些獎賞了?恭喜恭喜。”
淩軒擺擺手,看起來并不在意。目光卻始終盯着我,他又說:“姑娘此番進京尋親,日後也就常住京城了?”
“嗯,大概是吧。”我胡謅道。心裏在想,找到原主的爹還不知什麽情景呢。不過眼下我身無分文,原主落水又充滿蹊跷,也唯有先上京試探試探尋個出路了。
淩軒颔首,正欲開口,變故,恰就在此時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