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恩師做這一切全因愛女心切……
第3章 【03】 “恩師做這一切全因愛女心切……
失神也只是一瞬,宋蘊很快便收回視線,若無其事的俯身,撿起那本砸在自己腳背上的書。
是一本才抄不久的論語,書頁間還殘餘着劣質墨香,但書面整潔,字跡端方清晰,渾勁有力,最适合給孩童啓蒙。
看得出,抄書人用了不少心思。
宋蘊将書遞過去,衛辭連忙騰出手來接,青澀的臉龐上仍帶着些不好意思:“實在抱歉,是我走得太急,才不小心冒犯了姑娘。”
他身形削瘦卻富有生機,如拔地而起的青竹,稚嫩的臉龐掩不住格外出衆的五官,尤其是那雙如田黃石般剔透清澈的眼睛,是一種幾近耀眼的漂亮。
上輩子宋蘊見多了男子眼中的算計和欲.望,如眼前少年這般赤誠坦蕩的眼神,她從未遇到過。
“不礙事的,”宋蘊臉上帶出淺淺的笑意,側身讓出一條路來,“進來吧。”
衛辭雙手抱着雜亂的書本,腳步卻遲疑起來,或許是離得近了,那曾在風中嗅過的香氣愈發清晰,他連忙垂下視線:“不必了,既然恩師家中有貴客,衛某改日再來拜訪。”
“恩師?”宋蘊突然來了興致,一板一眼的打量着他,“你……就是父親的學生?”
聽到“父親”二字,衛辭抱着書本的雙臂猛地收緊,恩師家中發生的變故他早有所耳聞,起因還與他有幾分幹系,不必問他就猜到了眼前這位貴女的身份。
不知為何,他竟生出了些許羞.愧,結結巴巴的承認:“是,是我。”
如果不是因為他,青雲師妹的身世不會那麽快曝光,恩師不會痛心多日,寡歡至今,而這位出身侯府的貴女,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他像是一個卑劣的行兇者,在受害者面前無所遁形,只能俯首等待審判。
但貴女卻似乎對他不感興趣,只問他:“這些書是你親手抄的?”
“是,”衛辭臉上劃過一絲窘迫,小聲解釋說,“往常都是恩師親手書寫,只是恩師最近不得閑暇,我便自作主張抄了些,遠比不上恩師用心。”
宋蘊眸底掠過笑意:“已是很不錯了。”
小小年紀便習得這樣一手好字,饒是整個大盛朝都找不出幾個,可宋蘊有一點想不明白,以衛辭這樣的才識,前世似乎并未出仕?
前世她回到慈水村時,父親已然入土為安,村中的學堂被遣散,唯一的學生也不知去向。可如果衛辭有心出仕,京城不會沒有他的消息。
那他究竟去哪兒了?會不會知道父親離世的內情?
宋蘊想得出神,連衛辭的話都沒聽清,直到他遞來一個巴掌大的白瓷藥瓶,她才如夢初醒。
“恩師腿上有傷,又不肯醫治,每逢陰天下雨便會疼痛難忍,今日天悶得厲害,夜裏怕是有雨,此事便勞煩姑娘上心了。”
衛辭拱手朝她行完禮便離開了,宋蘊握着仍有餘溫的瓷瓶,垂眸望見地上整整齊齊擺着兩摞書,正是他抱來的那些。
一摞是論語,一摞是千字文。
“姑娘剛才在跟誰說話呢?”莫绫腳步輕快的行至門口,低頭一看,驚訝起來,“怎麽還有一摞書?姑娘,咱們可沒帶書過來呀。”
宋蘊收起白瓷藥瓶,匆匆瞥了兩眼地上的書:“收起來吧。”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不知是夜色更濃,還是烏雲更密,悶熱被帶着絲絲涼意的南風吹散,沒過多久,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打在桂花樹的葉子上。
宋柏軒忙活了許久,才把房間收拾出來,可面對一臉平靜的宋蘊,他仍有些忐忑:“蘊兒,這房間太小太簡陋了些……”
慈水村地處偏僻遠離縣城,本就十分貧窮,即便宋柏軒是村中學堂的夫子,也只是吃飽穿暖,根本賺不到多少束脩。
宋家宅子滿打滿算也就三間房,一間是宋柏軒在住,一間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在住,剩下那間被拿來用做宋柏軒的書房。
如今宋蘊突然回來,宋柏軒便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出來給她住,自己則搬去了書房,剩下那間給了莫绫。
跟侯府的奢華相比,房間是差了些,但倒也正合宋蘊的心意,畢竟她可不願住趙晴雲曾經的房間。
她望着宋柏軒,突然笑了起來,輕聲說道:“父親多慮了,此屋雖小,卻足以遮風蔽雨。”
宋柏軒心頭一松,眼眶卻莫名開始泛酸,身為人父,卻不能給子女最好的一切,他已是很失敗了。
雨點拍打窗棂,燭火搖曳跳動,驀然刺目許多,他連忙移開視線。
宋蘊拿出衛辭送來的白瓷藥瓶,擺在桌上,宋柏軒一愣,卻聽她問道:“父親腿上的傷還未好全?”
那白瓷藥瓶太過熟悉,宋柏軒想騙過她都難:“衛辭來過?”
“蘊兒,”宋柏軒連忙解釋道,“你別聽他胡說,父親腿上的傷已經好全了,不必再上藥,是衛辭太多事了。”
“真的,傷已經徹底痊愈,蘊兒不用為父親擔心……”
任他解釋再多,宋蘊只是平靜的看着她,一雙秋水剪瞳在昏黃的燭光下生輝,那與亡妻格外相似的眉眼讓宋柏軒心神恍惚,忍不住落下淚來。
“蘊兒,父親很好,真的很好,”他的聲音很輕,甚至越不過那敲打窗棂的雨滴,“能見到你,父親已經知足了,一些小傷不礙事的。”
或許是生來親緣淡薄,尚在侯府時,宋蘊就難以與平陰後夫婦親近,如今面對幾乎全然陌生的宋柏軒,更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們雖是親生父女,可卻錯過了彼此十幾年的光陰,而這十幾年,便是她短暫的一生,也是宋柏軒一生中本該最好的年紀。
宋蘊視線低垂,望着跳躍的燭火在地上映出的光影,心中情緒複雜難言,沉默半晌,她才輕聲問道:“父親腿上的傷,是因何而來?”
宋柏軒瞬間身體一僵,視線逃避般轉過側臉,若無其事的答:“也沒什麽,只是不小心被馬車撞了下。都怪衛辭這小子太多事,他呀,什麽都好,可偏偏不肯把心思放在科考上,蘊兒今日見他如何?”
他有意避開腿傷的話題不談,宋蘊便不再多問,對着他笑笑:“父親的眼光自然是極好的,衛辭師兄的确有君子之風,尤其寫得一手好字。”
“不止一手好字,”宋柏軒神色惋惜,止不住的嘆息,“他啊悟性極高,才學見識都是一等一的好,如果出仕,必然一舉得中!”
宋蘊問出心中疑惑:“既是如此,父親可知他為何不肯出仕?”
宋柏軒遺憾的搖搖頭,他也曾追問過不止一次,然而衛辭雖心性赤誠卻也格外執拗,認定了的事絕不會輕易動搖。
外頭的雨下得極大,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的泥土氣息,偶爾也能聽見些許蛙聲,別有一番意趣。
這一.夜,宋蘊伴着雨聲入睡,竟是從未有過的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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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整晚,第二日才放晴。
天色剛蒙蒙亮,宋蘊就已經起身,空氣中還殘留着昨夜雨後的冷意,她給自己多披了件外袍,才漫不經心的踱步出門。
從前她并沒有這樣的習慣,但前世被困在王府的那段時光太枯寂也太壓抑,只有晨起時的寧靜才能讓她感受到久違的自由,時間一長,也就刻進了骨子裏。
雨後的慈水村煥然一新,草木翠綠,磚瓦清晰,像是重新上了色彩的古畫,別有一番景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路面尚未幹透,行走艱難。
宋蘊沒走幾步繡花鞋便被打濕了,素色的繡面濺上灰褐色的泥點,醜陋不堪,全然澆滅了她的好興致。
好在她并未走遠,離宅子僅有兩步路,正當她轉身之際,“吱呀”一聲,隔壁的門開了。
四目相對,宋蘊難得感到窘迫。
她來得匆忙,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裳和兩雙常穿的繡花鞋,根本沒考慮過天氣變化,更何況京城遍地都是青石路,偶爾差些也是鵝卵石鋪就,哪裏有這般坑坑窪窪的泥水小路。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推開門的衛辭僵在原地,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還沒睡醒,不然怎麽會看到那位侯府出身的貴女,一大早出現在自家門口?
衛辭試探的問:“姑娘?”
宋蘊很快調整好心态,放下提着裙擺的手,佯裝無事的說道:“衛辭師兄,好巧,我正有事要問你。”
衛辭當即松了口氣。
宋蘊忍着腳上的不适往前走了兩步,向衛辭行禮道謝:“昨夜父親用了衛辭師兄送來的藥,果然好受了許多,這些年,還要多謝衛辭師兄對父親的照顧。”
衛辭慌亂避開她的禮:“姑娘說笑了,照顧恩師是學生應該的,不必道謝。”
“可我仍有一事不明,還望師兄能幫我解惑,”宋蘊擡眸望着他,“父親的腿傷究竟是何緣故?”
衛辭呼吸一滞,匆匆別開視線,愈發後悔今日不該早些出門。
宋蘊看出他的猶豫,心頭掠過一絲陰霾,低下頭,眼睑微顫着問道:“衛辭師兄,我不能知道嗎?”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姿态又這般小心翼翼,輕易勾起了衛辭心底的歉疚,他連忙解釋說:“不是,只是那腿傷已有好些年了,記憶難免疏忽,其實那腿傷……”
衛辭頓了下,坦然道:“告訴姑娘也無妨,恩師的腿傷是意外,也是為了救晴雲師妹。”
當年宋柏軒去府城趕考,恰好聽說附近有神醫逗留,就帶上了女兒同去,希望能借此機會診治她臉上的胎記,不料尚未趕到府城,就出了事。
彼時趙晴雲不過八九歲,正是對一切好奇的年紀,宋柏軒一個不注意就不見了人影,等再尋到她時,已是千鈞一發,只能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從此便落下了病根。
衛辭說起時仍覺得唏噓,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以恩師的才學,恐怕早就能入朝為官,庇佑一方百姓。
竟是因為趙晴雲!
宋蘊臉上神色平靜,心底早已掀起無邊巨浪,只恨不得立刻回到侯府,親手敲斷趙晴雲一條腿。
父親斷的不止是一條腿,還有一個讀書人兼濟天下的畢生信仰!
可即便如此,趙晴雲卻絲毫不領情,不止一次在平陰侯夫人面前賣慘,聲稱父親自幼苛待于她,還拿她的終身大事做人情……便是救了素不相識的路人,也會得一聲感謝,可趙晴雲,她都說了些什麽?
憑什麽她的生父為她耗盡心血,自斷前途,她卻還能心安理得享受一切?又憑什麽她宋蘊伶仃一生,竟不得半分偏愛?!
“宋姑娘,”衛辭望着她,稍顯青澀的臉龐上神色認真,尤其是那雙田黃石般的清透眼眸,滿是赤誠與懇切,“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恩師做這一切全因愛女心切,倘若換做是宋姑娘遇險,他也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少年的聲音如山澗溪流越過荒野砂石,悄無聲息的阻止了一場蔓延的火災。
宋蘊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掩住了眸底的晦暗。
“是嗎?”她輕聲問。
衛辭:“是!”
宋蘊心頭的陰霾仿佛迎來了一陣風,她輕輕笑了聲,彎起唇角,視線卻直直撞入他那雙赤誠的琥珀色眼眸:“衛辭師兄,多謝。”
衛辭呆了呆,倏而慌亂的移開目光。
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名字會如此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