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可他擁有的東西太少,而虧欠……

第18章 【18】 可他擁有的東西太少,而虧欠……

掌心的荷包沉甸甸的,除了數不清的銅板,還有不少碎銀子,想來是攢了許久才有這樣多。

一時之間,宋蘊心頭百感交集,竟湧出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在大盛朝,讀書是一件極昂貴的事。除了頗有門第的權貴與商戶,尋常百姓家想要供出一位讀書人,便要耗盡全部家財。

衛辭的父親是獵戶,想來也未留下多少積蓄,這些銅板和碎銀子,不知是他抄了多少本書才攢下的家底。

她這位師兄啊……倒也真是有趣。

宋蘊又瞥了眼隔壁上鎖的院門,忽然喚道:“嘯天。”

隔壁院子裏當即響起熱情的犬吠聲。

才把惡犬拴起來的衛辭:“……”

他小心翼翼的往牆外瞄了一眼,又想起自己刻意鎖上的院門,這幾乎顯而易見的謊言,讓衛辭憋得臉色通紅,又羞又愧,愈發痛恨起這條不中用的惡犬。

都怪它,偏偏生了張能吃又能叫的狗嘴!

衛辭忐忑不安的等了許久,都沒聽到熟悉的敲門聲,他松了口氣,卻又忍不住生出一絲說不清的失落。

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麽,心裏空落落的,像怎樣都填不滿似的。

師妹不來尋他,是生他的氣了麽?

與此同時,隔壁的宋宅裏,宋柏軒房中的燈仍然亮着。

宋蘊推開門,見他靠在榻邊捧着本書在讀,枕邊是厚厚的一摞歷代文考,可破天荒的,宋蘊瞧見他捧着的那本書竟是白日裏剛買的話本。

“父親,你該歇息了,”宋蘊頓了下,又道,“這話本明日再看也不遲。”

宋柏軒輕咳着掩飾尴尬:“為父只是覺得這‘閑鶴先生’行文尚可,有些可取之處,才多看了兩眼。”

但沒想到這話本也着實巧思,叫人愛不釋手。

宋蘊敷衍的應着是,又催促他早些休息,仔細傷了眼睛,宋柏軒只得放下話本,老老實實的躺在榻上。

閉上眼,他的腦海中仍舊回蕩着話本中的字字句句,以及那格外熟悉的行文習慣。

原來寫這玩意兒也能賺不少銀子?

夜色漸深,大地萬籁俱靜,只剩鄉野草叢裏昆蟲窸窸窣窣的聲響。

突然間,一道火光劃破黑夜,伴随着嘯天憤怒的狂吠聲,隔壁宋家的院子轉瞬已是火光滔天。

院子裏本就堆滿了收來的香料,被太陽曬過後,植物水分流失許多,風一吹就随着燒起來。

眼看着火焰已将宋家的房屋吞沒,還有朝外不斷蔓延的趨勢,衛辭臉色大變,匆忙解開嘯天身上的繩子,大聲向四周呼救:“走水了!鄉親們,快救火!”

“走水了!快醒醒!走水了!”

周遭的鄰居陸陸續續有了動靜,衛辭顧不上與他們解釋,迅速打濕衣裳沖進了火海。

他的心中無比焦灼,恩師本就腿腳不便,如今又恰逢治腿的關鍵時期,縱然能發現火勢兇猛,也未必能逃得出來。

還有師妹……她自幼嬌養在侯府,怕是要被吓壞了。

濃煙不斷向上翻滾,衛辭盡量向下屈身躲避,卻還是猝不及防嗆了一口煙塵,控制不住的咳起來。

“老師!”衛辭推開書房的門,燃燒的門框“嘭”一聲掉落,險些砸在他身上。

房中煙霧很濃,火焰的熱氣灼得肌膚生疼,衛辭幾乎睜不開眼,更無法看清人在何處。

恰在這時,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師兄,我們在這兒!”

宋蘊用打濕的帕子捂着口鼻,另一只手扶着被莫绫背着的宋柏軒,正嘗試着從窗口逃出去。

書房的門框已被火焰燒沒,幹燥的床榻連帶着書櫃全都燒了起來,唯有被煙霧籠罩幾乎看不清的窗子還留有一絲生機。

可莫绫不但要背着宋柏軒,還要小心護着他重塑過的斷骨,開道的任務便只能落在她身上。

宋蘊指尖微顫,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屈肘猛地撞向滾燙的窗棂。

“師妹,我來幫你!”

書房留有的窗子很小,衛辭與宋蘊費了很大力氣才撞碎窗棂,勉強開出了一條路。

莫绫背着宋柏軒剛逃出來,背後的火苗便将房屋徹底吞沒,房梁“咯吱”一聲從中間斷裂,整座房屋都塌入了火海。

火勢滔天,宋蘊卻渾身發冷,幾乎要站不穩。

這場火是因她而起。

她自認對平陰侯府還算有些用處,吳氏哪怕再痛恨厭惡她的身份,也絕不會要了她的命。

可這場火卻是想讓她消失,想讓宋家,乃至整個慈水村的百姓都葬身火海!

真是好狠毒的心腸。

宋蘊拳頭緊攥,指尖掐得掌心生疼,遠處洶湧躍起的火焰在她漆黑的眸子裏肆意燃燒。

她的家,她的香料,她所有的努力……都被這場大火焚燒殆盡,不留分毫。

憑什麽?為什麽?擁有權勢便能胡作非為肆意踐踏人命嗎?!

不屬于她的東西她早已盡數歸還,不該她占的位子她也早就讓了出來,她步步退讓,不争不搶,換來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傷害。

宋蘊想知道,她究竟做錯了什麽?

前所未有的憤怒在宋蘊的胸腔中蔓延,天理昭昭,她不求榮華富貴,不求權勢滔天,所求唯有一世心安。

可即便如此,仍不能如願以償。

“師妹……”衛辭望着她看似平靜的面容,聲音小心翼翼,“人沒事就好,其他的,以後都會再有。”

宋蘊一言不發,沉默的望着火海。

衛辭眼睑微顫,撐着發白的臉色,加入到滅火的隊伍中去,右臂以及手腕處隐隐傳來痛感,他胡亂用冷水拍了拍,強忍着再次提起一桶水。

火勢漸漸得到控制,哪怕滅火的速度并不慢,還是波及到了附近的院落。

隔壁王大娘的臉色很不好看:“怎麽就突然着火了呢?真是不小心。”

“是啊,太不小心了,最近天幹物燥,宋夫子夜裏讀書也該仔細些才是。”

“院子裏也不該堆那麽多雜草的,又是曬幹了的,能不燒起來嗎?”

“是啊是啊,下次可得再小心些……”

宋柏軒苦笑着應下鄰居們的勸說,又承諾将來會賠償損失,一并幫忙修繕,村民們才各自散去。

可宋柏軒很清楚,這場大火絕非因他們的疏忽而起。

書房的油燈是蘊兒親自熄的,院子裏雖堆滿曬得半幹的芸香草,但莫绫做事向來仔細,絕不會忘記熄竈臺裏的火,而且這場火來得極其迅猛,并非從一處而起。

恐是有人蓄意為之。

宋家的房屋全都葬在火海中,早已不能住了,暮色濃重,宋柏軒和宋蘊只好暫時在衛家落腳。

衛家只有兩間房,一間是衛辭在住,另一間曾是衛父的房間,自他故去後一直空着。

宋柏軒望着房中不曾變過的擺設,腦海中浮現出往昔與衛父相處的場景。

他突然說:“蘊兒,我們搬家吧。”

宋蘊沒應聲。

她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但慈水村是宋柏軒的故土,讓父親一把年紀了還要随她離開,她不忍心。

她更不想就這樣失去她的家。

她不甘心。

宋柏軒自顧自的說下去:“村子裏的學堂已經步入正軌,不愁請不到合适的夫子,再說我這條腿還要休養好長一段時間,根本沒空往學堂裏跑,宅子毀了也好,我們搬去縣城。蘊兒不是要做生意嗎?縣城裏也更方便些。”

宋蘊知道他是不想連累到慈水村的鄉親們,可她又何嘗忍心呢?

這場大火,只是一個開始。

莫绫沮喪的垂下腦袋,小聲說道:“姑娘,都怪我沒能早點發現有人放火,不然宅子也不會燒得那麽嚴重……”

她這幾日的夜裏都睡得很沉,聽到嘯天的叫聲才驚醒,若非如此,火勢也不會發展到無法控制的程度。

“不怪你。”

宋蘊睜開眼,眸中已是一片冷靜,“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這場火沒傷到人已是萬幸,只要活着,我們就還有重來的機會。”

她倏而擡眸看向宋柏軒:“那就搬家吧。”

宋蘊手中的銀子并不多,翻遍了荷包也只找出二兩零七十三文,加上衛辭送的那只荷包,也總共不過七兩。

七兩,刨去宋柏軒近期的醫藥、診費,幾乎剩不下什麽,連日用都是問題,更別提還要在縣城租宅子,長久的住下去了。

宋蘊取下自己的耳飾,發簪,同荷包擺在一起:“馬車上還有些東西,一起當了吧。”

“姑娘……”莫绫癟癟嘴,“都是你最喜歡的,當了太可惜了。”

“以後再買就是。”

“……”

主仆兩人細碎的說話聲傳到門外,衛辭腳步一頓,輕輕将打好的水放在門口。

他轉身回到了房中。

天邊曦光微亮,映得房中一片灰蒙之色。借着這片灰蒙,衛辭越過書桌,推開書櫃間夾雜的縫隙,從裏面摳出一方布滿灰塵的小印。

小印只有拇指粗細,材質卻極佳,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像是某種大型動物的牙齒。

自父親去世後,衛辭從未想過要把這枚小印拿出來。

可他擁有的東西太少,而虧欠恩師與師妹太多,多到讓他于心不安。

毀去與師妹的婚事是其一,恩師視若親子般的養恩是其二,還有晴雲師妹的離開……樁樁件件,細數起來都是辜負與慚愧。

衛辭輕輕拂去小印上積滿的灰塵,低頭将它攥在手中。

他知道這樣做意味着什麽,但他不後悔。

這是他僅有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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