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好一條可憐的呆魚

第31章 【31】 “好一條可憐的呆魚。”……

夜色無聲, 掩蓋住雲月下的悸動。

昨夜下了一場晚春的雨,濕了庭院裏的地皮,早上推開窗, 帶着濕氣的風卷着雨後特有的清香撲面而來, 叫人連頭發絲都跟着放松起來。

宋蘊想起昨晚的事,唇角忍不住彎出一絲弧度。

看來與趙晴雲相比, 師兄還是更信任她。

然而宋蘊知道,自己高興的原因, 或許并不止是衛辭的這份信任,而是一種極其隐秘的,從未有過的情緒。

晨光漸漸濃烈,空氣中的濕意被陽光打散,宋蘊心滿意足的關上窗, 坐回幾案上調香。

千絲坊的布匹生意雖囊括了數個階層, 但大頭生意仍是較為昂貴的絲綢錦緞, 為招攬和留住這一部分顧客,千絲坊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李掌櫃見她調制的香囊味道清雅,又不似市面上常見的熏衣香, 便起了定制的心思。

他一直想為千絲坊尋一種特有的标志,可無論是荷包, 還是布匹的紋路走向, 都能被輕易抄用。

大盛的布莊有成千上萬家,料子卻只有那麽幾種, 無論在哪家布莊, 都能買到相似甚至一模一樣的料子,如此對財大氣粗,想要快速在小地方鋪開生意的千絲坊而言, 是不可忽略的缺點。

但如果有一樣東西是千絲坊獨有,且能被百姓口口相傳,其他布莊的存在便不再是威脅。

然而這樣的熏香卻并不好調制。

既要味道醇厚不膩,又要留時長久,最重要的是還要無法被輕易模仿。

宋蘊坐在幾案前,手中捏着藥匙,一時竟有些犯難。

世間香料有成千上萬種,香方亦有數百種,除卻早已失傳不全的,還有過半在市面上售賣。

她随手調制的香囊固然特別,皆因香料全是她親手所制,幾分熟,如何處理,是蒸煮炒炙,還是烘焙水飛,全由她親自決斷。

可市面上售賣的香料,大多炮制方式已定,香味濃厚大差不差,想要調出新意便難上加難。

恰在這時,門外輕快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緒,下一秒,莫绫興奮的聲音透過門窗傳進來:

“姑娘姑娘,我打聽到了!”

宋蘊眼神微亮,連忙起身開門:“怎麽樣?”

莫绫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喜色,雙手搓了搓,湊到宋蘊耳邊道:“成了!姑娘,成了!”

宋蘊頓時心中大定,她閉了閉眼,胸腔中湧出一種莫名的情緒,像是釋然與放松,卻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漩渦,複雜得難以言表。

“那就好……”她低聲呢喃道。

“聽說那場面可慘了,”莫绫笑着比劃起來,“那兩匹馬車瘋了一樣的往前沖,直接就進了密林,整個馬車被樹撞得稀碎,裏面的人摔得七葷八素,在地上躺了老半天。尤其是第一輛馬車,裏面好幾個人撞得頭破血流,那暴躁兇惡的老婆娘更是被撞斷了腿,哭得臉都花了……”

宋蘊驀然擡眸:“吳氏撞斷了腿?”

“對啊,”莫绫疑惑道,“姑娘,你不會是心疼了吧?她那麽壞,撞斷腿可便宜她了——”

但莫绫說着說着就開始心虛,吳氏待她們家姑娘是不怎麽樣,但怎麽說也是十幾年的養育之恩,就這麽把她的腿弄斷,似乎還真有些狠心。

她頓時垂着腦袋不敢吭聲了。

宋蘊垂下眸子,輕聲說道:“我沒有心疼,只是覺得可惜。”

她熬夜調制出來的香粉,能引得馬獸發狂,本應有更大的作為,卻只是讓吳氏摔斷了腿。

是不是,是不是她用的分量還是太輕了?

宋蘊不着痕跡的皺了下眉,旋即又放下心來,昨夜恰巧下了一場雨,林子裏的痕跡早已被沖刷幹淨,即便平陰侯府派人去追查,也查不到任何線索。

“那就太好了!”莫绫又高興起來,“姑娘,咱們可不能心疼她呢,那兇惡的老虔婆欺負老爺還欺負你,要不是姑娘你聰明,咱們早就被她捆到京城去了。”

莫绫見過京城那些大族處理下人的場面,動辄發賣到牙行算是輕的,倘若不小心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還要被絞了舌頭,丢進池塘裏喂魚。

她雖覺得茲陽縣貧瘠,配不上姑娘該過的好日子,但鄉下的日子到底自在,過得舒心。

莫绫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什麽,宋蘊已經無心再聽了,她望着幾案上擺滿的各種香料,強迫自己拿起藥匙,胡亂的搭配起來。

鼻端被層層疊疊的香氣盈滿,灌入肺腑的卻只有甘松苦澀清涼的氣息,她夾雜在清醒與混沌之中,眼中盡是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她回過神時,房間裏又成了她空蕩蕩的一個人。

或許是吳氏命不該絕。

這樣也好,她要她就這樣狼狽的活着,永遠失去一條腿,就像她曾經所折辱的父親。

于吳氏那樣高傲的世家女而言,讓她這般活着,遠比死了更痛苦。

宋蘊微微笑了下,握着香錘的手愈發用力。這只是一個開始。

她還會有機會的。

然而宋蘊的輕快并沒有保持多久,用午飯時,飯桌上十分沉悶,連莫绫都蔫得垂下了腦袋。

宋蘊望着內間裏的宋柏軒,忽得心頭一緊。

果然,剛用過飯,宋柏軒便将她叫了過去,臉色沉沉,顯然不是什麽好事。

宋蘊微微抿唇,掩下心底的不安,低頭喚道:“父親,您找蘊兒有何事?”

她知這些日子宋柏軒都在忙着讀書,衛辭一趟又一趟的往書鋪跑,父親枕邊的書摞的也越來越高,根本無暇關注外頭那些雜事。

宋柏軒望着站在他床榻前的少女,眼神中滿是複雜。

初見她時,她便已是這般模樣,知書達理,聰慧過人,似庭外海棠灼灼生豔,叫人一眼難忘。

他為她感到驕傲,但也曾生出自責、愧疚、心疼等無數種情緒,然而她卻從沒有像今日這般叫他心痛過。

宋柏軒盯着她問:“蘊兒,你可知錯?”

宋蘊一怔,緩緩擡眼對上宋柏軒的視線,那雙眼中蘊含的情緒太過複雜,她看不懂。

但父親似乎對她很失望。

宋蘊輕聲問:“父親覺得我做錯了嗎?”

飯桌上的沉悶,以及垂頭喪氣的莫绫,讓她都生出了預感,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宋蘊心中竟沒有絲毫慌亂與心虛。

她不覺得自己有錯,有錯也是錯在欺瞞父親,而并非設下毒計。

宋柏軒臉色鐵青,按在床榻邊的手掌青筋暴起,而在他的眼中,亦有無數失望。

“宋蘊,你跪下!”

宋蘊聽出他聲音裏的顫抖,以及那語氣中夾雜的憤怒,沉默的掀起裙擺,跪在了床榻前。

“我問你,你前幾日都在做些什麽?調的香哪裏去了?”

宋柏軒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等待着回答,宋蘊本可以說出諸多完美的理由,堵住他的盤問,但她不想這樣做。

這是她的父親,她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也是她前世最虧欠的人。

宋蘊沉默着沒答話。

“你說,說來聽聽,”宋柏軒努力壓抑的情緒控制不住外洩,“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都是傻子,都能被你玩弄在股掌間?”

“之前那一遭,你以為吳氏看不出那是你的算計嗎?如果沒有陳不遜,你可曾想過自己該是什麽下場?趙晴雲固然心術不正,可她有侯府為她兜底,宋蘊,你有什麽,我問你,你有什麽?”

她什麽都沒有。沒有過人的家世,沒有可倚仗的父母,更沒有改天換地的本事。

她拿去賭的不止是她的清白,還有她的命!

上一次,她僥幸贏了,可這一次呢?她的命就這麽不值錢,就這麽不被珍惜嗎?

“你可知道一旦被發現,會有怎樣的後果?”

宋柏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眼淚從眼中滑落,“你會死,知道嗎?蘊兒,這是死罪!”

宋蘊當然知道這件事的風險有多大,可她同樣知道,以吳氏狹隘算計的性子,她與吳氏、與平陰侯府幾乎已結成死仇,無法輕易了結。

吳氏欺她姐妹,辱她父親,還将她視作籌碼換取權勢,那她為何就不能奮起反抗?

她不怕死,從來都不怕。

她只想堂堂正正,自由自在的活着。

“父親,”宋蘊輕聲道,“我不怕。”

“可是我怕!”宋柏軒靠在軟墊上,胸膛劇烈的起伏着,“我無法向你的母親交代,更不能承擔失去女兒的代價。我怕你受到懲罰,丢掉性命,更怕你沒有受到懲罰,自此不再收斂,肆意妄為,一次次打破底線——”

宋柏軒掩去臉上的淚水,泣聲道:“是我沒把你教好,是我的錯。”

他沒有護她不受欺辱的權勢,沒有為她兜底的能力,只能要她謹言慎行,委曲求全。

宋蘊搖搖頭,連忙說道:“不是父親的錯,是女兒膽大妄為,不知管教,父親罰我吧。”

“你連死都不怕,還會怕我罰你嗎?”

“父親——”

“我累了,”宋柏軒閉上眼,“你去吧。”

宋蘊心中亂糟糟的,很慌。

自她回到慈水村起,父親就對她百依百順,從不曾有過半句訓斥,然而今日他卻動了大怒,叫她跪下,可見是氣狠了。

她要怎麽才能讓父親消氣?

宋蘊跪在床榻前沒動彈,而宋柏軒亦不再開口,閉着眼,似是睡着了,但宋蘊分明瞧見,有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宋蘊更不敢動彈了。

直到午時過半,才有人敲門而入,宋蘊悄悄側過頭,對上衛辭的視線。

衛辭既震驚又錯愕,他不覺得聰慧善辯的師妹會犯錯,更不覺得恩師會胡亂懲罰人。

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衛辭猶豫半晌,還是選擇相信恩師,他小心翼翼的向宋柏軒求情:“老師,師妹她已知錯了,昨夜剛下過雨,地上寒氣重,跪久了會讓師妹難受的,不如就算了吧。”

宋柏軒閉着眼都被氣到了:“你可知我為何罰她?”

衛辭搖搖頭:“不知。”

但為師妹求情總是沒錯的。

宋柏軒頓時更氣了:“不知真相還敢胡亂插話,我看該罰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愣着幹什麽,你也給我跪下!”

衛辭有那麽一瞬間的茫然。

然後老老實實的,掀開袍子,在旁邊跪了下去。

宋蘊:“……”

好一條可憐的呆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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