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争執
争執
夜色很靜,私人醫院冷白潔淨的房頂在月光下閃爍着銀白輝光。
混血兒那雙色澤極淺的眸子蒙上一層鉛灰色的陰鸷,他似乎想笑,但唇角被另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道生生壓力。
席越此生都沒聽過如此張狂、自大、傲慢,同時無法理解的一句話。
聞也看他片刻,夜風吹得指尖冰涼,像落了枝桠濕重的霧水。
“你害怕宋昭寧會喜歡我?或者,你害怕她會選擇我?我猜,宋昭寧大概沒對其他哪個男人‘上心’。”
聞也用了席越的說法,他平淡地看着他:“這些事情讓你感受到危機?為此你不惜打斷我一只手?說實在,沒有心思摻和你們的無聊游戲,如果你下次再對我出手,我會報警。”
席越至少半分鐘沒說話。
從未有這樣一刻堪稱挫敗或吃癟,洶湧逆流的血液震得腦神經隐隐作痛。席越沒發現自己把質地堅硬的煙盒擰得皺巴。
“報、警?”
席越咬着字音,重複他的最後兩個字:“法律對我沒有任何束縛意義。聞也,我了解宋昭寧甚至于自己,她的出生年月,她母親的出生年月,她生父繼父的出生年月和逝世年月……她人生裏大大小小的重要場合,什麽時候拿到第一筆融資,什麽時候決定戰略方向。以及她每個月的生理期,她最喜歡的食物、畫家、藝術風格……”
這些可有可無的大事小事,需要在她身邊,經年累月。
席越冷笑:“你知道我有多愛她嗎?我甚至可以為她去死。寧寧和我是天生一對。”
什麽人才會把生死挂在嘴邊?
好像他有這個權力能決定一個人的生命長短。
聞也不置可否,沒有反駁他,只是問:“你知道宋昭寧的第一個夢想是什麽?”
Advertisement
席越一愣,剛要說什麽,聞也微斂眼睑,輕聲截斷他他沒有意義的說辭:“七歲的時候,宋昭寧決定成為一名觀星學家。只有不愁吃穿的有錢小孩才會有不切實際的夢想。”
他與他擦肩而過,席越聞到對方身上的香氛,确實是宋昭寧的愛用物無疑,一款名叫月夜潮汐,還未正式推出的産品。
幾步之後,聞也停下,沒回頭。
席越清清楚楚地聽見他笑了一聲。
“最後,如果你真的那麽自信你的地位,你應該直接去找她,而不是找我。”
.
馮院從宋昭寧手上拿到了聞希的病例。
她讓助理根據時間線整合成一份文件,馮院解壓時鼻梁架着眼鏡,手指劃拉平板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
宋昭寧沒有打斷他的沉思,站在三四張餐桌開外的連片落地窗前打電話。
夜已經很深了,筆直孤聳的路燈映出她眉心一閃而過的煩躁。
宋老爺子指派的公司副總是他親手提拔的年輕後生,比宋昭寧大七八歲,兩人畢業于LA同一所大學,可以算作學長學妹。
唐既軻的夫人如今在宋昭寧的藝術畫廊挂名,兩人雖差了些年齡,卻算投緣,時不時after party。
宋昭寧難得不确定地問:“所以,他截停了一架飛往維也納的航班,飛機上,坐着音樂盛典的出席嘉賓?”
唐既軻也頗感頭疼:“是的。雖然事情被壓下來了,但席總做的這些事情……多少會影響宋氏。”
他盡量委婉:“寧寧,你私底下要不要和他談一談?”
她和唐既軻算是前後輩也算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由他替老爺子抛出這個問題,确實不算僭越。
宋昭寧一貫冷淡的面部表情終于有了細微的松動。
她直視透明玻璃的恍惚燈火,不耐煩地搖頭。
“他什麽時候才可以學着不給人添麻煩?”宋昭寧忍住怒火,她不會把自己的情緒發洩到無辜者的身上:“這就是席家的教養?替我拿一張楚先生的邀請函。”
前後兩句話天差地別,唐既軻一時摸不定她的想法,試探地問:“楚先生……?你不是回絕了,怎麽現在改了主意?”
楚先生是收藏界的翹楚,他惦記宋昭寧手上一副油畫多年,宋昭寧一直沒有松口,這次赴宴,少不得割愛做人情。
“楚先生和商女士關系匪淺,我找商女士。”
那一瞬間,唐既軻腦海中蹦出了“告狀”兩個字。
電話那端詭異的沉默一瞬,唐既軻心想這位大小姐應該做不出這麽掉價的行為,結果她的下一句話冷冰冰地砸過來:
“還能為什麽?席越自己鬧出來的爛攤子他自己收拾!他是三十歲不是三歲,還有,如果我熱衷于幫人擦屁股,我為什麽不直接當席越他媽?”
一番振聾發聩的發言,馮院呆了片刻,他擱下平板,正見眼前不速之客質感垂墜的西褲。
席越微微一笑,手指懸抵唇間,暧昧地笑了笑。
唐既軻很少見她發脾氣,剛想勸兩句,宋昭寧冷不防地丢了句“有事再聯系”,幹脆利落地把通訊掐斷。
他看着手機屏幕顯示的名稱,哭笑不得。
宋昭寧從落地窗裏看見席越。
她冷靜克制滾上喉頭的怒火,轉身,眸底晦暗不明。
“你還有臉來?”
席越伸手勾住她的肩,宋昭寧橫肘格擋,她單手抱起另一邊手臂,語氣不善:“在你收拾你自己惹出來的麻煩之前,希望你能有點自知之明。”
“寧寧,如果你想找楚光頭,不用那麽周折,和我說一聲就好了。”
他深情款款地凝視,但他沒有在看宋昭寧,而是看她眼中的自己:“或者,其實你想要當席家女主人,沒關系,和我說一聲,我會想辦法搞死老頭子。但,成為我的第五任繼母,不行,我無法接受比我年紀還輕的小媽。”
宋昭寧沒有理他,倒是被迫聽這一出大戲的馮院表情牙疼,他搖搖頭,心想宋老爺子這是給自己孫女兒找了個什麽人……也不能太葷素不忌吧!
他擡手拍了下腦門,沒想到皮肉碰撞的聲音過于響亮,兩道目光直勾勾地看過來。
馮院立刻起身,一本正經面容嚴肅:“你們先聊。我回去沖茶解膩,寧寧,席總,要不要等你們?”
“不用。”
“好啊。”
異口同聲。
馮院抱起平板,頭也不回地離開。
那架勢,生怕晚一秒鐘就會沾上那位瘟神。
宋昭寧跟着要走,席越笑意不變,他上前半步,分寸不讓地擋着她的路。
“寧寧,”男人低下語氣:“不要生我的氣。我不過想讓你對我上心。”
——不管席越願不願意,當他今晚第二次說出這個詞語時,他無可避免地想起聞也。
那狗崽子,他也配?!
真是不知好歹。
席越斂去眼底瘋狂,他溫柔擡手,撫摸宋昭寧攏到肩前的長卷發,目光閃動:“你放心,一切事情我都會處理好,絕不會讓人給你打第二通電話。”
他說到這,又不知哪根筋搭錯,用他那雙獨屬于混血兒的雙眼溫柔缱绻地注視她說:“他們聯系不上我,卻聯系你,這說明什麽?寧寧,別人把我們視為一體。夫妻本同心。”
宋昭寧揚唇,笑意明媚而冰冷:“這套對付小女孩比較适合。讓開,好狗不擋道。”
她撞開席越肩膀,席越握拳低唇,清瘦喉結上下輕滾,悶出幾聲不輕不重的嘲笑。
“哈、哈哈……寧寧,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很可愛?”
席越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他撐住白色餐臺一角,月入五位數的保潔阿姨将其打掃得一塵不染,席越揉了兩下指腹,勾了勾唇:“親愛的,情緒價值這堂課你沒有上過嗎?浪費一點錢就能解決的事情,值得你和我生氣?”
“我和你生氣?”
宋昭寧腳步一停,她半側着身,眸光自上而下地掃看,半晌,她輕輕“啊”了聲,纖細手指點點自己額角,眼底明晃晃的嘲諷:
“既然你來都來了,不如到七樓做個腦部檢查。席越,如果你現在把我寫成你的遺産繼承人,我不介意明天和你注冊結婚。”
席越漫不經心地叩了兩下桌面,他很是受教地點了頭,目送宋昭寧已經到電梯門的背影,不疾不徐地笑道:“寧寧,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至少十年不能改嫁。嗯,婚後還要冠夫姓。”
電梯門停在一樓,緩緩打開,轎廂內部燈光明亮,映出她雪白肩背。
她的肩骨頸骨鎖骨都很細,盈盈地立在光線中,給人孤曠單薄的意味。但那其實是錯覺,她身上有種不屈的力量感,釘子似地固定着她筆直從容的身形。
宋昭寧沒有走進去,而是轉了腳步,到了不遠處的自動售賣機。
沒有帶現金,也沒有用手機,直接人臉識別支付,一陣丁零當啷的碰撞聲後,室溫下冒着水珠的冰冷易拉罐滾到出口。
“寧寧,”身後懶洋洋的腔調打趣:“少喝廉價飲料。而且,女孩子總喝冰的——”
話音驟斷,宋昭寧面無表情地擡手,350ml的白桃烏龍精準地飛向席越的位置。
席越面色一僵,想不到宋昭寧竟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這種幼稚行徑。
易拉罐沒有砸到他,反而失了準頭,重重地磕到餐桌,慣力鑿出寸長凹陷。咕嚕咕嚕地滾了幾圈,沿着桌角跌到白色地板。
席越深吸一口氣,剛想說什麽,宋昭寧完全無視他,雙手抱起電梯旁插着白色山茶花的寬口紋理花瓶,毫不猶豫地摔向席越。
砰——
震天動地的聲響,驚得夜班保安人員急匆匆地跑過來,他看一眼宋昭寧,又看一眼席越,往複幾次後,宋昭寧輕慢地拍了拍手,那花瓶也不懂多久沒擦拭,瓶口抹了厚重的灰。
“沒事,你先回去。”這話是對保安說的。
保安讷讷地點頭,剛走兩步又有些想不通的轉回身,似乎想勸兩句。
奈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咽了口唾沫:反正這家醫院都是宋總的,她想做什麽都無所謂吧!
心安理得地說服了自己,保安一走,宋昭寧好整以暇地回敬,色澤淺淡的眼珠透着冷哂笑意:“賬單我會寄給你。如果你沒事,拐角第二間保潔室有拖把和水桶,麻煩席總打掃一遍。”
花瓶四分五裂,席越踢開腳邊瓷片,終于被她激怒。
席越目光陰冷,他盯着她黑色緞面的裙擺,片刻,彎腰撿起飛濺到身側的山茶,手指捏住,下一秒,面無表情地截成兩段。
“宋昭寧,你不要發瘋。”
原本按住電梯的手指收回來,她停了停,反問:“誰發瘋?跟車的人是你還是我?截停航班的人是你還是我?擅作主張傷害陌生人的是你還是我?席越,別不識好歹。你的家世背景不是你罔顧法律的護身符。”
像是被他抓到錯漏之處,席越那張俊美無俦的五官逐漸猙獰扭曲,彼此視線在半空互相對撞,火星四濺。
他說:“好,你很好。你現在要為了一個外人跟我吵架?宋昭寧,我是不是給你臉了?讓你覺得你可以忤逆我?!”
銀色電梯門關合的瞬間,橫進一只月相表盤,席越逼身而近,五指扼住宋昭寧纖細脖頸,将她提離地面,高跟鞋無助地拖擦幾聲憤怒和掙紮。
淨瓷般單薄纖瘦的後背重重撞上冰冷鏡壁,宋昭寧眉心緊蹙,唇齒瞬間咬住吃痛。
席越眼底猩紅,戾氣和暴怒不由分說地湧堵心口,他粗重喘息,灼熱氣浪噴在宋昭寧頸下一小塊冷雪般清透單薄的皮膚。
陰沉視線從她倔強緊抿的檀紅唇縫掃過,席越心底的無名怒火燒得五髒六腑疼痛。
我這麽愛你,這麽喜歡你,你為什麽不能看我一眼?!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宋昭寧掙紮中屈起膝彎,向上頂撞男人最脆弱敏感的部位。
席越空出一只手鉗住她膝蓋,順着骨線勻亭的小腿摸到纖瘦精致的腳踝,他手指不費力氣地上下輕撚,玫瑰金卡扣繃落。
銀色低跟鞋哐當跌落地面,撞出一聲沉滞回響,宋昭寧不甘心受困,她性格裏有相當棘手而強勢的一面,多年從未讓自己落于下風。
手包的珍珠白隔層裏藏着一只mini防狼噴霧,她柔皙頸項如天鵝凫水難耐地仰起,她在極力躲避席越見縫插針落下的親吻時同時解開白色手包的鎖鏈,緊握防狼噴霧的骨節森森,她擡臂舉起,毫不猶豫地摁住噴口。
叮——
沒有人空出手摁電梯按鈕,電梯卻有條不紊地上行。
聞也一擡頭,宋昭寧背手擦拭口紅融化的唇角,她面無表情地擡眼,眸色冷淡。
席越半跪地面,痛苦地雙手捂面,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不堪入耳以字母F開頭的髒話。
他一愣,宋昭寧俯身勾起銀色鞋跟如繁星碎鑽的鞋帶,她回頭,冷冷掃了一眼聞也,扭頭的姿态極美,她揚起手,将鞋跟當做美麗武器。
“別以為我不會真對你做什麽。”
三分鐘前的場景回溯,這次換宋昭寧單手扣着他,席越緊閉雙眼,他看不見,雙手胡亂地揮舞。
聞也眼睜睜地看着,宋昭寧用鞋跟痛擊他側額,生生将人砸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