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奔命

奔命

唐悅嘉給許勉打完電話,半聲氣兒不敢吭,陪她坐在醫院外的長廊。

雨停了,金屬栅欄椅濕漉漉,泛着一種冷調的鐵鏽綠。

唐悅嘉墊空了一包紙巾,才勉勉強強能坐人。

許勉大概還要一小會兒,唐悅嘉手足無措地看着她,沉沉樹影仿佛也成為了沉默的幫兇。

她張口,想問為什麽是贖罪。你已經是這樣的身份,全世界的精彩都與你近在咫尺,你看過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風光,你比許多人肆意自由得多,你已經是別人望塵莫及的人生了——

為什麽會在“贖罪”?

這樣殘酷而沉重的詞語。

太多太多的疑問盤旋上空,壓得唐悅嘉緩不過勁兒。

她低着頭,雙手搭着膝蓋,纖長白皙的手指緊緊地攥着單薄的襯衣長裙,掌根已經洇出了微微的濕意。

宋昭寧一直沒有開口的意思,她更不敢問,只得在心底默默祈禱救苦救難的許勉快點來吧。

時間仿佛變成一根極有彈性的皮筋,不停地拉長、拉長,窒息而永無止境地拉長,直到許勉常開的那輛賓利緩緩泊在她的眼前。

唐悅嘉長舒一口氣,下一秒,眼角餘光驟然定格在她質地柔軟的襯衣袖口,停了幾秒鐘,機械性地往下落,最終停在她右腹部的位置。

襯衫下擺其實亂了,打起不規整的皺褶。

還有血跡。

那不是她的血,但仍夠悚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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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悅嘉覺得齒冷,但幾乎是瞬間的,她本能地想起了無論是哪一輛座駕,車上都放着宋昭寧的以備不時之需的換洗衣物。

車廂裏靜得可怕,唐悅嘉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細微吞咽的聲音。她轉過身,試圖在黑暗的視線中尋找,然而眼底卻蹿起一絲仿佛從深海中幽幽漫上來的冷光。

宋昭寧解鎖手機,撥了通電話。

唐悅嘉不知道電話那端是誰,她謹慎地收回手,挨着車門坐。

沒等很久,不知跨越多少信號基站的電話終于被接起,懶懶散散的腔調。

“寧?”

“做這樣的事情,很有意思?”

兩人異口同聲。

許勉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主動降下隔音擋板,可憐了唐悅嘉,不想聽不敢聽被迫要聽。

沉默一瞬,席越先笑了,他不知道在忙什麽,伴随紙醉金迷的悠揚管弦樂,她聽見某種類似點鈔的聲音,立時明白過來。

“你借我的手,去對付宋斂,應該想得到後果?”

席越嗓音微啞,他捏着高腳香槟杯,澄澈晶瑩的酒液入口醇美,他凝定片刻,轉手倒在了一盆金錢樹。

“……”她的字音咬得略重略急,明明是清冷到若有若無的空靈,此刻聽着卻讓人不寒而栗:“你知道我今天回國,也知道我今天要去市二院,對嗎?”

其實不需要回複,答案早已心知肚明。

她要問,不過是藉由這句話平定內心波濤洶湧的起伏。

他不說話,勢在必得的獵手,微微斂起的眸光含着某種不詳的笑意。

“我親愛的。”席越慢條斯理,骨節分明的手指按着銀色打火機的砂輪,一下、一下地、散漫而頗有樂趣地燒着金錢樹的葉子:“我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情。”

他确實沒有。

正因為知道這一點,宋昭寧才更加無力。

車禍的的确确是意外,不可能有人大張旗鼓編排人命,哪怕是席越這種看起來道德低下的瘋子,也不會這麽做。

不可能安排一輛車,又那麽恰好是酒醉的司機,搖搖晃晃轟轟烈烈地撞上人行道。

他只不過是,在事故發生以前,提前安排好了幾臺車,造成道路擁堵現象,以此拖慢宋昭寧的行程。

誰都沒想到的,誰都想不到的。

她低着頭,掌根支着額角,呼出的每一口氣仿佛從胸腔中鮮血淋漓的擠出。她想起那個再晚一點就失去生命特征的少女,想起那對走投無路絕望欲死的父母。

席越又笑了一聲,他和什麽人打了聲招呼,說西語,字音模糊不清地推撞過來,宋昭寧擡起眼,沒再聽他的任何一個字,反手挂斷電話。

宜睦和市二院是兩個方向,車程很遠,賓利已經踩到了市內行車的管控上限。

唐悅嘉小心翼翼地側過臉,她的臉好白,簡直白到近失血色。于是肘彎和右腹的襯衣血跡,如此大張旗鼓了起來。

她沒繼續找衣服,也不敢再說話。

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就算宋昭寧再怎麽年輕,再怎麽給人平易近人的溫和假象。到底是二十來歲就掌權家族企業的繼承人。她的殺伐果決不留給外人看,卻并不代表沒有這一面。

時間一分一秒,難捱如下個世紀。

偏偏許勉不放任何緩和氣氛的古典樂,唐悅嘉只覺得頭皮發麻,又忍不住投眼去看她。

她眨眨眼,咽下了喉頭中無關痛癢的話。

她想,宋昭寧不是超人,她也需要別人愛護。

小小的一只手,第一次僭越關系,握住了她扣着百達翡麗的手腕。

一點也不低調的牌子,一千多萬,她後來知道這個價格時,只恨自己當時沒有塗護手霜。

“昭昭姐。”小姑娘放輕了自己聲音:“沒事的,無論是那個女孩還是聞希,都會沒事的,一定會,我說話很靈。”

.

宋昭寧趕到的時候,手術已經結束。譚醫生精疲力盡地摘下口罩,對她充滿疲憊地笑了下。

“手術很成功,已經轉入觀察室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那一瞬間,所有不為人知的酸楚,掩埋在記憶深處斑駁陳舊的回憶,還有那場劇烈沖天的火光,仿佛在這一刻全然消失。

宋昭寧一直緊繃的肩背終于幾不可見地放松,她單手扶着冰冷的白色牆面,過幾秒,她緩緩彎身,長長地,給譚醫生鞠躬。

譚醫生一愣,他的醫用手套還沒摘,因此也不好上手扶她,忙說:“別這樣!否則你爺爺得撕了我一層皮。”

宋昭寧笑意牽強,她說:“爺爺不會的,他沒這樣不講道理。”

譚醫生苦笑着扶額:“所以我也沒有不講道理,你過去看看吧。”

唐悅嘉被她支回家,她給她放了幾天假,可以回家休息陪伴父母,不料小姑娘倔強得很,絕對不肯,說我明天再來,晚安昭昭姐。

腳步聲遲鈍地回響,在身後拖出一連串并不急切的聲響。醫院永遠明亮的燈光讓一切疲倦無處遁形,她停下來的時候,目光觸到柔軟的黑色短發。

聞也低着頭。他穿什麽,看不清,反正是最廉價最便宜的化學纖維,搭上他那張臉,其實有種不倫不類的違和。

因為本不該是這樣的。

本不該的。

宋昭寧伸出手,細淨指尖進入他空茫眼底。

腳步聲其實很明顯,但他什麽也聽不見。自動關機的手機緊緊地攥在手心,他想起自己沒有來記得撥出的最後一通電話,不知道宋昭寧會不會在百忙之中回電他。

然而擡起頭,仿佛當空一棒,神魂劇震。

“你——”

他急遽地睜大眼,她來時沒換衣服,那團暗下去的紅色血跡如一朵在白色枯骨中盛開的紅色罂粟,渙散失焦的眼珠子緩慢僵硬地一動,目光死死地釘在随着她彎腰動作而逐漸隐沒得血跡。

“怎、怎麽回事?”每個字音幾乎從幹澀喉管擠出,帶着強烈的血腥氣,他顫抖地問:“你受傷了?!”

宋昭寧搖頭:“沒有,我沒事。這是別人的血,我在來的路上遇到一樁車禍,已經把受害者轉到我院。至于這血,可能是那時候不小心沾上的吧。”

她說得有條有理,聞也卻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凍住了一樣,好幾秒後,理智叫嚣着不要在這時候問出口,他死死壓着胸腔裏作亂的心跳,咬着牙齒,側臉骨骼在咬肌的牽動下繃得很緊。

但她其實也很累了。

那些根植在骨血中的教養和禮貌,此刻煙消雲散。

他們就像塵世中芸芸衆生中疲于奔命的兩個人,終于在某個角落得到短暫微小的喘息。

宋昭寧貼着牆壁,緩緩地坐到他身側。

“我來得及麽?”

她很低很低地垂着眸,纖瘦後頸撐起一節脊骨,嶙峋地印着因為奔波而不再那麽光鮮亮麗的手工襯衫。

聞也剎車轉頭,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沒有動,像是一路跋涉的旅人,眼前沒有綠洲,仍是荒漠。

“我來得及麽?”她又問了一遍。

這一條長廊反常态的安靜,也可能是時間真的很晚了,宋昭寧甚至沒顧上看一眼自己的表盤。

聞也忽然什麽都不想說了。

不必質問她為什麽遲到,她有正當理由,而且,從現在的身份來看,他根本沒理由去指責她。

因為她看起來真的很累了。

他仰起頭,終于把連日郁結的那口氣呼出去。他直勾勾地看着頭頂光源,很刺眼,刺眼到他想流淚。但用力眨了眨眼眶,卻幹澀得什麽也沒有。

“小希的手術很成功。”他輕聲說:“睡過這一夜就好。你別擔心。”

宋昭寧虛阖的睫尖輕輕一動,但她沒有睜開眼。

聞也看她,緊抿的唇角毫無血色,臉頰蒼白透明,兩道纖細的眉擰在一起,好似這輩子不會再有笑起來的一天了。

許久,她點點頭,記起還得給馮院打一通電話,但她手指剛動,指尖卻冷不防地被人捉住了。

宋昭寧木然地看着他右眼的淚痣,淺褐色的,小而精致,就點在笑起來的眼睑下方。

但他不笑,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晰如鏡,映着她苦澀無奈的面容。

最終,他咽下了所有,只問一句最尋常的:

“你吃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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