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夢想
夢想
房間雖然簡陋,好在五髒俱全。
聞也把自己關進衛生間,背手将水龍頭撥到最大。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透明水流,極用力地沖刷結着黃色水垢的洗手池,他伸出一根手指,沿着過濾器剮蹭。
指腹被鋒利尖銳的鐵片割破表皮,細長的血絲洇入不停歇的水柱,一同流入水管再排向下水道,最後會流向哪裏?
沒人能解答他的問題。
貼着腿根的手機又在震。
頻繁的、急躁的、不死不休的,打算要榨幹他的最後一格電量。
他拿起來,水珠從指端沒入掌根,一滴又一滴地暈在屏幕,卻沒有模糊那串爛熟于心的、沒有備注的號碼。
聞也不知道宋昭寧在做什麽,或許是抽煙,或許是用平板處理工作——
她真是忙到了不可理喻。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都不屬于她自己。
眼神倏然一沉,聞也把臉低到水龍頭之下,任由擰到了最大的水流強勢地沖入鼻腔和唇角,他放任自己體驗了十秒鐘的溺水,而後一手撥開濕漉漉的額發,順勢打開了淋浴。
打了一晚上的電話終于被接通。
對方語速很快很急,裹挾着淩厲質問的詞語連槍帶棍一秒不歇。
熱水自半空落下,白色霧氣濃上他愈發陰沉的眼睫,緊緊攥着白色瓷臺的手背撐起嶙峋筋骨,每一個字音都滾着難以言明的憤怒和無奈。
“聞也?聞也!!你知道你今天不上播會造成多大的損失?你要是不想幹了就趁早給我滾蛋!別怪我沒提醒你解約費……如果不是顧總大發慈悲,你能找到那麽容易賺錢的法子?別不識擡舉!”
罵到興頭,他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尴尬地咳了兩聲,不耐煩地單手扯松領帶,他灌下大半瓶的杜松子酒,潤了潤嗓子又罵:
“你現在必須給我個解釋,我會給你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如果你還是嘴硬,那你等着吧!”
輕飄飄的威脅似乎構不成多大的威懾力,他轉了一下眼睛,語氣瞬間低沉陰冷,如附骨而上的毒蛇,嘶嘶地吐着猩紅蛇信,玩味地欣賞獵物走投無路的絕望神情。
“我聽說你叔叔有個男孩?他昨天和我吃飯時還談起了你,說你傍上了富婆,多能耐啊聞也,把你那短命鬼的弟弟從市二院轉走,你說,富婆給你換了哪個私人醫院?”
聞也低着頭,眼眶緊緊地閉着。
那些飽含惡意和羞辱的謾罵源源不絕地吞噬理智,他的手指幾近痙攣地彎折,有那麽一瞬間他絲毫不懷疑自己可以徒手掰斷這東西。
其實沒有過很久,但體感上每一分每一秒被拉扯得格外漫長。聞也摁住鎖水的銀色按鈕,半分鐘便蓄滿了整池水。他麻木地看着自己被不停翻湧的水面映出的扭曲面容,下意識一擡頭,理智回神。
宋昭寧不會喜歡這樣的。
太難看了。
他悲哀而苦澀地想,這實在是太難看了。
“聞也、聞也?你他媽是不是把老子電話撂在一邊?你真不怕我出手弄你,我告訴你臭小子,上次給你臉面是你哥我擡舉你!你看不上男人不走後門,哥依舊讓你活躍在富婆面前,他媽的,早知道就被辦了你,狗日的爛貨,都是出來賣的你裝什麽清高……”
他把臉完全地埋入水池,想起世界吉尼斯記錄的水下憋氣長達24分鐘,他憋不了那麽久,他也不想死。
宋昭寧還在外面。
求生的本能讓鼻腔瘋狂地往外溢出連串的泡沫,喉管裏的最後一絲氧氣已經被絞殺幹淨。耳膜如同沉墜深海般刺痛,仿佛有一萬根看不見的細針強勢密集地鑽着腦神經……
握着的手機胡亂地放到牆壁粘貼的金屬置物架,手肘被什麽東西刮破,從小指指根到腕骨一寸往下的位置,很長的一個口子,幸而不深。
劇烈流動的水流掩蓋了所有聲息,聞也知道在這間浴室中的放縱時間已經倒頭,他拿過手機,啞聲應了句“知道了”便挂了電話,顧不得那端宛如瘋狗般的叫罵。
他關上水龍頭,轉身走到淋浴下,把熱水擰到最邊上,沒幾秒,花灑由熱轉涼,最後變成堅冰一樣的寒冷,将他的嘴唇凍得青白。
推門而出時仔仔細細地再看了眼鏡子,确定眼底的紅血絲已經褪了大半。不過真問起來也不怕,就說熬夜熬得狠了。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
毛巾挂回原位,他伸手擰門。
浴室和卧室成直角,他走出來,轉過一面牆,兩張單人床空空蕩蕩。
聞也一愣,目光下意識地追去陽臺。
她果然在。
手機又震。他以為是電話,懶得理會。沒想到短促兩聲便結束,其實是微信的提示。
他低頭看了眼,是顧馥瞳。
顧小姐的真心千金不換,似乎在醫院驚魂後打定主意要追求自己的真愛。
因此不顧聞也把她拉黑,三番兩次地開車到他之前打工的地方找他,沒想到造成了天大的誤會和麻煩。
被開除的那個下午,他拿着賠償,心想這樣也算不錯。
顧馥瞳的保時捷911就停在面前,年輕鮮妍的小女孩委屈地咬着下唇,眼淚欲落不落。
他怪不了什麽人,也怪不了任何事情。
如果非要賴一個罪魁禍首,賴命運最好。
畢竟命運不會叫屈。
他對顧馥瞳禮貌而客氣地點了下頭,握着那張薄薄的信封轉身離開。說來也好笑,這筆遣散費,還虧了是顧小姐。
顧馥瞳一心一意要他做自己司機,價格開到之前的三倍。但是有要求,除了開車,還要陪玩,還要随叫随到,一天24小時手機不能關機。
富家千金的要求似乎合情合理,畢竟她給出的價格實在是太高。至少能還掉部分利息——
原來一個人走到絕路,什麽都不屬于自己。
臉面、自尊、身體,或是精神。
他拒絕了顧小姐的提議,辭掉了所有不穩定的工作。但是去醫院探望聞希的時間越來越少,就連照顧他的林姐都說,宋小姐那麽忙,卻還來得那麽勤呢。
聞也擡手撐了下額角,旋即用力地揩過眼尾,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扣着側邊鍵,将屏幕上特意裁剪的盛大煙火逼入黑暗。
三點五十,快四點鐘,已經過了困意上頭的時間,聞也路過電視櫃時發現她把吃剩的打包盒收拾好,妥帖地放到了門外的垃圾箱。
宋昭寧聽到動靜,搭在圍欄上的手指輕動,半截煙灰簌簌跌落。
她不知道吹了多久的海風,裸露在外的皮膚染上涼意,稀薄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瑩潤光芒。
聞也站在她身後,眼神凝滞。
手裏的煙燃到了末尾,她的煙灰缸是臨時征用的礦泉水瓶,透明杯底積澱了一小片香煙的屍體。
“少抽一點。”
宋昭寧輕輕地嗯了聲,但沒回過身,只說:“你之前在電梯裏問我的問題,現在回答還算有效?”
他點頭,下一秒想起她看不見,也用一聲嗯應了回去。
她曲了下手指,煙頭貼着杯壁下墜。煙盒就在手邊,她磕着一角,再掐出一支,垂眸咬着煙管。
“我對拍電影沒什麽興趣,也不是非得捧懷願。但我不想讓一個夢想死去。”
聞也瞬間一怔。
一個夢想的死去……
宋斂的話仿佛還在耳邊:“請你務必拉住她。”
他幾乎有些失控地追問:“那你的夢想?”
夢想這個詞語,太天真、太美好、太美麗、也太荒誕。
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不應該有夢想,為了溫飽拼命的窮小子也不應該有夢想。
夢想是留給那些對生活對未來仍有期盼的人。
宋昭寧似乎很輕地笑了一下,但海浪的聲音如此明顯,輕易将她那瞬間的情緒天衣無縫地蓋過去。
她低頭,這個視角正好納入一輛斜停的黑色超跑,是邁巴赫的綠牌。
有錢人一擲千金的玩具。
護A的車牌。
“這是第二個問題,我下次再回答。”
她點起煙,就這麽夾在指間,靜待燃燒的意味。
宋昭寧有些時候覺得,席越這人挺有意思的。
她上次說,讓他撤掉所有跟在她身邊的人,如果想知道行程,自己來問。
他不問,倒是親身上陣,連夜從護城開車到小港村。
有病程度簡直跟宋斂有過之而無不及。
身後沒有動靜,萬事萬物萬籁俱寂,宋昭寧安靜地看着那輛綠牌的邁巴赫,心底平靜。
直到最後一截煙灰筆直地燙到了手指,宋昭寧斂回視線,擡手滅煙。
她才洗過澡,沐浴露不留香,她能聞見自己身上的煙味。
如果不是有特殊癖好,煙味真算不上好聞。
但她抽煙太早也太久了,這是一個比噩夢還要深刻的骨骼記憶。
馮院曾經多次委婉地勸誡她戒煙,她只是笑,狡黠地眨眨眼:“您要是戒我就戒。”馮院就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不吃藥,不複診,有時候煙抽得兇,還好沒有壞習慣,只是點燃,甚少過肺。但尼古丁逸散,怎能從呼吸逃過?所以還是慢性自殺。
這樣想着,她垂眸擰上白色瓶蓋,裝滿了半肚子的透明杯擱到角落。
她終于看夠了也看累了,倚着護欄轉身,擡起唇角,很淡的笑意。
“來我身邊嗎?”她這樣問。
那真是塞壬的歌聲,海妖的蠱惑。
但她整個人分明是淡的,就像是化開了最後一筆的墨跡,比隐到雲層的月暈還要清冷。
不需要任何的思考和遲疑,聞也永遠會向着她的方向。正如指南針和北極星。
但克制着距離,一步,她站在浴風的陽臺,而他仍在屋內的光源之下。
光線太暖,映得他眼下那一滴小小的淚痣好清晰。
宋昭寧想不起來小時候的他有沒有淚痣,姚媽保存的照片又以聞希居多,背景板聞也即使入鏡,也是謹慎安靜地站在離鏡頭遙遠的地方。
他似乎從不打算留下什麽。
她在風裏輕輕地眯了下眼睛。
“你來我身邊。”
聞也皺起眉心,只一瞬,很快地展平。他不想讓宋昭寧誤會他有抵觸的情緒。
無法拒絕,也無法不聽。
腳步擡起又落下,沉重到好像迎接一場未知的宿命。
他身量很高,還是能繼續長高的年紀。
但有點瘦了,眼眶略微凹陷,眼睑淡淡烏青,五官線條更加深刻硬朗。
“還睡覺嗎?”
“不怎麽困。”
“……那你想做什麽?”
她似笑非笑地:“你陪我?”
聞也不會意識到這是個陷阱。
“可以。”一頓,又說:“但你真的要休息,明天還得趕回護城。”
好漂亮的一張臉。心無旁骛地笑起來,明亮到沒法移開視線。
樓下沒有電車啓動的聲音,綠牌的邁巴赫還在。
宋昭寧踮起腳,她只穿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很薄很薄的鞋底,其實和裸足沒有體感上的區別。
她曼妙地舒展着手臂,摘掉了手表的腕線清晰明顯,攜着還未完全散去的煙味。
自下而上地挽過來,就着這個姿勢迫使聞也低頭。
聞也眼光輕輕一動。
她仰起面。
唇齒貼合的瞬間,他茫然地想。
明明是她在強迫,可為什麽,吻上來的那一瞬間,卻給他一種,昭然若揭的獻祭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