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怕

不怕

待到月明星稀之時,水汽與夜色早已交織,坐于湯池中的二人身心皆得到舒緩。

如今時辰不早了,是時候各歸其室,好生歇息。

各自穿戴整齊衣裳後,花玦衍領着季修走出後山,路途中,周圍忽地刮起大風,強烈的風力使得院子內的各門窗一陣“哐哐”響。

走着走着,花玦衍發覺,季修沒跟在身側,他往後一瞧,看見季修竟雙手捂耳,蹲在了不遠處。

小小一只,不仔細看,倒還真融入這夜色之中了。

“怎麽了?哪不舒服?”花玦衍見狀快步折回至他跟前,彎下腰詢問。

季修見花玦衍回來,急忙雙手抓住他的長袍下擺,止不住結巴,“少、少主,我、小的,害、害怕。”

“怕?怕什麽?風聲麽?”花玦衍幹脆蹲下身子,平視着季修,問。

季修緊攥着花玦衍的長袍下擺,閉着眼瘋狂點頭。

“不過是風聲,又不是魔鬼邪神,有什麽好怕的……”花玦衍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突然想起,眼前這個人,還是個孩子,對某些東西害怕其實蠻正常的。

下一刻,季修已然睜開眼向他解釋道:“不是的,少主。這本不是小的所願。”

“娘親說,我們蠍族,生來畏風懼光,以及對震感強烈的聲音頗為敏感。”

“以往,每個大風刮起的夜晚,我娘皆會坐在床邊,陪伴我,直至我入睡。”

季修現在只要一提起他娘,花玦衍的腦海中總能不由自主地記起黃既之的話。

“初為人父”,孩子他親娘生前是怎麽對孩子的,自己作為孩子“幹爹”,自然得學着點,說什麽也不可怠慢了孩子。

一不做二不休,當人“幹爹”,得盡心盡力盡責。

花玦衍幹脆利落地把季修扛肩上帶走,“行了,既然如此,回我屋睡吧,今夜我陪你。”

季修乖乖地架在少主肩上,不亂動也不說話,直到花玦衍将他輕輕放置到床榻,還細心地為他蓋上了被子。

“睡吧。”花玦衍坐在床邊說。

“您為何不睡?這裏還有好多空位。”季修睜着烏黑發亮的雙眸瞧他,說着還将身子朝側邊挪了挪。

說的也是。

他這張床大着呢,五個人擠一塊兒睡下,也綽綽有餘。

所以他方才為何沒有選擇直接躺下?

還不是因為季修說的——娘會坐在床邊陪伴他。

以至于自己這個做人“幹爹”的,都忘記了還有“直接躺下一起睡”這個選擇。

花玦衍躺進被窩後,季修立即感覺暖和了不少,少主的身軀比他大許多,而且衣服上總散發着一股淡淡的香氣。

陡然之間。

室外再次刮起大風,一陣又一陣的風,盡數拍打在窗戶上,确實吵得人頭疼。

花玦衍忽地伸手,輕掩住季修的一只耳朵,拇指時不時摩挲着季修的耳廓,以表安撫。

此時此刻,花玦衍與季修面對面側躺着。

從季修的視角來看,花玦衍強健的軀體恰好遮擋住了遠處的窗戶,那人火紅色的衣裳與身後的夜色形成鮮明對比。

宛如夜裏的火,驅散了四周的黑暗。

由于距離靠得近的緣故,季修的眼中僅裝得下花玦衍,也只看得見花玦衍。

“還看什麽?快睡。”

因為耳朵被捂着,季修隐隐約約聽見花玦衍逐漸放柔的聲音,面前這位貴人的嘴巴一張一合,任何一個動作皆是那般吸引着他。

不為少主絕世之容顏,只因眼前這人是花玦衍,是他的恩人。

而自己,只想這麽注視着他,直至永遠。

“閉眼。”季修能感覺到,花玦衍說話間,輕輕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少主的手很大,反正比他的手大很多。大到,一手便可包裹住他整只耳朵。

季修能清晰感知,少主掌心的溫度,已經順着他的耳朵,傳至他的臉頰。慌亂之中,季修合上了雙眼。

不久後,季修順利進入了夢鄉,而花玦衍準備要入睡時,突然聽見季修在夢中呓語。

“娘……”

花玦衍聞言再度睜開雙眸,出手緩緩拍着季修的後背,拍了好一會兒,季修又睡熟了過去,花玦衍這才閉上眼。

翌日。

季修醒來,花玦衍又為他穿外衣、綁頭發。

等季修一離開,黃既之瞬間站立在窗口,平心而論道,“你不如趁早收他做‘幹兒子’?”

“……”花玦衍早已習慣了黃既之的神出鬼沒,淡聲反駁,“不了,我沒有養孩子的本事。”

“養得挺好的。”黃既之難得給了句好評價。

花玦衍瞥他一眼:“……是麽?”

-

一晃眼,八百年過去了。

今日,是季修的九百歲生辰。

花玦衍儀态悠然地坐在院子花圃旁的石凳上,探問都主府上的情況,“修最近的功法,練習得如何了?”

“蠻不錯的,雖然提升速度依舊慢,但是一直有在增長。”黃既之立在他身側,緩緩道來。

“哦,是麽?能得到你這句評價也是不容易,看來他是真的有很大的進步。”花玦衍嘴角微揚,打趣道,“難不成,你真的教得比我好?如果真是這樣,那以後還是讓你多教教他吧。”

黃既之一一回應:“确實。應該是。好。”

花玦衍:“……”你倒真是不謙虛啊,黃既之。

“府上,近日還發生什麽事了?”花玦衍的食指不停敲擊在石桌上,問。

“有是有。”黃既之沒有明說,特意頓了頓,“不過是一點點傳聞罷了。”

花玦衍:“說。”

“全府上下皆傳,修是你的親生兒子。僅此而已,沒了。”黃既之語氣平靜得仿佛毫無波瀾的水面,泛不起一絲漣漪。

“的确不值一提。”花玦衍出言表示贊同。

季修在都主府的這幾百年,花玦衍可以說是對得起天地良心。

他對這個小家夥簡直好得不得了!換句話講,這孩子就算喊他一聲“父親”,亦不過分。

有時候,甚至連花玦衍自己都在感慨,修上輩子肯定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一塊兒肉,要不然自己為什麽這麽疼他!

“既之,今天是修的生辰,你應該也記得的,去把人帶過來吧。”花玦衍囑咐完,便端起石桌上的茶水飲了幾口。

當他放下茶杯,黃既之恰好帶着人過來了。

“少主。”季修動作自然地對着花玦衍雙手作揖,同時溫順地喊了一聲。

若是以前,花玦衍坐着瞧他,正好能與之平視。現如今,孩子已長大,他仍是坐着瞧,卻需要仰首才能看全季修的面容。

九百歲的季修,模樣宛如人族十六七歲的少年,介于男孩與男人之間,身子骨已經接近于一個健碩的成年男子,而容貌依然留有一絲未褪去的、獨屬于少年的稚氣。

那人穿着一襲深藍色長衫,身段挺拔、肩寬腰細,氣質風度翩翩,臉蛋生得更是俊逸絕塵,一雙深邃的眼眸猶如天上繁星,鼻梁挺拔、唇若塗朱。

花玦衍尤其喜愛他垂眸思索的模樣,不覺間板着一張正經臉,俊逸極了。

每回,花玦衍均忍不住地想:這小子怎能生得如此之俊,千歲以後得迷倒多少姑娘啊?

“你今年生辰想怎麽過?在哪過?說說。”花玦衍對着孩子一陣打量過後,才問起正事。

季修聞言,眼角彎起弧度,話裏帶着明顯的雀躍,“去哪裏都行,只要有您……和既哥在身邊就很好。”

黃既之默默地掃了季修一眼,緊接着又望向花玦衍。

“又是這句話。”花玦衍對季修的無效回答早有預料,他緩慢站起身,背對着季修,勾唇一笑道,“行吧,我替你決定。如今你也長大了,那便去個不一樣的地方吧。”

夜幕降臨之時,花玦衍帶着季修與黃既之出發了。

三人步入夜市,路過一間間熱鬧的鋪子,最終踏進一家名為“清吟閣”的閣樓。

剛入樓,季修便嗅到這樓內彌漫着好幾種熏香,好聞,卻雜,斷然沒有少主衣服上的香味好聞。

周圍有不少賓客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從他們的裝扮上看,皆是些氣質儒雅的文人或衣着光鮮的權貴。

此外,這兒還站着許多身着華麗服飾的姑娘,有的正與賓客低語交談,有的微笑等待客人靠近。

“少主,這是何地?為何……”季修剛開口詢問,就被打斷了。

一位體态豐腴的婦人不知從何冒出,躬身相迎:“哎呦,花少主!許久未見,您今兒怎麽有空上這兒來了?”

“給人慶生。”花玦衍笑意濃郁,眯着眼睛,看向季修。

“哎呦,好生俊逸的公子吶!得咧,樓上的包間立馬給您安排上!三位,請!”那婦人在打量完季修後止不住贊嘆,卻也不忘正事。

見季修有些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花玦衍直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牽着他上樓梯,“放心,我不會把你賣了的。”

前方有花玦衍拉着,季修瞬間安心不少,便乖乖地跟着少主走。

那人手掌的溫度,隔着衣裳,傳至他的手腕處。

好暖和。

仿佛返回到了,小時候的某個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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