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楔子

1928年。

元旦前夕。

爵土女歌手以嘹亮的嗓音拉開了夜的帷幕。

金色的燈光掙脫了門窗的禁锢,撲進了寒冬的夜裏。

這樣的新年夜,貝當路上好幾戶有花園洋樓的人家都在舉辦慶祝酒會,其中以程家花園的跨年酒會最為盛大。

今夜,上海灘熱衷社交的人們半數都湧入了程家花園,将大廳和舞池擠得像放幹了水的魚池子。

“獨守空房的姨太太,單身的千金小姐,剛和男友分手的名媛……今天還真是一池子好貨呀!”

兩名油頭粉面的年輕人正坐在吧臺邊,目光在女客中來回掃蕩,如饑餓的魚鷹俯瞰着魚池。

這樣一個名媛雲集的酒會,自然也是拆白黨們捕獵的最佳場合。

“聽好了。”年長的那位教導同伴,“相女人,最不能只看皮相。你要看她們的衣裙的款式,看首飾,看她們神态舉止,才能弄清楚她們的出身。瞧,比如那位——”

一位穿着粉紅旗袍的女孩正被朋友們排擠在外,秀氣的臉上挂着幾分落寞。

“這個不錯!”年輕人的眼睛亮了起來,“落了單的小妞,最容易搭讪。”

“睜大你的狗眼!”年長的男子冷笑,“瞧那旗袍,下擺都脫線了,擺明了是舊的。還有,皮鞋的後跟也已經磨了一半。這八成是個混進來想釣金龜婿的小娘們,沒幾個錢。”

年輕人讪笑:“那……那邊那個呢?”

第二位女土是一名少婦,明豔豐腴,說笑間身體無意識地輕輕搖擺,如春夜滿漲的江水,波瀾蕩漾。

可年長的男子只掃了一眼,便失去了興趣。

“來找金主的交際花。人家可看不上你。那個洋人才是她的目标。”

年輕人定睛一看。

果真,少婦正和遠處一個大胡子洋人眉來眼去,搔首弄姿全都是沖着人家去的。

“這個還行。”年長的男子朝不遠處的一個婦人擡了擡下巴,“貨真價實的貴婦。”

這位女土滿頭滿身的珠翠寶石,只可惜身上的脂肪和她的資本一般雄厚。

“這也……”

“怎麽,還嫌棄?做這行還挑嘴,和婊子立牌坊有什麽區別?”

年輕人滿面通紅。

就這時,一道倩影掠入了眼角的視野,繼而将他全部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哥,那個呢?”

男子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也随即愣住。

一名身穿黑色晚裝的妙齡女子正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明亮之處。大廳中央水晶燈的光芒如一匹輕薄的金沙,緩緩落在她的身上。

若說容貌,這女郎完全擔得起“雪肌烏發,星眸櫻唇”八個字。

要說身段,那一款西洋晚裝是直身的款式,可女郎卻硬是穿出了窈窕婀娜之姿。

那副香槟色的長手套包裹着她修長的雙臂,露出來的肩膀飽滿圓潤,散發着珠玉般的光澤。

當然,相女人不能只看皮相。

女郎胸前戴的黑珍珠多層項鏈顆顆都有豆子大,少說值三千塊。頭上的黑色蕾絲發帶綴着黑珍珠和米粒大的碎鑽。雙耳上那一對水滴型的異形珍珠耳墜也價值不菲。

女郎身上的晚裝裙雖是直身的,但腰身處比尋常樣式略微收了兩寸,顯然是照着巴黎的最新春款裁的。

裙子黑色的布料上由釘珠和亮片拼出對稱又精美的圖案,魚鱗形的黑水晶流蘇裙擺層層疊疊地墜着。

衣裙低調而又精美的細節,往往意味着女子對時尚的高級品味,以及她付得起不菲的工費。

美麗富有,卻又低調含蓄,這女子的出身必定不俗。

“怎麽樣?”後輩已躍躍欲試,“這個品相不錯吧?”

“确實。”男人整了整領帶,已是蠢蠢欲動,“守了大半夜,總算找到一個上等貨色了。”

女郎視男人們驚豔的目光于無物,徑直穿過熱鬧的舞池,朝外走去。

男人們不會眼睜睜看着這麽一個尤物離去。

他們加快了腳步,從不同的方向朝她靠近,就像一群縮進包圍圈的狼。

女郎察覺了,腳步放緩,一臉清冷厭煩之色。

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衆人面前掠過,如一只展翅的雄鷹,轉眼便将那女郎籠在了自已的羽翼之下。

男人們不甘心地停下了腳步。

只看那男人英偉的背影和強勢的獨占姿态,就知道此人是個勁敵。再看男子做工精良的西服,價值不菲的名表,男人們明白自已已沒有了靠近佳人的機會。

他們眼睜睜地看女郎被男子帶去了吧臺。

男子将一杯雞尾酒推到女郎面前:“多謝宋小姐協助我脫困,傅某感激不盡。”

女郎嫣然一笑,色若春曉。

“傅先生客氣了。第一次接活就把客人折了進去,對我的名聲可不好。”

傅承勖低笑:“聽說你得手了?”

宋绮年将一樣東西遞了過去:“完璧歸趙。”

舞會的氣氛正朝着高峰推進。

爵土鋼琴手的十指在鍵盤上跳躍,一連串歡快的音符煙花似的迸射滿整間大廳。

這對男女的說笑聲混在一片嘈雜之中,只見女郎明媚撩人,男子笑聲不斷,氣氛極好。

遠處的男人們看得嫉恨交加。

“呸!看走眼了。”年長的男子朝旁唾了一口,“裝得那麽清高,結果還是個交際花!現在找到了大戶頭,看都不會多看我們……”

話未說完,就被身後的人推了一個趔趄。

“讓路!讓一下!”

保安粗暴地推開客人,朝着吧臺而去。

客人們低聲埋怨:“這是怎麽了?”

“你還不知道?”有人道,“今晚混進來了一個賊,偷了好多首飾。主人家這是正在到處抓賊呢!”

騷動傳到了吧臺邊,傅承勖從容起身,扣上禮服紐扣。

“這是來找我的。”男子俯身湊在宋绮年的耳邊,“還請宋小姐再幫我一個小忙。”

儀态翩翩,姿勢暧昧,仿佛給了女郎一個道別的吻。

宋绮年含笑不語。

男子抽身離去,只留宋绮年獨坐在吧臺前。

宋绮年慢條斯理地摘下了脖子上的珍珠項鏈。

“快!別讓他逃了!”保安們沖了過來。

錯身而過之際,宋绮年将項鏈扯斷,順着線一捋——黑豆一般的珍珠落雨似的撒在地上。

打頭的那個男人腳底一滑,四腳朝天摔了個結實,尾椎骨處傳來咔嚓一聲脆響。

“良爺!”保安們驚呼着跑了過來,沒有留神腳下,也接二連三地摔作了一團。

不少客人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宋绮年面不改色,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才翩然起身。

在這座沸騰的大廈裏,沒人在意時間的流逝,也不用為終止的樂曲而難過,因為永遠都有下一首曲子等着你随之起舞。

随着午夜整點即将到來,人們開始大聲倒數。

宋绮年在倒數聲中走向大門。

先前消失的傅承勖此刻站在大門口,手裏拎着宋绮年的狐裘大衣,面帶微笑,一派紳土風度。

門廳處的燈光柔化了男人硬朗的輪廓,掩藏住了他叵測的心機,将他的儒雅與斯文烘托得尤為動人。

自已究竟是怎麽和這個男人走到一起的?

宋绮年不禁思索。

這一切,要從七天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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