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舉成名
第十九章 一舉成名
傅承勖一身黑衣,站在簾子後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裏。
宋绮年後退半步,眯起了眼,就像一只遇到了敵人的貓。
她這戒備的表情,同當日傅承勖揭穿她的真實身份時一模一樣。這份疏離讓傅承勖的表情略有些僵硬。
“不用了!”宋绮年一口拒絕,“我還沒絕望到那地步。”
早料到會被回絕,傅承勖只停頓了一下,誠懇道,“宋小姐,請讓我幫助你。就當是我對你的彌補。”
宋绮年嗤之以鼻:“傅先生,我現在最不可能接受的就是你的幫助。你也不要覺得一點小恩小惠就能收買我。沒有你,我照樣能順利完成展出!”
“我當然相信。”傅承勖的雙眼在幽暗之中顯得格外柔和,“但我更相信我的幫助于你是如虎添翼。如果你有機會一舉成名,又怎麽會滿足于‘順利完成’?”
宋绮年笑了,雙目燃起倔強的光芒。
“傅先生,這就是你的慣用手段吧?用利益來誘惑人,讓對方放棄原則,接受你的操控。但我恰恰是絕對不會放棄自主的人。這是我的展出,我會用我自已的辦法去争取‘一舉成名’!”
說完,宋绮年将簾子一掀,又走了出去。
傅承勖盯着晃動的簾子,目光幾乎要把簾子燎出一個洞。
在這沒有旁人的角落裏,沮喪、懊惱和晦澀的無奈輪番自這個驕傲的男人眼中掠過,最終又沉入眼底,了無痕跡。
宋绮年徑直走到江映月身邊,低聲道:“來做我的模特吧!我把最漂亮的那件晚禮服留給你。”
“你是認真的?”江映月驚愕,“我現在什麽名聲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我穿着你的衣服走上臺,以後你的名字就要和我綁在一塊兒見報了。”
“你什麽名聲?”宋绮年不以為然,“一名飽受虐待的女子?還是一名蒙受冤屈又終于昭雪的人?命運将你打倒在地上,你扛住了,重新站了起來,走上臺,向所有人展示你的新生!你是江映月,是歌聲響遍大江南北的夜莺。現在該你把你被掌控的人生重新奪回來了!”
舒緩的音樂在大廳裏流淌,身着華服的名媛們步履輕盈優雅,依次從展臺的簾子後走出來。
燈光下,女子們一個個面容清秀,衣裙精美。
有繡工精美絕倫的旗袍,有融合了西洋風格的衫裙,也有風格正統的洋裝。
設計師們宛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使出絕活,創造出這麽富有創意的美麗時裝。
在這些華服的裝飾下,容貌再平庸的女子都展現出三分嬌美。
女人熱衷打扮自已,男人又熱衷欣賞美人。這一場盛會既教人領略了服飾之美,又推廣了國貨,宣傳了新設計師,可謂一舉三得。
李高志的展出已近結束,他正上臺向觀衆鞠躬致謝。
宋绮年雙手扶着四秀的肩,同她一起站在站臺出口處,望着外面燈光刺目的舞臺。
四秀的身子在宋绮年的手掌下劇烈顫抖。
而外面确實是一個光芒萬丈的陌生世界。宋绮年其實和四秀一樣,心裏有些怯。
“好孩子,別怕。”宋绮年安慰着四秀,也在給自已打氣,“其實你走出去了,光照着你的眼睛,根本看不到臺下的人。你只需要走到李老板站的那個位置,然後轉身再走回來,就可以了!”
四秀的雙腿直哆嗦:“小姐……我怕我走不好,給你丢臉。”
“不論你今天走得怎麽樣,我都不會怪你。”宋绮年柔聲道,“你想,這樣的機會,天底下有幾個女孩能有?我們秀兒是個幸運的孩子。”
四秀笑着,顫抖漸漸平息。
“宋小姐。”工作人員打手勢,“該你們了。”
宋绮年用力擁抱了一下四秀:“我就在一旁做介紹,和你在一塊兒的,別緊張。”
掌聲響起,宋绮年穿着一套利落大方的套裝走了出去,站在話筒前,向觀衆鞠躬致意。
“諸位賓客,你們好。我叫宋绮年,接下來将由我向諸位展示由我制作的三件作品。第一件,是一套春秋常服,适合妙齡少女……”
音樂響起,四秀戰戰兢兢地朝前邁了一步,踏上她人生中從未想過會走的一小段路程。
她出生于寧波鄉下,家裏窮得穿不起褲子,爹娘卻還一個勁地生孩子。
四秀運氣好,沒有像她的姐妹那樣一落地就被淹死在屋後的河裏。可是長到五歲,人還沒有掃帚高,就被賣給了人販子。
從小到大,四秀被轉手了四五家,忙忙碌碌地做工,渾渾噩噩地度過一日又一日。沒人多看她一眼,也沒人在乎她想什麽。
宋家夫婦去世的時候,四秀以為她會像過去一樣再度被轉手,沒想趕回來辦理後事的小姐卻留下了她。
宋绮年像是一扇窗,四秀通過她,望見了宅門高牆外的新世界。
工作,夢想,事業……
新女性們大膽追求着男人們所擁有的權力和自由,那都是四秀的母親和祖輩們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宋绮年教四秀認字、算賬、縫紉,還教她接人待物、做生意。
四秀跟在宋绮年身後,邁出了大門,一步步往外走。
甚至在今天,她穿着只有小姐們才能穿的華服,走上了被閃光燈圍繞的舞臺。
四秀一張肉嘟嘟的圓臉,紮着兩個麻花辮。賓客們一看她便覺得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心生喜愛之意。
女孩身上那套杏黃色的春裝,顏色嬌嫩得就像春日枝頭早熟的果子。
宋绮年一直不疾不徐地介紹着:“這件常服款式力求簡潔利落,方便日常穿着,簡化的海軍領和寬松的腰身都更适合年輕活潑的女孩,方便人們日常活動,下墜感十足的細褶裙又增添了一分飄逸潇灑的感覺。”
“……但是在簡單之中,又藏着精巧而華麗的細節:我用暗銀線在薄紗上勾勒出對稱的太陽形狀幾何圖案,米粒珍珠随機散布在圖案各處的節點上。諸位可見,随着模特走動,銀線閃爍,珍珠仿佛順着陽光的軌道緩緩運轉的星星。日月星辰,簡化成了衣服上一幅別致的星相圖……”
賓客們紛紛身體前傾,仔細打量,發出驚嘆聲。
覃鳳嬌哧一聲冷笑。坐在人群後方的張俊生和趙明誠則都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露出微笑。
臺上明亮的燈光讓四秀看不到客人們驚豔的目光。這小姑娘的勇氣在走到一半的時候就已消耗得差不多,等轉了個身,腦子一暈,險些沒能找準方向。
而且四秀活了十六年,今天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
鞋跟其實不過五厘米,換成別的女孩穿,依舊可以健步如飛,她卻有些駕馭不住這玩意兒。
宋绮年當機立斷,朝身後的冷懷玉道:“冷小姐,到您了!”
冷懷玉迫不及待地大步邁了出去,昂首挺胸地走在燈光下。
她身着一條珍妮·浪凡款式的淺粉色禮裙。
層層疊疊的粉色薄紗和羽毛堆出蓬松寬大的裙幅,裙身上下散落着水滴般的水鑽和指甲蓋大的珠花。腰側有一朵紗、羽毛和珍珠做成的拳頭大的花朵。薄紗裙尾迤地,像從花朵上流瀉而下的一道清泉。
冷懷玉頭戴花環,手持一束粉色康乃馨,如一位花中仙子。
臺下揚起一片低低的低呼。
冷懷玉的嘴角揚起得意的笑。
這是她十九年的人生裏最風光得意的時刻。她不再是家裏總被忽視的女兒,也不是那個在覃鳳嬌身後總負責吵架和出醜的跟班。
她終于備受矚目,享受贊美。哪怕只有短短一分鐘的時間,她也做了一回公主。
冷懷玉在走臺盡頭翩翩轉身,裙擺如花綻放,珠寶似露水閃爍。
觀衆又發出一陣贊嘆。
覃鳳嬌不由自主地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試圖胸腔裏翻騰着一缸酸水壓下去。
等冷懷玉下了場,一位女郎款款走上了臺。
全場一靜,繼而爆發一片驚呼。
“江映月?”
“怎麽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
“她還真有底氣!”
“看來真是無辜的……”
這一刻,李高志是有些佩服宋绮年這女人的膽量的。她居然敢把一個緋聞纏身、有謀殺嫌疑的女人請上臺做模特?
不管江映月的名聲如何,她的名氣是今天臺上最顯赫的一位,上臺之事又毫無預兆。明天報紙的頭條必然會有配着江映月照片的新聞,宋绮年的名字也會被全城人知曉。
誰想自已壞了宋绮年的模特,竟然給了她獨占風頭的機會!
更何況,江映月所展示的這身晚禮服,也相當令人驚豔。
裙子上半身以釘珠組成對稱的曲線圖案,裝飾的線條從肩部蜿蜒到腰部,魚鱗紋的裙擺以層層流蘇裝飾。
更讓人驚嘆的是,裙子的顏色是漸變的!
從肩部到裙擺,釘珠和亮片的顏色一次由淺青至青藍,再到近乎墨一般深藍色,如顏料在宣紙上暈染出一汪流動的碧波。
“這是一款西式圓領無袖晚禮服,主要色調為青和深藍。”宋绮年解說着,“裙子上的顏色變幻由我從國畫的青綠山水裏得來的靈感而做成……”
随着江映月款款走來,裙擺流蘇搖曳,色彩變幻,就像緩緩蕩漾波浪。亮片和金線陣陣閃爍,是江面魚鱗般的波光。
“我給這條裙子起名‘春江星月夜’。”宋绮年道,“春日的夜晚,洛水女神将春江之水穿在身上,披着星月的光輝,款款地朝諸位走來……”
江映月的眼波如春水,翩翩地轉身回首,風情萬種。裙子上的層層流蘇撒開,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起一片魚鱗般的青光。
這一條裙子仿佛就是她的名字的寫照。
快門聲響成一片,閃光燈未曾停息過。客人們交頭接耳,贊嘆連連。
李高志笑不出來。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李高志在服裝設計上頂多是個匠人的水平,但是他看得懂好貨,所以他當初才會抄宋绮年的作品。
宋绮年的設計素來別有巧思,審美高雅,而且設計風格極其獨特。這條春水一般的裙子一上臺,立刻将她和別的設計師大大區別開來。
從今天起,宋绮年這個名字被城裏追求新穎服飾的顧客記在了心裏。
傅承勖站在人群後的角落裏,身影同陰影融為一體,目光遙遙望着燈光璀璨的展臺。
習慣了身居高位發號施令的他不習慣被人拒絕,但看着那個拒絕了他的女子披荊斬棘走出了一條光燦燦的成功之路,一股難以言喻的自豪感正在他胸膛裏翻滾。
這一股自豪引發了一種微妙的興奮,如電流一般沖刷着他的身軀,讓這個素來冷靜自持的男人呼吸急促,無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被拒絕得心服口服。
四秀和冷懷玉重新上臺,簇擁着江映月,做最後的亮相。
傅承勖擡手鼓掌。
啪——啪——
一石激起千層浪。
掌聲如初夏驟雨,飛速連成一片,回蕩在大堂之中。
這片掌聲讓宋绮年的腳步遲疑了一下。顯然,觀衆的反響好得讓她有些難以置信。
江映月她們也跟着鼓掌,一個勁招呼宋绮年。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氣,踩着掌聲,迎着閃光燈走上前。
模特們将她簇擁着,一起朝觀衆鞠躬致謝。
宋绮年的手掌控制不住輕輕顫抖。
這是成功的滋味,是多年的努力終于有了第一道回聲,是夢想正式起航的風。
這一瞬,許多畫面湧入宋绮年的腦海。
童年時跟着師姐們學做針線活,輕松地就學會了穿針引線;少年時躲在屋子裏,偷偷用舊衣服改了一件西式襯衫;路過街頭的時裝店,她曾在櫥窗前流連忘返……
神父太太的小起居室裏,她第一次看到那些印着美麗時裝的西洋雜志。
那些雜志就像一扇扇窗戶,讓宋绮年望見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五光十色的,充滿了精美絕倫的藝術的世界。
從那一刻起,宋绮年便想走進那個世界裏探索一番,想一起創造出更多美麗的東西。
經過這麽多年的努力,宋绮年終于找到了通往那個世界的大門,并且一腳邁了過去。
香槟砰然一聲被打開,淡金色的液體注入剔透的水晶杯中。
歡呼和掌聲中,宋绮年端起酒杯,向人們致敬。
“今天的展出能順利完成,離不開諸位的鼎力支持。柳姨,感謝你每天為我做美味的飯菜。四秀,謝謝你協助我,還做了我的模特。冷小姐,江小姐,你們兩位的仗義相助是我的展出大獲全勝的關鍵!俊生,明誠,你們今日能在百忙之中來給我捧場,我太感動了。我所取得的榮耀,都歸功于你們。謝謝!”
衆人舉杯歡呼。
窗外晚霞滿天,宋家小店裏燈火通明,人聲音樂皆歡騰。
四秀還穿着那身杏色洋裝,也沒舍得卸妝。要不是她正給客人們端茶倒水,誰會當她只是個女仆?
今日展出的另外兩套衣服都已穿在了人模身上,擺放在客廳最醒目的位置。
“你和我說實話,”江映月一手拿着長杆煙,一手撥着那條“春江星月夜”上的流蘇,“你是早就準備請我上場,還真是湊巧?”
“真是湊巧!”宋绮年發誓,“我又不是半仙,哪裏算得準你今天會來看展出?可你穿上這條裙子那一刻,那個名字就在我的腦海裏冒了出來。現在說這裙子不是為你專門做的都沒人信了。”
江映月吐了一口煙:“可見人怎麽算計都無用,一切還得天注定。”
她又朝客廳一瞥了一眼:“你能去請那一位,還真是成熟又大度。”
江映月指的是冷懷玉。
冷懷玉正和張俊生聊着天,紅光滿面,笑容燦爛。
離開了覃鳳嬌,這個女孩總算露出了她這個年紀的少女活潑可愛的一面。
宋绮年道:“她的腦子很簡單,所以才會被覃鳳嬌當槍使。擒賊要擒王,對付她這麽一個小兵卒沒意思。”
“你比我大度。”江映月笑,“我知道你肯定在琢磨一件事,今天就向你坦白了吧——那天那杯茶,是我故意潑她的。火嘛,還真是個意外。玩火容易燒身,我還沒那個膽子。”
宋绮年暗暗松了一口氣,嗔道:“那事我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呢!你看,我現在屋子裏再也不敢點香薰蠟燭了。”
“別管什麽蠟燭了。”江映月環視四周,“從明天起,你這裏就會擠滿客人了。這麽看,地方小了點不說,裝飾也太潦草了點。而且深藏在巷子裏,一來難找到,汽車也開不到門口。”
“家庭作坊當然不是長久之計。”宋绮年道,“我也考慮等生意再大一些,就找個地段好的鋪面,開一家正經的鋪子。”
“這才像樣嘛!”江映月舉起香槟,“绮年,祝你就此大展宏圖!”
宋绮年也舉杯:“也祝你早日洗清冤屈,獲得新生!”
屋內的音樂聲一變,原來是張俊生放起了一張爵土樂唱片。
“绮年,來跳舞!”張俊生将宋绮年拉了過去。
趙明誠也壯起膽子,走過來邀請江映月。
并不寬敞的客廳盈滿歡樂的氣氛,燈光亦在這個寒夜裏顯得格外溫暖。
巷子口的馬路邊停着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從停車的位置,可以一眼望到宋家的燈光。
音樂飄出了巷子,傳入車廂裏時,已化作絲絲縷縷的餘音。
傅承勖把目光自宋家的方向收了回來,落在手中一疊相片上。
那些都是才沖洗出來的服裝展的照片,幾乎每一張裏都有宋绮年。
就着路燈微弱的光,傅承勖一張張地看着照片,唇角挂着溫柔淺笑。
“日本方面,有什麽進展?”
“暫時還沒有。”阿寬道,“那人的化名很多,我們的人還在逐一排查。”
“廣州那邊呢?”
“也沒有什麽新收獲。江映月的弟弟和母親都和資料上對得上。鄰居熟人那裏也打探不到有價值的消息。”
“先撤回來吧。”傅承勖終于選中了一張照片,“重心還是放回日本那邊。”
照片裏,宋绮年捧着花束、被幾個模特簇擁在中間,小巧面孔被拍得格外精致秀美,笑容又那麽明媚,渾身仿佛散發着光。
傅承勖的眼中又浮現了那一抹神秘的自豪之意。
“就這張吧。”他将照片遞給窗外等候着的報社員工。
員工揣着照片轉身離去。
一旁的座位上有一份攤開的資料。黑白照片裏,江映月還作女學生打扮。
齊眉的薄劉海,麻花辮,嬰兒肥的臉頰,神色腼腆且有些遲鈍,同如今那個清瘦冷豔的豔女只餘四五分像。
“三爺,”阿寬問,“既然您不喜歡這個江小姐,怎麽還讓宋小姐和她來往?”
“她需要朋友。”傅承勖低聲道。
宋绮年脫離了自幼生長的環境,在新生活裏其實很孤單。江映月身上那種被社會排斥的孤寂感,讓宋绮年生出物傷其類的憐憫之情。
就讓她先享受一下友情吧。日後有什麽變化,他也有信心能護得了她。
傅承勖合上了資料夾,最後朝宋家望了一眼。
車窗搖起,車駛向遠方。
報社員工踩着單車進了印刷廠大門。
午夜,市民們大都已入睡,印刷廠卻正是最忙碌的時候。
工廠裏的機器轟隆隆地運轉,一張張散發着油墨香氣的報紙被傳送了出來,再由工人們整理折疊和包裝,等着發往市裏各處。
出人意料的,很多報紙的頭版頭條并不是先施百貨的服裝展,而是孫家謀殺案。
粗黑的字體觸目驚心:“孫氏謀殺案終告破——管家為愛女報仇,卧薪嘗膽整四年!”
一摞摞報紙在夜色中被送出了場,經由報童的手,被送到了千家萬戶。
天色才蒙蒙亮時,早起的人家就從報紙上看到了這一則大新聞。
“原來被孫家逼死的那個小妾,就是管家的女兒。做爹的為了給女兒報仇,硬給孫開勝做了四年的管家,終于找到機會把人給毒死了!”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姓孫的真是死有餘辜!”
“管家說是孫夫人指使的,是因為逼死他女兒的事,孫夫人也有份。他想把孫夫人拖下水。”
“這麽說,孫夫人是無辜的?”
“她沒殺丈夫,卻逼死了小妾,也沒無辜到哪裏去。”
“聽說孫夫人昨夜就回鄉下避風頭去了。孫家這下可把臉丢大了!”
“江映月原來是最無辜的那一個。”
“難怪她昨天跑去服裝展上露了臉。可見人是無辜的,心裏就有底氣。”
“哎喲,她穿的那條裙子可真漂亮!”
……
江映月的律師站在飯店大堂門口,一個人面對數十個記者。
“江小姐會和孫家打官司争遺産嗎?”
“江小姐今後有什麽打算?她會複出嗎?”
……
律師滿頭大汗地應答之際,遠在愚園路的一棟新式電梯公寓大樓裏,一套公寓房迎來了它的新住客。
宋绮年陪着江映月來看房,對這套法式裝修的公寓十分滿意。
“這種公寓正适合你這樣的單身女土住。你像我這樣,雇一個女管家和一個丫頭,既能把屋子收拾好,又能給你做個伴。大樓有看門的,閑雜人員也不會來騷擾你。出門就是鬧市,吃喝玩樂樣樣都方便。”
江映月看出宋绮年心動:“你要不要也盤下一套,和我做鄰居?”
“我現在還沒有做公寓女郎的命。”宋绮年笑着搖頭,“我要尋個大一點的,帶住所的鋪面,将來大部分時間要住在鋪子裏。”
“等你成了大名鼎鼎的設計師了,還住鋪子裏?”
“那時候我就住獨棟小洋樓裏,天天在家裏的沙龍開派對了!”
兩個女郎齊聲笑。
“你往後有什麽打算?”宋绮年問。
“走一步看一步吧。”江映月點起了煙,“唱片公司聯系了我,想給我重新出專輯,還有電影公司要找我拍戲呢。有些之前銷聲匿跡的朋友,現在見我沒事了,又紛紛冒了出來,想找我一起做生意。我倒是想找個靠譜的男人嫁了,過正常的、安生的日子。只是這次要睜大眼了。”
竟然被傅承勖說中了。江映月果真還是想隐退嫁人。
大門外忽然響起人聲:“這裏可是江映月小姐的新居?我們是替主人家來送禮的。”
誰消息這麽靈通?人還沒正式搬進來,禮就送來了。
兩個男仆小心翼翼地擡着一個牛皮紙包着的盒子走了進來。那盒子長且扁,八成是一幅畫。
等江映月撕開牛皮紙後,宋绮年的笑容凝固在了唇角。
那是裝在玻璃畫框裏的唐寅的《仕女拜月圖》!
一個男仆将一封信遞上:“我們五爺祝江小姐喬遷之喜。”
江映月打開信掃了一眼,哼笑道:“孫開勝的古董不是歸大房了嗎,怎麽又到了孫開陽手裏?真是一團亂。這禮雖太貴重了些,可孫家欠我的何止一張畫?”
孫開陽的人被打發走了。
“孫開陽這什麽意思?”宋绮年納悶。
“不論什麽意思,反正不安好心!”江映月冷笑。
宋绮年會意:“他大哥才剛死,他就來追求你了?”
“什麽追求?不過是想從我身上撈一點便宜罷了。”江映月不屑,“你放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是打死都不會再和孫家男人有什麽來往了。”
宋绮年望着那幅由董秀瓊仿造的贗品,心裏很有點虛。
“到底是唐伯虎的畫呢。”江映月欣賞着畫,“這畫叫《仕女拜月圖》。因為我的名字裏也有一個月字,孫開勝曾指着畫,對着一屋子的賓客說,別人只能遙遙地拜月,我卻能把月亮藏在金屋裏。藏?分明是囚禁……”
她說着說着,聲音低了下去。
宋绮年把手放在江映月的肩上。
“都過去了,阿月。你現在徹底自由了。”
江映月做了一個深呼吸,握住了宋绮年的手。
“我在江湖上有那麽多朋友,到頭來卻只有你這個才認識幾日的人不顧流言蜚語來幫我。绮年,謝謝你支持着我一路走過來!”
“正是因為你不放棄反抗,我對你的支持才起了作用。”宋绮年也握住江映月的手,“最難的時段已經過去了,後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先施百貨的服裝展,讓上海的太太小姐們知道了一位名叫宋绮年的西裝裁縫。
差不多從服裝展後第三日起,看了展出和報紙報道後慕名而來的太太小姐們擠滿了小客廳,宋家的門鈴聲從早到晚都沒停過。
她們欣賞着那三件展出的裙子,翻閱着西洋時尚雜志和宋绮年自已繪制的服裝設計圖,喝茶吃點心,可以在這裏消磨大半個下午。
柳姨把報紙上凡是有宋绮年出鏡的照片都剪了下來,裝在相框裏,挂在客廳最醒目的一面牆上。
其中最大最清晰的一張照片裏,宋绮年手捧花束,被模特們簇擁着站在展臺上,笑得意氣風發。
冬季鮮花少,但宋家的客廳四處都擺着開得正好的蝴蝶蘭。
它們都是這段時間裏傅承勖陸陸續續送給宋绮年的。
其中有一盆最大的、開滿紫紅色花朵的,是宋绮年展出成功後,傅承勖送來祝賀的。
蘭花是活物,宋绮年舍不得丢出去。柳姨又喜歡這花顏色喜慶,将它擺在了櫃子正中間。
宋绮年忙得不可開交之際,目光偶爾會在這些蘭花上停留片刻。
那個男人此刻正在做什麽?
找到了新同夥,正在籌劃新的任務?
但這思緒就像偶爾掠過天空的鳥影,一晃而過。忙碌的生意不允許宋绮年有工夫胡思亂想。
光是第一天,宋绮年就接了十幾個訂單,每個訂單至少也有兩套衣服。哪怕縫紉機踩得冒火,都沒法在工期內把訂單趕出來。
柳姨和四秀又要招呼客人,又要幫宋绮年做些雜活,也是忙得坐下來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
宋绮年在報紙上登了招工啓事,面試裁縫和店員,又整日加班加點地趕工,就沒顧得上去看鋪子。
江映月聽說了此事,立刻拍着胸脯表示交給她辦就好。
孫開勝的案子已塵埃落定。兇手已收監,等待開庭。孫大太太躲去了外地,餘生恐怕都要背負着罵名,孫家大房也因此事顏面盡失。聽說孫開勝小女兒的婚事都因此吹了。
江映月洗清了嫌疑,不光重獲自由,還收獲了無數同情。
這故事就像一部懸疑電影播到了圓滿大結局,善惡有報,觀衆心滿意足地起身離場。
江映月很快找到了四間不錯的鋪面。其中一間,宋绮年一進去便喜歡上了。
這間鋪面位于靜安寺附近一條馬路上,左右是茶館、古董店和書店,環境幽靜,又離鬧市不遠。
巧的是,鋪子之前就被用作時裝店,店主還是個法國人。
這法國裁縫急着回國,正想找人接手鋪子,家具和縫紉機都能留下來。宋绮年要是把鋪子頂下來,只需要對屋子稍微修葺,就能立刻開張。
美中不足的是,租金和轉讓費加在一塊兒,大大超出了宋绮年的預算。宋绮年和江映月聯手去講價,對方卻始終不肯降半分。
“小姐,這鋪子真值這個價!”掮客道,“您瞧瞧這家具,這拼花木地板,都是八成新的。屋裏還裝了熱水汀,廚房裏有最先進的煤氣竈。一分錢一分貨,全上海都找不到這麽齊全好用的鋪子了。”
回到家中,宋绮年攤開存折和賬本算賬。
“怎麽樣?”柳姨端來熱茶。
宋绮年嘆氣:“如果盤下那個鋪子,就算按照目前的訂單量計算,至少明年一整年的收入都得填在本錢裏,沒準還得吃老本。”
柳姨咋舌:“那別的鋪子呢?”
“別的鋪子,一來要額外花一筆裝修費,二來地段也沒那麽好。其實我最看重的一點是,那法國裁縫的名氣不小,走得又急。我接了她的鋪子,還能順便接手她一批客戶。”
“這樣算下來,還是靜安寺的這個鋪子劃算。”柳姨拍板,“做生意頭幾年不賺錢很正常。你要不做這個生意,我們還不是只能靠布料鋪子的那點進賬過日子?你現在勢頭這麽好,就該抓住時機更進一步。不過吃老本罷了,又餓不着,不怕!”
這個家,宋绮年負責賺錢,管家的是柳姨。既然柳姨有信心,宋绮年便決定放手一搏。
宋绮年給掮客打了電話,想談分期付款的事。不料剛自報了姓名,那掮客就很遺憾地告訴宋绮年,鋪子賣出去了。
“今天一早來了一個客戶,也是一眼就看中了,當場就直接把鋪子給買了,連價都沒還……”
宋绮年好生失落。
江映月把宋绮年約出來吃午飯,知道了這事,很感嘆:“原來鋪面和男人一樣,稍微好一點的就立刻被人捷足先登。剩下的不是透風漏雨的,就是地段不好,最糟的還鬧鬼。”
宋绮年笑:“是我磨磨蹭蹭拿不定主意,錯失了良機。算了,快過年了,等年後再忙這事吧。說起來,你今年打算怎麽過年?去廣州嗎?”
江映月搖頭:“大老遠跑一趟,看我弟媳婦那臭臉色,還是算了吧。”
“好端端的幹嗎給你臉色看?”
“好什麽呀?”江映月用筷子翻着碗裏的魚肉,“孫開勝死了,我自顧不暇,不給他們彙款了。不說我弟弟,連我娘都對我好一陣抱怨。”
宋绮年皺眉:“他們還真是趴在你身上吸血。”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江映月倒并不很為難的樣子,看樣子經此一事,她想通了許多事。
“我同舊日的幾個姐妹恢複了聯系,打算坐郵輪去日本玩幾天。你一道來嘛,可好玩了!我們會住在京都朋友家裏,在那邊過除夕。”
宋绮年很心動。
千影門內的競争十分嚴峻,師姐妹們不倒戈相向就算好的了。和一群女性朋友結伴出游這種事,宋绮年活這麽大從沒有經歷過,十分向往。
“我考慮一下吧。”宋绮年道,“本來是計劃趁過年這幾天多趕幾個訂單的。”
江映月板着臉教訓宋绮年:“活兒是做不完的,你的青春卻就這幾年。趁着模樣好,精力好的時候,到處走一走看一看。見了世面不說,沒準還能遇見一個好男人呢。除非你認準了那位張先生,那當我沒說。”х
宋绮年笑着搖頭:“我和他是沒希望的……”
她想起了什麽,眉頭微皺。
“怎麽?”江映月好奇。
宋绮年斟酌着,道:“我也是最近才意識到,我雖然很喜歡他,但好像從來沒想過嫁給他這事。”
江映月不以為然:“以前你不想高攀他,現在你不想接濟他,很正常嘛。張先生人是不錯。但他不是能吃苦操勞的人,他比我還更應該被人金屋藏嬌。而你,绮年,你不是會養男人的女人。”
“我還沒考慮過這些現實因素。”宋绮年低頭扒拉着碗裏的飯,“我喜歡他,只是喜歡和他相處,喜歡看他悠閑自在的樣子。一想到和他親近,我反而覺得不自在。”
“那就是沒對他動心了。”江映月抿了一口梅子酒,“這也再正常不過。好男人和讓我們動心的男人,往往是兩類人。這也是我們女人的可悲之處。不瞞你說,我剛認識孫開勝的時候,他一出手就解決了我弟弟的官司和債務,人也成熟穩重,我當時也很動心的呢。後來的事你也知道。”
宋绮年好奇:“動心是怎麽一種感覺?心怦怦直跳?”
江映月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噢,绮年,別告訴我你活這麽大,還從來沒喜歡過哪個男孩子?”
一陣熱浪湧上宋绮年的臉頰。
“我以前的生活很……簡單。學校和長輩都把我管得嚴,沒怎麽接觸過男孩子……”
“天見可憐的。”江映月一把摟過宋绮年的肩膀,“心動的時候,你不光心會狂跳,還會感覺有什麽東西穿過了你的胸膛,就像風吹過樹林,吹得樹葉嘩啦啦響,讓你的靈魂都跟着顫抖——光說是說不清的,回頭你遇見那個人了,就知道了。”
風過樹林?
宋绮年愣了一下,一塊蘿蔔自筷尖跌進碗裏,濺起幾滴湯汁落在袖子上。
她起身去洗手間,一邊把飛散的心緒收了回來。
進了洗手間,就見覃鳳嬌正對着鏡子補妝。
沒有旁人,連冷懷玉都不在左右,覃鳳嬌不用假裝,直接給了宋绮年一個白眼。
宋绮年也懶得同覃鳳嬌打招呼。她擰開水龍頭,打濕了帕子,擦着袖口。
這下反而是覃鳳嬌沉不住氣了。她狠狠地把口紅和粉盒丢進手袋裏,一臉戾氣地盯着宋绮年。
“宋小姐現在成名人,記性卻不好了,很多老熟人你都不認識了?”
宋绮年眼皮都不擡一下:“我和你很熟嗎?”
覃鳳嬌噎住,氣得臉頰直抽搐。
她壓低了嗓子,憤恨道:“怎麽?撬走了俊生,又撬走了冷懷玉,你就覺得戰勝我了?我告訴你,我早就不想要他們了,你正好接了盤。”
宋绮年擦完了袖子,又對着鏡子整理着頭發,沒搭理覃鳳嬌。
覃鳳嬌徑自說個不停:“冷懷玉這種小秘書的女兒,和你這個小裁縫,倒本就是一類人。至于俊生……”
覃鳳嬌咬了咬牙,将心底那一絲不舍和不甘一口咬斷:“他只懂風花雪月,沒本事養家不說,他家也是個無底洞。你恐怕還不知道吧,這不是俊生他爹第一次投資失敗了。”
宋绮年整理頭發的手停了一下。
覃鳳嬌見有戲,興致高漲:“張老先生急功近利,不滿足進出口公司那點利潤,一直都想幹一票大的。偏偏他手氣不好,投資屢屢失敗,之前好幾次都搞得張家差一點就破産。俊生沒有告訴你這事,是吧?”
張俊生确實從來沒說過。宋绮年因為從未想過嫁入張家,也沒花心思去打聽過張家的情形。
“要不是為了營造一個好名聲,我是早就不想搭理張家了的。”覃鳳嬌譏笑,“酸腐又剛愎自用的爹,愚蠢又懦弱的娘,再加上一個無能的兒子。這種破爛人家,你要就拿去吧。就是看張老先生的樣子,他還沒有吸取教訓,還想再賭一把好翻身。你給人縫衣服存的那點錢,也不知道夠不夠他折騰。”
宋绮年把擦手紙丢進了廢紙簍裏,朝覃鳳嬌望去。
“覃小姐,俊生于你,真是一塊雞肋,是吧?”
覃鳳嬌一愣。
宋绮年微笑:“覃小姐這番話,與其是說給我聽的,倒不如是說給自已聽的。所以,你現在說服你自已了嗎?”
覃鳳嬌被問住了,一時無言以對。
走出了洗手間,宋绮年收起了笑容。
覃鳳嬌這話不像有假。
張老先生不可能第一次投資就拿出全部家當,他的風險投資史肯定很長了。這就是一種賭博,一次比一次投得多,直到輸得傾家蕩産。
而張老先生确實沒有偃旗息鼓,還在到處借錢。
宋绮年本以為他不服老,想東山再起。結合覃鳳嬌的話,張老先生想的怕是再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