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來
第35章 第 35 章 來
梨渺确認四周無人跟随, 便去提前設下的信标處回收了那架載運靈機,而後激發雨霖鈴的僞裝,半刻不停地回到房間。
她原以為靳無常是個空有修為、法術一塌糊塗的半吊子, 是她低估他了。
梨渺褪去深色外衣,屈膝坐到床頭,咬着拇指指甲凝眉回憶。
先前對抗魔修, 靳無常使出五行法術都還需翻看書籍,方才他那幾招不似尋常法術,超乎她的理解, 令她捉摸不透。
器方固然重要, 但為了奪得這一樣材料暴露秘密、打亂現有境況, 其間利弊,尚需考量。
在摸清靳無常的怪異路數前,她不可再貿然行動了。
梨渺深呼吸一口氣, 仰身滑進了被褥中, 雙眸在黑暗中睜得清明。
又過了兩日, 決鬥之期已至, 留在山門中的弟子皆聚到了廣場, 等待觀看這場鋪墊多日的交鋒。
大師姐迎真被推舉為主裁判, 端正立在觀戰人群中央。
穆忘朝按時赴約, 只是他與梨渺都知曉, 這場決鬥注定無法實現。
“你們說鐘師兄和穆師弟誰會贏?”
“我押穆師弟!這段時日我同他交手多次,其劍法之精妙已超越境界之限, 就算他鐘渠是築基後期, 怕也難以取勝!”
“還是別小看了鐘渠,那家夥花樣多着呢,就怕賽場使陰招……”
“穆師弟別緊張, 我信你!”
衆人興致勃勃談論着,穆忘朝站在擂臺旁,眼看着旭日又往西方挪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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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刻已至,另一位決鬥之人仍未到場,談論的方向逐漸轉為猜疑。
“這都超過一炷香了,鐘渠還不來,莫不是忘了日子?”
“他先前那般大張旗鼓地宣揚,怎可能會忘!”
“……難不成睡過了頭?”
迎真看着天時,沉沉呼出一口氣,側首對身旁男弟子說道:“陳師弟,勞煩去鐘師弟屋中看看。”
“好!”
男弟子快步離開,不多時返回,急匆匆報道:“大師姐,鐘師兄不在屋中,我推窗瞧了他房間,桌椅地面皆有落灰,應有一段時日不在了!”
該弟子話音剛落,又有人狐疑說道:“說起來,的确有些日子未見到鐘師兄了。”
“他一向離群,數日不見也不為怪!”
“我也許久未見其人影!難不成他出了意外……不在山中?”
穆忘朝略微壓下眉頭,未動聲色。
“穆師弟最近可與鐘渠打過交道?”迎真清冷問道。
穆忘朝冷靜搖頭。
迎真看向衆人,“諸位最後一次見到鐘渠是在何時?”
一位女弟子答道:“二月初九那日,我看到他好似往山門外去了!”
衆人一坦白,二月初九竟已是最晚的時日。
梨渺與穆忘朝不約而同看向對方,鐘渠二月初九離山,應當是回了趟鐘家取物,看來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歸宗後也刻意未讓衆人察覺,而是直接去了他二人房外埋伏。
不成想,這正好混淆了他的死期。
悉星河輕扯了下梨渺的袖口,悄聲道:“鐘渠不赴約,豈不是不戰而降?虧穆師弟準備了那麽久,也不知是好運還是黴頭。”
梨渺淡笑道:“至少阿朝這段時日進步了不少,不算吃虧。”
綠衣少女垂肩出氣,“是啊,只可惜看不到那鐘二公子被當衆揍趴下,期待落空咯。”
迎真上前邁上擂臺,轉向衆弟子,神色冷淡鎮靜。
“若至巳時鐘渠仍未到場,此戰終止,判穆忘朝勝。”
她看向左側衆人,道:“爾等去山內外搜尋一番,看是否能找到……”
話未說完,迎真忽而頓言,雙瞳微縮,轉身望向山門的方向。
陌生的氣息卷入廣場,帶着逼人的壓迫感,霎時令在場衆人血氣翻湧、汗毛直立。
“這……是殺氣!”
悉星河将手落上腰間劍柄,卻身體緊繃,內息震動,被壓得難以呼吸。
梨渺狐疑看向那敵意傳來的方向,來人是元嬰境,卻并非靳無常。
穆忘朝閃回梨渺身側,凝神戒備。
片刻後,一女子出現在廣場盡頭,其身披墨綠衣袍,雍容華貴,神色端的是冷冽,每踏一步,都如有氣流震顫。
女子身後跟着四位修士,兩名金丹,兩名築基,各個氣勢淩人。
衆低階弟子被那元嬰強者的氣勢震得身艱氣遲,迎真眉頭低斂,暗暗将來人打量一番,頂着威壓走下擂臺,端臂一禮。
“不知是何方前輩大駕光臨,來此地有何貴幹?”
墨綠衣袍的女人右手輕握于身前,目光穿過前方衆人,卻并未停落于哪一位。
她雙目淩厲,出聲沉冷至極:“吾乃曲州鐘家主母,李凝玉。”
衆弟子神态各異,雖不敢出聲,卻仿佛嘩然一場,心中忍不住猜測起來。
穆忘朝食指細微的跳動引走了梨渺的注意,她輕輕握住他的手,藏在自己袖中,任他用力攥握的指節捏疼她的皮肉,她不動聲色,拇指細細摩挲,安撫他浮躁之心。
“原來是李前輩,有失遠迎。”迎真說話不疾不徐,冷清卻不失禮。
“客套話不必多說。”
李凝玉眉頭低壓,更顯威嚴。
“掌門靳無常何在?”
迎真:“掌門閉關未出,閣下若有要事,可同晚輩講,待掌門出關,晚輩代為傳達。”
鐘家主母如冰的目光終于落在了迎真的額面。
“你是何身份?”女人聲音帶一分蔑意。
“唯我派大弟子,迎真。”
“好。”
李凝玉雙目微凜,迎真頓覺來者幽冷的殺意也聚在了自己身上,好似有千針紮脈,周穴刺痛卻又躲避不得。
“那便将殺害我兒的兇手,交出來。”
“什麽?!”
“鐘師兄他竟已經……?!”
噤若寒蟬的弟子們終于忍不住叫破出聲,擂臺四周瞬間沸騰。
衆人一時看看對方,一時又看向穆忘朝,穆忘朝目光凝結在虛空,感受各樣的視線在他肉膚之上刮過,下意識将梨渺的手又握緊一分。
最終,那來自元嬰期強者的視線也覆上他的骨肉,上位者藏殺的審視令他內息翻湧,如有群蟲在膚下鑽爬。
迅風掠過臉頰,鬓邊發梢未落,那視線的主人已來到他身前。
李凝玉略傾脖頸,凝視着少年。
“我兒鐘渠,是你殺的?”
穆忘朝神色微凜,內息失穩下,反倒鎮下心來。
他松開梨渺的手,泰然落于身側,沉穩擡頭,迎上女人蛇蠍般駭人的眼睛。
“鐘師兄與在下定有決鬥之約,期限便在今日,我派衆人齊聚于此,皆為見證。”
“作為鐘師兄邀請的對手,在下并無理由殺他,也并非是兇手。”
李凝玉輕輕眯眼,區區煉氣小輩,能入鐘渠之眼,面對她的壓迫竟還如此冷靜,定不簡單。
“襲殺對手,不戰而勝,難道不是你的理由?”
悉星河忍了許久,驀地出聲:“穆師弟劍法精妙,與築基期交手未必不能取勝,即便落敗,也只是輸了場決鬥而已,他何必要多此一舉,去擔殺害同門的罪名?兇手定不是他!”
李凝玉目光掃來,悉星河禁不住渾身一顫,她抿緊雙唇用力捏着拳頭,硬是撐大眼眶,未去回避。
“那你說,會是誰?”女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悉星河梗着脖子答道:“我不知……”
“在前輩到來前,我等都不知鐘師兄死訊,衆位師兄師姐都是良善之人,不會做出那種事,望前輩節哀。”
梨渺望着李凝玉的眼,一本正經地勸說道。
李凝玉冷哼一聲,揮袖轉身,語氣驟厲:“若無人敢認,鐘家便夷平此地,以諸位性命慰我兒冤靈!”
“前輩息怒!”
迎真驀然上前兩步,凝眸聚神。
“此事尚待查明,據方才衆人上報,自二月初九後,門中便無人見過鐘師弟,其離山至今已有十多日未歸,若當真不幸遇難,也不該在我派之中。”
李凝玉:“我兒身種生死咒,昨夜本君無意觀測咒符,方知他已身隕,地點便在這唯我派方圓之地,任爾等如何狡辯,也脫不開幹系!”
說罷,李凝玉手托法寶引雷霆,衆弟子被震得頭暈目眩,幾位煉氣期當即膝蓋墜地,喀出血來。
迎真內心一震,正要亮幡禦敵,忽感另一股威壓自後方鋪來,與鐘家夫人氣勢相抗,弟子們頓覺身體如釋重負,趕忙立好,望向自上空飛來的道人。
靳無常衣袂飄揚,落于衆人身前,輕揮拂塵搭于臂彎,從容笑道:“敝派有招待不周之處,李道友同本君說說便是,何必如此動怒?”
李凝玉撤去雷霆,手中法寶還電光旋轉、滋滋作響。
她凝視着靳無常,涼聲道:“靳掌門,我兒鐘渠于貴派遇害,今日不交出兇手,本君也顧不得禮數了。”
道人眉頭輕擡,側首看向迎真。
“真兒,究竟發生何事?”
迎真将決鬥之約與鐘渠動向敘述一番,靳無常眼珠微轉,擡手對李凝玉勸撫道:“道友莫急,給在下一些時間查個明白,道友若不嫌,可于山中暫住,三日之內,靳某定給道友一個交代。”
李凝玉與他目光對峙許久,收了法器,略一昂首,神态莫可侵犯。
“那便給閣下三日。”
靳無常谑然挑了挑唇,“真兒,去為幾位客人接風洗塵。至于其他人,本君要一一審問。”
迎真領命,走到李凝玉前方,擡手指向另一側。
“前輩請。”
李凝玉目光拂過她頭頂,跨步前行,幾名侍從也緊步跟上,迎真略一抿唇,無視掉對方的輕蔑,平心靜氣地走上前,将幾人領去住處。
沒了滿是敵意的威壓感,衆弟子頓松一口氣,靳無常也雙手攏袖微微後傾,恢複了散漫的姿态。
“忘朝,你先罷——”他斜看着穆忘朝,語調無比輕佻。
穆忘朝烏睫頓擡,低應一聲“是”。
梨渺勾勾他的小指,沖他自如一笑。
少年目光緩和,将她的指尖握了握,随即穿過人群,跟随靳無常入了前殿。
靳無常屈膝坐到桌案上,精明看着少年。
“不必緊張,你我師徒關起天窗說亮話,鐘渠之死,是否與你有關?”
穆忘朝淡淡看着道人,鎮定道:“弟子不知。”
“是或不是,你怎會不清?”道人輕笑。
穆忘朝:“鐘師兄邀弟子決鬥,弟子這些日勤加苦練,準備良多,想必鐘師兄亦是如此。他是否會為了這場決鬥以身犯險導致遭遇不幸,弟子不知。”
“鐘渠此子乖張跋扈,多為同門不喜,本君也知曉一二,你入門不久,即便有所争執,也不至于鬧出人命。”
“你沒有理由殺他。”
靳無常悠悠說着,穆忘朝垂眸靜聽,他卻話鋒一轉,一字一頓道:“可若……他想殺你呢?”
穆忘朝眸光稍凝,擡睫看向道人笑裏藏刀的眼睛。
“此話何意?”
靳無常:“常聽鐘渠為難新人弟子,卻從未見他邀誰公正一戰。他築基後期修為,怎會對你這煉氣弟子發出邀請?故而本君猜測,他極可能看破了你的赤日血脈。”
穆忘朝:“若鐘師兄早對弟子有加害之心,他便無由挑起這場盡人皆知的決鬥。”
靳無常輕笑:“蒙人的幌子,本君用得可比他熟……咳,此事是你所為也無妨,頑劣弟子咎由自取,本君不會怪罪于你,自會想法兒将鐘家夫人打發了。”
少年雙目明澈,冷靜出言:“非我所為。”
道人摩挲起下颏,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
殿內陷入短暫的寂靜,桌案上的道人姿态閑散又放肆,穆忘朝卻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
對擅詐之人而言,任何模樣都可能是僞裝的一環。
“你如何看阿渺那姑娘?”靳無常忽而話鋒一轉。
穆忘朝怔了怔,他突然在此時提及渺渺,難不成已懷疑到了她的身上……可這又出于何等緣由?
他平下微震的心,遲疑道:“她修習醫術很是用功,掌門為何問起這個?”
“噢,不過是看你二人交好,又一同入派,我見着你便不由得想起她來。”
靳無常語氣随意,神色泰然瞧不出破綻。
“衆弟子近日時常與你切磋,可有同她交過手?”
穆忘朝:“……渺渺并未參與切磋,但若見弟子受傷,她總會出手療愈。”
靳無常:“這麽說,她是鐵了心要修醫道了。”
穆忘朝沒有應聲,他莫名覺得,掌門這話的語氣有種捉摸不透的怪異。
道人上身略微後仰,沖他撣了撣手。
“下去罷,将星河喚來。”
穆忘朝端臂施禮,從容退出殿門。
廣場上,衆弟子彷徨等待,碎語不斷。
梨渺默默在角落等待,聽悉星河在耳邊說着種種離奇猜測,她随口應和,心中卻在思量鐘家之事。
殺一惡徒并非什麽大事,但若那李夫人最終追究到師尊身上,她便要斟酌如何應對。
若是無所顧忌,再殺一人又何妨,只是要陪師尊過家家,萬事都要拘着些。
為了讓師尊能在她圈畫的地圖上安心行走,她可真是煞費苦心。
暗忖一番,梨渺将目光轉向身旁說得煞有介事的綠衣少女。
“星河師姐,那李夫人放話,若不交出兇手,便夷平唯我派,我派在五州之中好歹也有近三百子弟,鐘家從商,何來這般底氣?”
悉星河撇了撇嘴,揶揄道:“你也看到了,我派人雖不少,卻是散沙一盤,鐘家上下一氣,又是金州三大世家之一的旁支,就算鐘家滅不了咱們,請出本家強者,對付幾個元嬰掌門都綽綽有餘了!”
“原來如此……”
梨渺懵懂,一副受教的模樣。
背靠大勢力,難怪鐘渠行事那般肆無忌憚。
今日這讨命之人,不好殺。
片刻後,青衣少年伴随衆弟子目光,走到了梨渺身前。
他定定看了她須臾,偏首對悉星河說道:“悉師姐,掌門傳你。”
悉星河面露詫異,應了一聲便小跑進了前殿。
梨渺輕悄牽起穆忘朝的食指尖,關切道:“掌門可有為難于你?”
穆忘朝略一搖頭。
梨渺:“那他可說了什麽?”
少年回首看了看旁人,反握住她的手,将她牽到偏僻處。
确認無人可探聽,他才注視着她的眼,低聲道:“掌門已看破,鐘渠是因搶奪赤日血脈而被反殺。”
梨渺眼眶微張,神色卻未有波動。
“你如何應答?”
穆忘朝:“他說即便鐘渠死于我手,他也會替我瞞過,可我不敢盲信。何況,我承諾過渺渺,會守口如瓶,我只道對此事一概不知。”
“嗯,如此便好。”
梨渺微笑撫過他的眉梢,柔聲道:“阿朝可會怪我讓你說謊?”
少年看見她眸中溫情,觸動地抿了抿唇。
“我知曉韬光養晦的道理,也懂得感恩,說謊非我本心,卻是權衡之下,順應而為。”
梨渺眼中波光粼粼,笑意漸深,若非廣場之上尚有那麽些旁人,她此刻便已鑽進他懷中,好好感受這份偏愛。
師尊臉薄,她不好當衆放肆,便只能目不轉睛地欣賞他,一遍一遍勾勒他巧奪天工的眼尾。
“真乖,真是我的好阿朝……”
她輕語如焚香的煙氣,幽幽飄進了少年耳中,他頓覺身軀飄然,好似被浴池的暖水漫過骨肉,他擡眸看到少女眼中的沉迷,忽而心跳一重,連她停落在他眼角的指尖都顯得潤涼。
梨渺目光微妙動了動,她細細體會着指腹的觸感,輕輕說道:“阿朝,你怎麽……變熱了?”
穆忘朝眼睑微顫,垂睫遮掩情緒,猶豫出聲:“許是此時的日光,有些晃人了。”
梨渺哂笑:“這才二月。”
少年目珠在睫羽下挪動,卻遲遲不敢再看她的眼。
少焉,梨渺收回了手,少年神色稍滞,擡了擡袖中指尖,欲言又止。
梨渺踮腳将手張在頭頂,擋住身後的日光。
“現在呢?”她天真發問,眼睛圓睜,配上這姿勢,活像只兔子。
穆忘朝擡眸盯着她頓了片刻,喃喃道:“更晃人了。”
“胡說,我的影子都遮住你了!”梨渺扇扇手掌,兔耳似的陰影便在少年額上忽長忽短。
少年忽而忍俊不禁,繃着嘴角說道:“這下好多了。”
梨渺噘唇輕哼,“你成心折騰我不是?”
穆忘朝輕輕按落她的肩膀,淺笑怡人。
“多謝渺渺不辭辛苦,為我遮陽。”
梨渺聽出他話中隐約的揶揄之意,順着他得寸進尺道:“那今晚便破例為我暖床,以作慰勞如何?”
穆忘朝驀地盯向她,詫異之餘,心中天人交戰。
天知她方才用輕幽的氣語誇贊他時,他看着她濃情滿溢的眼眸,感到那有多迷人。
那刻,他竟想将她拉去無人之林,告訴她,她不必再拘謹地摩挲他的眼角,她可以多放肆一些。
這般荒唐想法剛一生出,便令他驚心汗顏、懊惱自責,可越想冷靜自持,它便愈發強烈,烈到他內府焦躁、肌膚升溫。
好在,渺渺的無邪之舉打破了這一僵局,讓他得以抛卻雜念。
可剛松一口氣,她卻又暧昧說出這般提議。
少年蠢蠢欲動的心火,悄聲複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