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帝都寡人

東京汴梁這個當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入夜時分,仍舊燈火通明,一些勾欄瓦市裏人流如織,正是夜生活最好的時候,說書、歌舞、相撲各居一處,衆人各取所需。

同在這個城市裏,大宋皇宮的垂拱殿裏燈火通明,一個瘦弱的身體撲在龍案後面,他在堆積的奏折中忙碌着。

大宋皇帝趙頊今年不過三十四歲,但擡頭紋頗深,須發有些霜色,面色蒼白。

趙頊擡眼望了望外面黑黝黝的夜色放下了紙筆,他在眼前的折子面前停留了好久,這是鄜延路經略安撫使沈括的折子。

沈括其人雖然在朝野官員中風評不佳,因為烏臺詩案得罪了舊黨,又因首鼠兩端得罪了新黨,因此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但是趙頊知道這人是個能臣,成為孤家寡人正好為他所用,因此他排除異議任為鄜延路經略安撫使,成為邊帥之一。

這次是沈括的報捷急報,鄜延路都監焦思耀統領後軍糧秣營在夏州境內擊敗西賊三千精銳的突襲,斬首千餘,如今離種谔大軍只有五十裏,會師在望。

按說這是近來少有的好消息,高遵裕、劉昌祚統領的環慶路、泾源路因缺糧敗退,現下在西賊的追殺中狼狽不堪的退兵中,是否能安然返回境內是個問題。

而種谔大軍也因為缺糧退兵,西賊大軍如影随形的追擊中,也是一路的危機四伏。

也就是說西軍精銳有可能一朝喪盡,這幾天來趙頊寝食難安,每次內侍手捧急報小跑而來的時候,趙頊的心都是怦怦亂跳,不知道他接到的是個什麽壞消息。

今次沈括的急報按說是個好消息,但是趙頊将信将疑,他前些日子好像見過急報,這次焦思耀統領的禁軍只有千人,統領的都是一些不到二十歲的小郎民夫,這樣的四千烏合之衆是如何能擊敗三千西賊精銳的,從趙頊的角度看沒有絲毫的勝算。

親政十餘年來,趙頊已經學會對這些重臣的話思量再三,選擇性的相信,那麽這次沈括花團錦簇的報捷文書又是有多少可信度呢,這就是一個問題了。

這次五路伐夏的大敗,已經徹底打擊了趙頊對這些沿邊将帥的信任,想想當時這些邊臣以及種谔、高遵裕、劉昌祚等大将們附和他提議滅國之戰的慷慨陳詞,到現在的節節敗退,讓他對這些将帥的話大打折扣,接到的報捷折子他都要打個大大的問號,表示懷疑。

所以即使是現在的折子他都要衡量是不是真的,趙頊苦笑一聲,放下了折子。

一旁的小黃門遞上了參茶,趙頊端過來喝了口就放在了一邊,他自小身體有些瘦弱,因此日常的滋補從來不斷。

只是這個參茶的香料太甚,讓趙頊接受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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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外面腳步聲大起,趙頊的心又開始不争氣的亂跳,因為他一聽腳步就是今夜在垂拱殿當值的內都副總管劉維簡,如果沒有緊急的軍情急報,這麽晚了為了不影響他這個皇帝的休憩,劉維簡是不會踏入這裏一步的。

果然殿門口出現了劉維簡的身影。

身子不高有些瘦弱的劉維簡擡眼看向龍案後臉色越發蒼白的趙頊,立即大罵自己愚蠢,他急忙高聲道,

“禀皇上,大喜啊,鄜延路種副總管捷報,”

聽了這句話,趙頊終于長出一口氣,心跳舒緩下來,臉上的表情松弛了一點,他做夢也沒想到掌控這個國家,歷練十餘年以為自己已經處亂不驚了,現下再次有了驚弓之鳥的感覺。

只因為這次四十餘萬大軍的五路伐夏的失敗,給他造成了巨大的打擊,讓他失去了自信,對自己,對宰輔對邊臣對西軍的信心幾乎喪失殆盡。

趙頊接過折子瞄了眼,嗯,這是通過內東門司傳進來的密折,這是他給種谔的特許,可以通過鄜延路走馬楊元孫的門路将急報通過內東門司遞入,繞過那些宰輔的截留,盡快的到達趙頊這裏,既節省了大量時間,又可以說出一些不可明言之事。

當然,種谔也會讓文臣愈發的厭惡,不過在趙頊看來,這樣文武相輕是他喜聞樂見的,而且種谔也不會在意,因為他的惡劣形象在文臣中是根深蒂固的,無法逆轉的。

種谔在折子裏詳細描寫了後軍糧秣營先是大敗後大勝逆轉的經過,并且附上了後軍都監焦思耀的報捷文書。

趙頊粗粗一看精神一振,倒不是種谔的說辭勝過沈括的說辭。

沈括的報捷一團錦繡文章,內裏實在的物件不多,太過虛浮,趙頊無法判斷真僞。

而種谔的報捷文書除了開頭的恭敬問候外,其他的時候詳細的說明了戰陣經過。

西賊左廂神勇軍司三千精銳,合計有步跋子、輕騎、撞令郎突襲後軍糧秣營,用一半主力纏住焦思耀統領的主力,一半主力先後擊潰民夫近兩千人的陣勢,直撲糧秣。

在此千鈞一發之時,營指揮種師闵統領民夫八百人頂住了西賊的攻擊,而一個叫秦延的西軍子造出了新式砲車,砲車大破敵軍,砲車、短矛、箭矢擊殺了千餘西賊,用焦思耀的話講西賊屍橫遍野血流漂杵,西賊狼狽逃竄。

只是這幾句就讓趙頊痛快淋漓,他驀地的一拍龍案,

“好,”

要知道最近幾日他接到的急報都是饑寒交迫的宋軍被西賊追殺屍橫遍野,這是他接到的最痛快的消息,種師闵統領的民夫八百只有數百息就大破西賊斬首千餘,這是多麽痛快淋漓的大勝。

接下來趙頊把目光轉向報功人員上,種世闵,嗯,一看這個名字就是種家子弟,至于這裏面有沒有搶功的破事,自有軍頭司和鄜延路走馬承受去勘察,酬功是必須的,他趙頊不吝重賞,但帝王不容欺瞞,他要明白這次大勝的真實性,這幾個報功人員是真的人才,還是哪幾家的傀儡。

趙頊下看,秦延這個名字很有趣,沿邊沒有姓秦的将門,看來是寒門子弟,也許确是立有奇功,也許不過是誰家的傀儡。

趙顼忽然發現他對所有的一切都充滿了懷疑,十年的慘痛經歷告訴他,所有的官員全都不能輕易信任,他們為了種種原因欺騙他,無礙為了他們自己以及家族、弟子的利益,最後他能相信的不過是他和他的近侍。

趙顼一陣陣的頭疼,這是他最近新添的毛病。

趙顼喝了杯茶,嘟囔了一句,一個小黃門立即搶前跪下

“現下誰當值。”

“秉萬歲,是李舜舉,李總管。”

小黃門忙道。

既然趙顼沒提官銜,小黃門知道趙顼問的是家奴。

“嗯,把他喚進來。”

小黃門領命快步而去。

須臾,一個方臉無須很是壯實的宦官跪在龍案前,

“将這個拿去一觀,”

李舜舉急忙雙手恭敬接過。

“朕只想知道,裏面誰真誰假,着軍頭司,皇城司一同辦理,你督察此事,盡快吧。”

趙顼疲乏道。

“奴婢領命。”

李舜舉跪拜。

趙顼擡眼望望龍榻一旁的屏風,這個八開的巨型屏風上面記錄了不少的功臣舊事,有些能臣不負所望,終成能臣悍将,不過大部分的所謂能臣幹才讓他失望了,或是眼高手低,或是保守循舊一味的遵循所謂的祖制、舊制,讓他大失所望,趙頊驀地發現竟然有半年時間他沒有在這上面勾畫出年輕才俊的名字了,

這種屏風筆錄功臣名将的風範從隋唐以來不斷,成為很多帝王流傳數百年的風雅之事,最有名氣的就是唐太宗李世民。

趙頊的父親英宗也有這個風雅的愛好,如今流傳到了趙頊這裏。

趙頊默默的看着屏風好久,在這裏他發現他剛登基時候的萬丈豪情已經随風逝去,讓他無比惆悵。

過了會兒,趙頊回過神來,他嘆口氣再次将注意力投注在厚厚的奏折上,

皇宮垂拱殿裏再次寂寂無聲,和皇城外高歌繞城人流如織的都城裏弄瓦肆泾渭分明,此時的趙頊真正的是一個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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