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合軌 “不是勉強
第28章 合軌 “不是勉強。”
正式蘇醒後, 沈陌遙在ICU裏又躺了三天,期間因為接踵而至的各類并發症又被推去搶救室幾趟,好在最終總算都有驚無險地熬了下來。
蘇醒後的第四天, 在身體各項指标都遠離危險值後,沈陌遙終于被伯萊明批準轉移到特護病房。
剛剛經歷一場開胸手術,在恢複意識後的這幾天,他過得格外艱難。
由于身體機能下降, 身上的刀口過了很久都沒能完全長好,每天即使醒着的時候都開着鎮痛泵也仍然很難熬。
短短兩個月經歷兩次低血容量性休克, 沈陌遙貧血和低血鉀的症狀都很嚴重,對于心肺功能本來就不好的他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即使在吸氧也時不時會被心慌胸悶纏繞,手腳無力,喘不上來氣,睡也睡不下來,只能等到難受得直接暈過去才能消停。
如同池奕珩所預料的, 在蘇醒後,沈陌遙對于治療的态度算不上配合。
自從那天對池奕珩說過“謝謝”兩個字之後他就沒有再說過話或者對醫護人員有任何表示, 雖然也并未出現谵妄一類嚴重的情況, 卻下意識對病房裏進進出出的所有人都感到戒備,連伯萊明對他做例行檢查或是給刀口換藥的時候都顯得不太溫順, 總是想往邊上躲, 身體在被褥裏蜷成很小的一團, 不住發抖。
幾天下來,唯獨讓伯萊明稍微能有機會接近沈陌遙的只有兩種情況,要麽是他在醒來後又因為身體各處的不适沉沉昏睡過去的時候,要麽……
就是池奕珩在場, 巴巴地看着他甚至想去拉他的手的時候。
這其實是件令伯萊明和一衆醫護人員都摸不着頭腦的事。
畢竟沈陌遙按道理來說應該并不知道池奕珩是誰,更不清楚他的身份,也看不清他那張令世界上無數吃瓜人好奇萬分的俊臉,對他不可能産生無緣無故的好感。
況且,就算他知道池奕珩是那個在一個多月前給自己提供臨時居所的“Y先生”,兩人也不過半面之緣——畢竟那個雪夜,是池奕珩把無知無覺的他抱進臨海別墅的。
但沈陌遙偏偏就是會在池奕珩來看他的時候放下戒心,展現出與平時不同的乖巧,對各種治療和檢查都異常順從起來。
對此,約翰·伯萊明院長曾發表辣評:“我怎麽不知道在宴會上随便往人堆裏掃一眼都能給七八個人吓得腿軟的人什麽時候如此具有親和力。”
在沈陌遙轉入特護病房的第二天,池奕珩對沈陌遙獨有的這種“親和力”有了最合适的使用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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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後,沈陌遙對鼻飼出現了明顯的抗拒意識,但是由于他先前長期飲食不規律,加上長時間服用消炎止痛等刺激性藥物,胃部的狀況也不是很好,有慢性胃炎和胃動力不足的症狀,不能一下恢複正常飲食,因此伯萊明吩咐護士準備了一些流食和半流食,卻在飯點送進他的病房想要輔助他進食的時候,屢屢遭到他的拒絕。
沈陌遙并不會直接态度強硬地拒絕,只是在病床被擡起,裝着粥的碗勺被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總會輕輕把頭撇到一邊,蒼白淺淡的嘴唇也不肯張開分毫。
鑒于他的身份,包括伯萊明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敢做一些強迫他進食的事情,但是只靠輸營養液很顯然無法幫助他的病情恢複,所以在他不肯進食的第三天,伯萊明在百般無奈之下在大清早就把池奕珩喊到病房外的走廊,和他簡單講述了一下關于這位沈先生不肯吃飯的問題。
對于池奕珩來說,抗拒進食這種事也并非難以預料的。
身為池家少東家,他閱人無數,對細微表情的觀察分析尤為在行,這些天僅僅從沈陌遙的神情就可以推斷出他對于活着這件事并沒有什麽執念,甚至是麻木而隐隐厭倦的,但是放任他就這樣下去肯定也不行,這個人身上已經根本不剩什麽肉,連手指握起來都只能感覺到硬而細的骨頭,于是在短暫思考後,池奕珩再次走進特護病房。
在幾天前那次簡短的對話後,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的狀态下面對面。
先前幾天,池奕珩忙于處理在守着沈陌遙蘇醒期間一直積壓着的公務,一般在沈陌遙昏睡着的夜裏才會趕到醫院守着,而半夜沈陌遙因為呼吸困難咳喘着醒來的時候,池奕珩往往又因為勞累而趴在他床邊,牽着他的手沉沉睡着。
如此下來,兩個人雖然身體上已經習慣了每天固定時間靜靜彼此陪伴的日子,在精神上對對方卻所知甚少,所以當沈陌遙恹恹地靠在床邊,對着被送進來的新鮮粥食無意識皺眉的時候忽然看到走進房裏的高大男人,一時間詫異地僵住,被褥下的身軀都略微繃緊。
“別緊張……”
池家少主也對這樣突然的對視感到有些無所适從,說出來的話像是在安撫床上的人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你好,Y先生。”
在他躊躇的瞬間,沈陌遙竟然緩過神,率先開口。
經歷了太多磨難,病床上帶着氧氣管的人在眉眼間帶着難以散去的疲倦,聲音卻仍然輕柔。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池奕珩怔了怔,他此前還有些拿不定沈陌遙對他的了解程度——僅僅是知道“Y先生”,還是在這段時間其實已經注意到自己的真名?卻在此刻忽然覺得,就這麽當個“Y先生”倒也不錯。
至少他面對自己的時候不算抗拒,那麽正式的自我介紹留到之後也未嘗不可,沒有必要現在就急着拿出來說。
“不用謝。”
池奕珩開口回應,他腳步輕柔地走到他床邊,擔心以自己的高度俯視會給人帶來壓迫感,拉了張椅子坐下來。
“你……感覺還好嗎。”
沈陌遙點點頭。
“刀口會不會還是很痛?”
沈陌遙搖頭。
池奕珩的手垂在膝蓋上蜷了蜷。
面對沈陌遙的時候,他能感覺到自己好像瞬間失去了曾經那些果決的品質,不再當機立斷,變得有些優柔寡斷了。
“伯萊明說你這幾天除了打營養液,沒吃什麽東西。”他斟酌着遣詞用句,“可以的話……吃一點東西好嗎?不然你的身體撐不住。”
沈陌遙仍然渙散的視線定在他臉上,半晌竟然又輕輕點了點頭。
“幫我拿一下可以嗎?”他扭頭示意池奕珩桌上的幾個瓷碗,啞着嗓子開口,聲音裏仍舊聽不出什麽情緒,“我看不太清,随便幫我拿一個吧,謝謝。”
池奕珩對病床上的人無比乖巧的舉動感到詫異,卻沉浸在他總算願意吃點東西的喜悅裏,沒有想太多,挑了一個看上去比較有營養的雞蛋羹,小心翼翼遞到他手邊,用自己的手貼着他幹瘦的手背,耐心幫他把碗穩穩捧在手裏。
他清楚沈陌遙性子要強,所以沒有提出要不要幫着喂給他吃一類的說法,只是看着他用帶着輸液管的手拿起調羹,輕輕舀了一勺雞蛋羹送到血色缺缺的唇邊,喉頭連番滾了滾,張嘴咽下去。
兩人一時無話,病房裏只有加濕器和制氧機的嗡嗡聲和各類監護儀器的聲音,池奕珩看着沈陌遙一勺又一勺吃了将近四分之一小碗雞蛋羹,終于出現停頓,放下調羹的時候手臂出現細微的顫抖。
“我……飽了。”
沈陌遙吃下東西之後臉色反而變得有些差,他拿着碗,似乎是想要盡力支起身子把它們放回桌邊,卻沒有相應的力氣,池奕珩注意到後很快把碗接過來,兩人指尖相接的時候注意到沈陌遙的手指有一點帶着冷意的潮濕。
“多少能吃下去一點就很好了,不要勉強。”
池奕珩看到他吃了一點東西下去後又蹙了眉,下意識想去抓他搭在床邊的手,卻被他敏銳地躲了過去。
“我有點困,想睡一會。”
沈陌遙的臉色發白,手收回被子裏,頭上也開始浮現晶瑩的細汗,但是池奕珩到底不是醫護人員,他一心沉浸在沈陌遙願意吃一些東西的喜悅裏,沒有注意到他的異狀,以為他是真的累了想要睡覺,便自覺地點點頭表示會離開。
“我出去,你好好休息。”
他站起身子就要往病房外走,卻在拉開房門的那一刻聽到一聲很悶的響,而後是什麽東西掉到地上碎裂的脆響。
池奕珩心髒一下子揪了起來,腦子裏好像有根弦被一下猛地拉得很緊,連忙折返,竟看見沈陌遙探出半個身子伏在床邊就要往下栽,放在桌邊的瓷碗裏的調羹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他臉色煞白,脊背劇烈起伏,喉結滾動着像是要嘔出什麽,卻似乎在極力克制着,一只手壓在身下死死抵着胃,另一只手捂着嘴。
池奕珩被吓的不輕,他來不及思考為什麽剛才還好端端吃下去一點東西的人怎麽轉眼就成了這副模樣,連忙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床邊,撈起他單薄的身子讓他半倚在自己懷裏。
“你還好嗎?是不是想吐?”
他感覺到懷中人冰冷的身子,他額發間盡是濕漉漉的冷汗,就連病號服的背後也完全濕透了,摸上去一片潮意。
“你撐一下,我喊人。”
他身手想去按床頭的呼叫鈴,卻被沈陌遙拉着袖子阻止了,那人明顯還難受的厲害,喉頭連番聳動着連話都說不出,身體大幅顫抖,池奕珩注意到他按着胃的手,意識到他應該是太久未曾進食,胃一下承受不了那麽多食物,想要吐卻不願意直接吐到地上,便連忙順着他脊骨突出的背撫摸,另一只手探到他身下扒開他覆在胃上的手,很快感覺到手下的肌膚在劇烈抽動着痙攣。
“沒關系,吐出來好受一點。”
池奕珩狠下心替沈陌遙在胃腹來回揉了揉,那人很快就受不住了,那點被吞到肚子裏的東西很快被盡數吐了出來,吐完又抖着身子急促咳喘一陣,似乎完全脫了力,只能靠在他懷裏小口小口的喘息。
池奕珩動了動身子調整姿勢,讓他能在懷裏靠得舒服一點兒,感覺到手下冷硬的肌膚仍然在抽動着,他的心好像也跟着抽了起來,絲絲縷縷的疼。
“為什麽要勉強自己?”
過了很久,等到懷裏的人終于不再顫抖,他開口發問。
“不是勉強。”
沈陌遙仍然在急促地喘息,經過一番胃痙攣的折磨,他的眼眶裏溢了一些生理性淚水,有些泛紅,連再動一下胳膊的力氣都沒有,就那樣半倚在池奕珩胸膛上。
借由這個有些暧昧的姿勢,他好像終于願意打開一些心房,竟然主動挑起話題。
“在ICU,你拉住我的時候,我摸到這個。”
他垂着濕潤的眼睫,伸出手指在池奕珩平放在床邊的掌心點了點。
池奕珩順着他冰涼的指尖看過去,才恍然發覺他指的是自己左手手心的一道疤。
那是一道很深的,長三角形的疤痕。
“所以我認出你。”
“我記得着火的那天……在失去意識之前……也是這雙手拉住我。”
“那個時候,我有聞到卡片上的那個味道。”
那大概是雪松,以及一些木質龍涎香的味道。
“所以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知道你是Y先生。”
沈陌遙的聲音低微,帶着些微的喘意,吐字卻是清晰的。
“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你也會很痛。”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我知道你會痛。”
“所以如果你不在這裏,一切就都沒必要。”
池奕珩怔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沈陌遙之所以表現的對自己不抗拒,并不是因為什麽所謂的親和力,對自己有一些好感一類的原因。
而是因為他知道是自己在空中拉住他的手,抱住他,跟他一起墜落。
沈陌遙骨子裏是一個太過溫柔的人,所以即使自己如今再痛苦,再難受,仍然不忍心辜負一個曾經在他沒有容身之所時伸出援手,而後又甘願拿自己給他當肉墊,不顧一切想要努力護他周全的人。
所以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願意盡力去忍耐。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不想辜負池奕珩對自己的好意,他會直接幹脆地選擇放棄。
放棄衰敗到只能靠一堆醫療器械維持生命的身體,放棄這樣痛苦的治療過程,放棄自己的生命。
池奕珩心髒又抽搐着疼了兩下。
“對不起,是我剛才考慮不周,非要看你吃一點東西,害你這麽難受。”
沈陌遙的喘息頓了頓,旋即搖了搖頭。
“但是,哪怕是為了我之前的努力……可以再堅持一下嗎。”
池奕珩說着,在心裏嘆了口氣。
嘴上說着什麽喜歡他,不想讓他再受傷,他其實還是在罔顧沈陌遙自己的意志一意孤行。
大概他始終是個商人性格,懂得威逼利誘的真谛,即使已經完全明白沈陌遙的暗示和心中所想,卻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企圖用各種可能的手段留他再久一點,不肯順他的意,不想就這樣放手讓他離開。
“……”
許是先前一下說了太多話,那股難受勁又返了上來,沈陌遙沒有餘力對身邊人的發言再去出聲表态,只是艱難地聳起肩膀。
末了,他顫抖地伸出手指,在池奕珩手心的疤痕上再次極輕地點了點。
池奕珩心頭劇顫,他瞬間明白沈陌遙的這番動作是一種近似于無可奈何的默許,像是在表達一種類似于“說不過你”或是“拿你沒轍”的态度,但經由那短暫而輕微的觸碰,他身體裏那些由不安和忐忑産生的縫隙好像都被輕而易舉地填滿了,兩道缥缈的靈魂在曾經的交錯分離之後終于迎來第一次試探般的合軌。
“你也去休息,不用一直在這裏。”
“那天摔下來的……不只是我。”
沈陌遙終究還是體力不支,在那陣難受惡心的勁散去一些後,悠悠說出兩句話就偏過頭去重新陷入沉睡。
池奕珩站在原地沉默了一陣,半摟着幫他躺好,替他仔細塞好被褥,直起身活動了一下這幾天來一直很酸脹的肩膀。
那天從五樓落下摔在氣墊上,懷裏還摟着一個失去意識的人,他的肩背确實有一些挫傷,這幾天站久了腰也會隐隐作痛,但是沈陌遙方才在他掌心給他點的那兩下好像勝過一切的按摩或膏藥,直起身子的時候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池奕珩并非在國內出生長大,中文雖然自幼就有在學習卻不是他的母語,雖然讀過很多書,卻一直對一些俗語的意義領會不深,卻在這一刻發自內心地産生一種“心裏的石頭終于落了地”的感觸,看向床上的人時連嘴角都揚起明顯的弧度。
伯萊明再次進入病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池家少主的發色很黑,眼瞳卻是很淺的琥珀色,色調偏冷,他身量又高,平時垂眸看人的時候盡管無心,卻始終會有種居高臨下、漫不經心的蔑視感,讓人渾身發冷。
然而如今他站在夕陽灑下的光暈裏,窗臺上灑進屋裏的陽光好像完全被他吸進眼睛裏,眼瞳呈現一種比陽光亮眼幾分的橙金色,視線落在病床上的人的睡顏上,竟然呈現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情。
伯萊明撇了撇嘴沒有打擾池奕珩的注視,臉上也露出淡淡笑意,他不懂年輕人的情情愛愛,甚至不明白自家少主對于這位沈先生如此深厚的情感從何而來,但在此刻看見那雙從小就似乎裝不進任何人、任何事的眼睛如今也找到駐留的去處,心裏也産生一種類似于欣慰的情感。
有的時候為什麽其實不重要,沉甸甸的愛意一旦産生,就将成為将靈魂系留在人間最好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