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故淵(9)
故淵(9)
“我記得住,我現在寫。”
一字一音,落在地面上,落在衣袖間,掀起無聲的波瀾。
蕭桓似笑非笑,離開了自己的位子,對着項唯做了個“請”的手勢。
四下裏二十幾雙眼睛便都立刻嗖嗖地飛在了項唯身上,似要将他盯出個洞來,壓得他喘氣都小心翼翼。
那些眼睛緊密地跟着他,待他坐定下來,握穩了筆,那些目光也跟着墨汁筆走龍蛇,好像能瞧出什麽花樣似的。
這些眼睛裏,有些望他生,有些盼他死,都在他身上相互賣力地撕扯,誓要弄出些慘烈的痕跡才能算數。
驚異的是,瘦弱的少年坐在那裏握着筆,就猶如坐在一方自己的天地裏。雖狹窄,卻安靜,能阻隔外界滔天洪水。
那些墨跡自他的筆下滲出,在平鋪的紙上洇開,帶出墨香。那香氣在寂靜得如無一人的室內徘徊着。
婉轉流暢,無一處停頓。
也不知過了多久,傳來了置筆的聲音。
驚訝聲先起,歡呼聲後至。
劉景升的糕點都吓得落在了地上,背上直冒冷汗:“這人究竟是哪裏來的?”
蕭桓拿起那一疊紙張,目光死死地盯着上面,就這樣看了許久。
顧靈u得意地拍了一下項唯的肩,然後挑着眉毛道:“這下服氣了吧?你就是看個滄海桑田,也挑不出毛病。”
蕭桓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過了半晌,才垂下手,對着項唯作了個禮:“是我多有冒犯,還請項兄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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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唯被他這一動作吓得不輕,立時要站起來回禮。可興許坐得太久了,腿腳有些麻了,撐着桌子跌了一下。
“啪嗒”一聲,有個東西從他的衣袖裏滾落了出來。項唯吓得一愣,像是什麽寶貝的東西,眼睛立刻找去了。
蕭桓眼疾手快,從腳下拾了起來,原是一支黑色的筆。他雙手握着,正要遞給項唯,卻被另一只手拿了過去。
那筆被江凝也捏着,眼神輕飄飄地掃了一下項唯,開口既像疑惑,又像質問:
“這筆,是你的嗎?”
“嗯?這筆是哪裏來的?”杜舜虎頭虎腦地瞧着,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蕭桓卻一眼認出了筆杆上熟悉的赤色暗紋:“……曉樓霜落!”
杜舜長大了嘴:“啊,這個就是曉樓霜落吶!我總說去弄一支,卻很是難求。蕭桓,這不是你蕭家在青州做的營生嗎?”
“非也,我外祖母家才是做木材生意的,後來也做筆墨紙硯等,”蕭桓說,“只是曉樓霜落原料精貴,工藝更是難得,比起澹臺青煙也就差了那麽一點罷了。”
“澹臺青煙我知道,我爹平時放在書房裏,碰都不讓我碰。”顧靈u抱怨道。
“一支筆也這麽稀奇?”杜舜倒吸了一口氣,眼睛卻在項唯臉上停頓了一下,略有些懷疑,“管他是哪一種,這筆你是何處得來的?”
項唯忽地一愣,似是被問得心虛,目光盡往身側溜。
江凝也眼睛尖,順着回過身去便看見了裴濯,後者輕輕搖了搖頭。
杜舜看看那曉樓霜落,又看看項唯腳上那雙沾了泥的鞋,只覺格格不入。他正要繼續問什麽時,卻見江凝也毫不在意地将那筆還給他。
“沒什麽,借來看看,”江凝也的目光輕輕落在了項唯身上,又快速移開了,“好筆要配好字。記性雖好,字卻還要再多練練,沒棱沒角的,都認不出來。”
項唯聞言,心領神會。
這時,樓梯上又傳來跌跌撞撞的聲音。
“讓一讓、讓一讓……”
擠進來的少年揣着明朗的笑容,轉向了項唯:“哎,原來你在這兒啊,害我一頓好找。”
那少年從衣袖裏掏出了一捆東西,竟是十幾支捆在一起的筆。
蕭桓冷着臉:“蕭朗,你這是幹什麽?”
“我……我昨日不小心弄折了他的筆,”蕭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這不是給忘了,方才一下課便去買了。”
“喏,”他一把塞進項唯懷裏,“賠你的。也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就都選了一支,你看什麽順手就用什麽好了。”
項唯呆呆地看着他,又呆呆地看了看手中的筆,不知想到了什麽,竟倏地眼眶泛紅。
“人家有曉樓霜落,還稀罕你的破東西,”蕭桓冷冷道,“回家領罰去。”
“哥,我沒有……”
“誰是你哥?”蕭桓左看右看,今日都是他丢的面子最大,心裏憋着股氣,見到蕭朗便更煩躁了。
劉景升此時陰陽怪氣地插了一句:“桓哥,別氣。你才是蕭家的嫡子,別跟沒名沒姓的一般計較啊。”
“……狗東西說誰沒名沒姓?”蕭朗握着拳頭,正要發作,又在蕭桓一個眼神下收斂了些,耷拉着頭。
蕭桓看了劉景升一眼,拂袖而去:“你也少說幾句。”
“我有說錯嗎?”劉景升來了氣,卻偏偏他的聲音全被驟然響起的哭聲掩蓋了過去。
項唯一手抱着那捆筆,一手握着澹臺青煙,哇啦大哭起來。他整張臉皺成一團,嘴巴大張着,哭得很是難看。
顧靈u狠狠剜了劉景升一眼,手忙腳亂地掏出張帕子:“你你別哭了,這筆不都賠給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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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花梨木的氣味摻在墨香裏,順着盤旋的樓梯越過密密麻麻的書櫃。少年端坐在窗邊,凝神專注于眼前的書頁上。
白日的光落在他的衣袖邊,慢慢地錯落起來,一點點又暈成了橘子的顏色,映得他整個人都柔和了起來。
窗子驀地開了。
裴濯不為所動,直到亂風吹着樹葉子飄落進來,不偏不倚地落在書中央。
“江還念。”
淡淡的話音剛落,那窗邊便冒出了一個頭,笑嘻嘻的。
“你怎麽知道是我?”他趴在窗邊,“整日都在虛室裏,你也不嫌悶。”
裴濯本不願理會他,卻聽到耳畔“哎呀”一聲,像是蹭着屋瓦跌倒了。
這可有兩層樓高!
裴濯猛地起身一轉,發現江凝也的身影已不見了。不會是摔下去了吧……
他心裏泛起擔憂,急切地撐着窗沿跳了出去。待腳踩在了屋瓦上,正左顧右盼尋找着,卻聽見了OO@@的笑聲。
裴濯低頭,見江凝也縮在牆邊,笑得整個人都在抖。
他擡起頭,很是無辜地看着裴濯。
“無聊!”
裴濯正要拂袖而去,卻被江凝也拉住衣袖不讓走。後者索性坐在了屋瓦上,慢悠悠地對着下面道:“杜舜,我可贏了。”
那檐角邊的大樹上這時探出一個腦袋,正是杜舜。他騎在樹杈上,垂頭喪氣:“這怎麽……”
江凝也沖着裴濯“嘿嘿”一笑:“我就說,蘭澤不會棄我于不顧。”
“喂,杜舜,”他又扭過頭,“你的賭注呢?”
杜舜正在袖子裏掏着什麽:“五十個銅板還不夠嗎?”
“便宜你了!”江凝也的眼前忽見下方不遠處一襲秋香色,頓時有了新主意。
“這樣吧,就罰你給孟敏買這個月的早食!”
杜舜的手停滞了:“憑什麽啊?”
“同窗之間,增進情誼怎麽了?”江凝也悠悠道,“何況,買一月的早食才不要五十個銅板呢。”
末了又問裴濯:“我說得對吧蘭澤?”
杜舜哀道:“那憑啥給孟敏,她那麽兇……”
“你說誰呢?!”下方的女聲響起。
吓得杜舜差點沒扶穩,連忙擺手:“……沒說你。”
他可怕極了這位姑奶奶。
孟敏在庭院裏跳腳:“杜舜,你怎麽爬上去的?我也要去上面!”
“哎哎哎你慢點,不是,”杜舜無語,“你左腳踩那根粗一點的枝,手要抓緊……”
江凝也還拽着裴濯,示意他坐下。然後從懷裏摸出了一個紙包,
他小心地打開那紙,攤在手上,上面是兩塊切得工整的綠豆糕。他遞了一塊給裴濯:“喏,芳香齋的糕點,新鮮的,趕緊吃。”
裴濯接了過去,問道:“哪裏來的?”
“你先嘗嘗。”
江凝也看着他往嘴邊遞了去,一口下去,雙瞳微張。
“是不是很好吃?”江凝也看裴濯像只小貓似的抿着嘴,得意道,“我偷偷讓豆子去買的,就放到西邊牆角,我再去拿。怎麽樣,是不是很聰明?”
裴濯咽了下去,猶疑道:“夫子看見了,又要罰你抄書了。”
“那你這下得和我一起抄了。”江凝也說着,咬了一口另一塊綠豆糕。他吃着吃着便盯着裴濯笑了起來。
不僅如此,還笑嗆着了,剩下半塊也滾落在了灰撲撲的瓦片上。
裴濯微微皺眉,奇怪道:“你笑什麽?”
“你……你等一下。”江凝也上氣不接下氣,眯着眼睛,伸手去裴濯嘴角邊抹了一把。
伸手給他看,是那綠豆糕的碎末,不知怎的粘住了。只是此外,江凝也的手指上還餘有墨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凝也看着裴濯白淨的臉上被塗開的墨漬,再次捧腹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要迸出來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裴濯氣到臉上發燙,用手背一抹,反而将那污漬暈得更開了。
江凝也笑得停不下來,坐在他身邊,撿起剩下的綠豆糕,揉碎了放在掌心裏。
沒一會兒,便飛來了兩三只雲雀,圍着他的手打轉。
江凝也喂了兩次,見裴濯坐在屋檐上也一派端正,便硬扯過他的手,将剩下的綠豆糕倒在他的手上:“你也試試。”
裴濯本要拒絕,卻不知怎的沒有收回手。
他就那樣輕輕擡着手,等那雲雀的尖喙一下一下地啖着碎末,啄得手心發癢。
“好玩吧?”江凝也彎着眼,“章先生又不在這裏,你繃得這麽直幹什麽?”
裴濯淡淡道:“先聖曾雲,慎獨。”
“什麽玩意兒?你說你,年紀輕輕,怎麽這般憋屈。”江凝也咕哝道。
裴濯看着那雲雀吃完,展翅而去。
“家規甚嚴。”他輕聲道。
江凝也惑道:“我瞧着裴先生也不是個家教甚嚴的人。”
“裴先生不是我父親。”裴濯悶聲道。
他安靜地坐在那裏,似是想到了別的什麽,思緒漸漸地走遠了。
江凝也莫名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憐的情緒,只不過快速地掩了過去。
“我也沒有父母,這有什麽關系?”江凝也說,“天大地大,想去哪兒便去哪兒。沒人管得了我,也挺好的。”
他半靠着身後的窗沿,見落日的餘晖淌在了牙白的衣袍上,流淌出一片寧靜。
名為“虛室”的書閣對面,隔着寬闊的院落,是人聲鼎沸的雪滿樓。一樓的石階上,坐着餘顯和常明他們幾個,離着另幾個少年遠遠的。那二樓上,顧靈u正坐在欄杆邊,雙腿在空中蕩來蕩去。她歪着腦袋,偶爾回過頭,不知在和項唯說些什麽。
宗盈和韓熙緒等幾個女孩子湊在一起翻花繩,引得衛展、王玄他們也去看熱鬧。蕭桓在讀書,蕭朗便站在一旁眯着眼,偶爾接過劉景升丢來的小點心塞進嘴裏。
樓頂上,蘇子望在吹他那小笛子,上氣不接下氣,引得這邊杜舜捂住耳朵,氣得哇啦亂叫。孟敏死死地拉着他的衣服不肯松手,怕從樹上掉下去。
而身旁,江凝也耷拉着腦袋,困得很了,不知往哪裏靠去。
一時間,裴濯的心底生出了一些莫名的溫軟,在拉扯着他。
隐約之間,裴濯的嘴角竟隐約間微微上揚了一點,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如冬雪初化,冰晶澄澈透明。
果然是倦了,江凝也撐着下巴想,都産生幻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