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夫事有曲直,言有是非,直者不能不争
——〈班昭女誡六〉
自風寒好後,苗倦倦又開始了她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吃吃睡睡看看雜記閑書的米蟲生活
為了讓外頭那群争寵争到殺紅了眼的女人遺忘她的存在,她甚至連出去湖邊垂釣的嗜好都改了,至多在自己院子裏曬個太陽,或在樹蔭下睡個午覺
只可惜她忘了,有些人不是關上大門就可以阻絕在外的
這天晚上,她在癡心的服侍下舒舒服服的洗了澡,套件寬大柔軟的綢衣,正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邊晾幹長發,邊手持了卷“萬年王朝疆域志”看得津津有味
原來南方“路”、“靈”、“蕪”三州并稱水鄉,素有豐饒魚米之都的美稱,運河所到之處盡是花樹盛放、柳絲垂揚
書上所描繪的地域風光景致,令她這個自小在北地長大的土包子,不由心生向往
雖說漠北因鐵礦、銅礦和寶石礦之故,富有天下,八州十三省也是異域商旅熱鬧往來之地,處處可見繁華,但究竟是怎樣溫柔旖旎的城,才能被喚作似水之鄉?
如果她不是個女子,是不是就能走遍三山五岳、游歷這大好江山無盡風光?那麽擡眼望去的天空,會不會不再只是縣官後宅、王府後院這一角四四方方的天?
苗倦倦想得入神,連窗外何時出現了個高大身影也渾然不覺
“在想些什麽?”
“誰?”她猛然驚醒,吶吶地瞪着窗外掩沒在屋檐陰影下的高挑男子,心跳亂了拍“王、王爺?”
“卿卿以為是誰?”玄懷月慵懶地閑問
她一時語塞,心裏亂糟糟的,又是疑惑又是驚惶又是防備,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麽
話說,倒也是有好些天沒見過他了
“卿卿這些時日想本王嗎?”他眼眸含笑,深邃眸光令人難以抵擋
她自認沒有什麽見不得光的心思,可不知怎的,卻在他那樣的眸光下本能閃避開了眼,“王爺好興致,曬月光嗎?”
“曬月光?噗,好一個曬月光,我家卿卿好生有才……”他一怔,随即笑了開來,饒是夜色蒙蒙中,依然可見俊美笑容勾魂至極,一不小心就讓人失了神
她有一剎那腦袋空白,小嘴微張,總算理智還沒太廢,很快便将跑遠了的魂再度拘将回來,默念了兩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并掐了大腿一把,疼得再沒空暇耍花癡
“夜深了,王爺何不早早去歇覺?”她聲音有些僵硬
玄懷月眼兒一亮,笑得越發愉悅“既然卿卿誠意相邀了,本王再婉拒就折煞卿卿的心了”
“王爺等等!”她臉色大變,急亂間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的視線落在她“膽大包天”揪住自己衣袖的雪玉小手上,眸光微閃
苗倦倦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麽,燙着般急忙忙想縮回手,卻被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掌反握住
一時間,流光靜谧,月色無聲
玄懷月明亮的眼神灼灼然地盯着她,臉上似笑非笑,大掌堅定地牢牢扣住她的小手,仿若一世不放
她屏住呼吸,恍恍惚惚間,只覺心跳如擂鼓,耳際腦際嗡嗡然亂成了一片,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倦倦,”他低聲地輕喚,“你還要躲本王到什麽時候?”
望着那陌生的專注溫柔目光,苗倦倦霎時間心亂如麻,僵凝着一動也不敢動,只能沉默
“原以為很快便會投降,沒料想卻是這般倔強固執的小東西”他低喟一聲,悵然道:“倦倦,做本王的女人就這麽不好嗎?”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沒錯,你不是以退為進,也不是在玩心計,你這些時日來的種種,告訴了本王一個事實——”他眼底的笑意全然消失了,悵惘之色更深“你是真的不想同本王有任何幹系對嗎?”
她低下頭,掩住了自己的慌亂失措和無言的承認
“為什麽?本王就這般教你厭惡?”他嗓音很輕,語氣卻有些沉重
“……不是厭惡”良久,苗倦倦終于鼓起勇氣開口,“王爺乃人中龍鳳,身具天人之姿且權傾天下,世上女子誰不戀慕?然倦倦性情頑劣又兼疏懶無狀,并非男子良配美眷,更無福服侍王爺左右,因有自知之明,是故從來安守一隅……但說白了,只知食王府糧,卻不思效力王爺,确實是占了王爺的便宜,倦倦認錯”
他氣一窒,銳利鷹眸陡現一絲微惱“誰要你認錯來着?”
“我——”
“出來”他突然命令
“王爺?”她後退了一步,小手依然被禁箍在他掌中,不由有些急了“其實倦倦對您而言是不過是雞肋——”
“是不是得由本王說了算!”他動作如閃電,也不知是怎樣的手法便迅速将她撈出窗外,霸道地攬在懷裏
苗倦倦倒抽了一口氣,小臉漲紅了起來“王爺——”
“別說本王不愛聽的話”玄懷月低頭重重咬了她小嘴一記,滿意于她的瞬間呆愣,随即擁着她,身姿如鷹似隼一個躍起便飛上了高高的屋檐
她緊緊抓着他胸前衣襟,明明不是初次了,仍舊吓得腿軟人癱……這這這、又又又想幹什麽了?
難不成他怒上心頭,想将她拎至屋檐上再一腳踹下,摔她個一團肉醬方才解氣?
苗倦倦臉色瞬間慘白,忍不住暗自痛罵自己真是太平日子過久,渾忘世上還有個“死”字了——玄大王爺是她能惹的嗎?
就在她忐忑慌然,面色如灰之際,突覺一件大氅随着寬人溫暖懷抱緊緊包攏住她顫抖發冷的身子
“別怕”頭頂的低沉嗓音溫和如月色
她心弦一顫,又是一呆
“今晚月色極好”他摟着懷裏柔軟小人兒,擡頭仰望夜空中那一輪皎潔明月“倦倦喜歡賞月嗎?”
她手足無措地傻坐在他懷裏,半晌後才想起他問了什麽,聲若蚊蚋地回道:“嗯”
“本王以前喜歡驕陽如熾”他望着蒼穹明月,平靜地道:“大片大片的金光灑下來,極致壯麗,看什麽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有一年,本王領兵在戰場上與敵軍厮殺了三日三夜,渾身血汗濕透了衣衫盔甲,最終殲滅了赤厥五十萬大軍……全身雖月兌力乏透,卻是滿心歡傲得意,待回頭一看,身後随行出征的十萬北地兒郎已剩不足一萬,大片沙漠上屍橫遍野,在陽光下分外灼目刺痛人心”
苗倦倦屏息聆聽着,目光裏的防備漸漸化成了悲憫之色
“而當初朝中允諾後援的六十萬大軍,始終駐守各地,按兵不動”玄懷月淡淡地說起那血淋淋的宮鬥政争往事,語氣平靜漠然,仿佛與自身無幹“人人眼睜睜看着我漠北兒郎為國殡命,死傷無數”
“經此一役後,本王方知世上事,多是混沌肮髒,本不需瞧得太過清楚,當得太認真”他嘴角浮起一絲似悲是恨的嘲諷笑意“自那日後,本王就喜皎月勝烈日,深覺朦胧迷蒙勝過清晰靈透無數”
這就是當初先帝駕崩後,他寧可終身守在漠北,醉卧美人鄉,也不願同其他皇子争奪那至高無上龍椅的原因嗎?
人人說他霸道跋扈、風流無度,可卻無人探求聞問,一個原本頂天立地、傲視天下的漠北戰神,為何要過起這荒唐不羁的日子?
她的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心一陣陣發緊,小手遲疑地貼上環在自己腰間的微涼大手
他微微震動,目光明亮地落在那只小手上,胸口竄過一抹熾熱
“王爺已盡力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她的聲音裏有着不自覺的溫柔和撫慰,“戰士們信任王爺、追随王爺拚死守住了自己的家國,定是無憾,也決然不悔?至于值得不值得,旁人心思如何,又與我們何幹?珍惜的,自當感念終身不忘,不珍惜的……去他的呢!”
他怔住,細細咀嚼她這番話,心頭滋味複雜萬千,不知是驚是喜是愕然,可她最後那句“去他的呢”,頓時逗笑了他
“好倦倦,說得極好”他心下一快,眉眼跟着歡然舒展,笑得恁般英氣勃勃,卻又既邪且魅
“看!”她心下悸動,慌亂地擡手往半空中瞎指了一通“好大的蚊子!”
“哪裏?”他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啊,不好意思,看錯了”她開始一貫的裝呆賣傻
玄懷月這下子真的朗聲哈哈大笑了起來
只是玄大王爺怎麽也沒想到,本是設局、做出一番“自憐身世”好勾得這小女人心軟、為自己神魂颠倒,卻渾不知真正落入網中的是誰
自那夜之後,他便晚晚來敲她的窗
苗倦倦想要恢複自己的提防之心,可是每當看着他笑盈盈若有所盼的“純真”眼神,還有拎着壺茶,非常單純想跟她月下聊天的做派,她那個“不”字怎麽也說不出口
坦白說,不急色不抛媚眼不耍風流不胡亂發火的王爺,相處起來還挺舒服自在的
每當她在他寵溺包容的笑眼下,就會開始莫名其妙大放闕詞、胡說八道起來,而且好像她越是恣意閑談亂說,他就越是笑得心滿意足愉悅不已——她是錯亂了不成?
苗倦倦托腮擰眉,很是困擾地樞着一只白玉壺蓋玩,腦中響起了他留下這只剔透珍貴的天下名壺給她時的話:本王就把最心愛的東西寄放在倦倦這兒了,倦倦切記好生珍惜
“幹嘛沒事講這麽暧昧不明的話?好像寄放在我這兒的不是他的壺,而是他的——咳咳咳!”她登時被自己吓岔了氣,嗆咳連連?
“哎呀!小主你怎麽了?”癡心捧了盅紅棗湯進來,見狀急急過來拍她的背
“沒事……咳咳,噎到”她趕緊揮揮手,故作無事
“小主,你怎麽沒事常噎到?”癡心疑惑問道
“……對啊,我也覺得很納悶”她說這話有些心虛,語氣飄了飄
其實只要不想起跟那位王爺大人有關的事,她也就不會這麽心亂氣短了
“對了,小主,聽說……”癡心忽地想起一事,眼放賊光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耳邊,小聲道:“王爺最近都沒有到各院去耶!”
“咳咳咳咳咳……”
“小主?小主你還好嗎?怎麽了怎麽了?”癡心一時傻眼,慌了手腳“要不要傳大夫?要不要要不要?”
“別——”她連忙抓住癡心的手,咳到一張小臉都漲紅了,好不容易才順過氣來“只是口水……咳!保到你幫我斟杯茶來,我喝一口就好了”
“真的嗎?小主,您可千萬別忌病諱醫呀!”癡心斟來了茶水,一臉憂心忡忡
“真沒事,有事我還能成天吃飽睡睡飽吃嗎?”她喝了口滋潤清涼的茶,窘迫尴尬的臉色又回複笑盈盈“你——咳,那消息怎麽來的?”
“整座王府傳得沸沸揚揚,後院裏怨氣沖天,都快炸了鍋了”癡心偷偷瞄了她一眼,猶豫道:“大家都在猜,莫不是王爺又看上了外頭哪家的美人,一門心思都挂到新人身上去了,所以無暇顧及這後院春色……”
苗倦倦努力保持面無表情,只是一個勁兒低頭假意喝茶,卻心亂如絮
“小主,您也別太傷心了,男人喜新厭舊逢場作戲實屬平常,可就算王爺真的又看上了旁的美人,他也一定不會舍了主子的”癡心生怕她難過,極力安慰道,“怎麽說小主您也是這後院裏冊上有名的正規小妾,誰敢不拿您當回事兒呢?”
她臉色有一絲古怪地看着貼身丫鬟,不知該笑還是該嘆好,半晌後,只得拍了拍癡心的肩,語重心長道:“好癡心,謝謝你一心為我”
“小主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為您着想都是應該的!”癡心眼眶紅紅,“小主您別擔心,奴婢馬上就出去把事情查探個清楚——”
“欸欸,回來!”她急喚住,随即吞吞吐吐地道:“不用查探了,王爺……最近晚上都同我閑聊至天明”
“真的?!”癡心聞言大喜
“嗯”她趕忙叮咛道:“可這事絕不能透露出去,萬一惹毛王爺和其他人就不好了”
“對對對,要低調,一定要低調!”癡心立刻會意,點頭如搗蒜,臉上湧現如夢似幻的傻笑“奴婢這幾日馬上開始縫制小主子的小衣小褲,不論是小王爺還是小郡主的都得準備,免得到時候趕不及穿……”
“想到哪去了?”她有些哭笑不得,“哪有什麽小王爺小郡主?連床都沒模到邊,哪裏鑽出個小主子?”
“原來王爺喜歡野合啊……”癡心小臉紅紅,啧啧稱奇
苗倦倦一口茶噴了出來“才、才沒有!”
“耶?可您不是說——”
“只是純、聊、天!”她窘紅了臉蛋兒,紅霞朵朵,卻是咬牙切齒
“……小主,你真浪費”癡心搖頭嘆氣,又開始恨鐵不成鋼了
不行,再同癡心胡攪蠻纏下去,別說噴茶,等會兒噴血都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按着突突抽疼的腦門,“我得去睡一會兒,不用叫我吃飯了”
癡心正想張口再說些什麽,忽然門外響起一個帶着明顯笑意又顯恭敬的聲音,道:“禀苗小主,您外頭有客找,不知小主欲見否?”
來人一身青色團錦長衣,笑似狐貍,居然是王大總管
“奴婢見過大總管”癡心趕緊上前見禮
“大總管好”身為低等侍妾的苗倦倦也不敢忽略禮節,忙下榻淺淺福了個身
可沒想到王大總管卻欠身回禮“屬下不敢,小主客氣了”
“欸?”她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