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夫婦之好,終身不離床榻周旋,是故颠鸾倒鳳者,不分日夜也
——〈狄親王語錄〉
深夜,一個高大身影靜靜走進小纨院,沒有驚動任何人
寝室外間那個小丫頭伏在花幾上,睡得并不安穩,好似在夢裏也淚汪汪
玄懷月驀地心一突
那……她呢?
他擡指淩空輕彈,點了小丫鬟頸上的昏穴,随即大步邁入寝室裏,驀地愣住了
苗倦倦沒有睡,她默默地坐在床榻上,神情清冷平靜,像是正等待着他
“卿卿?”他有些艱澀地開口,柔聲道:“不是身子不适嗎?怎麽還未睡?”
“王爺”她神色很平和,恍似什麽都沒發生過,聲音卻透着隐約蒼涼“倦倦想問您一句話”
“夜裏寒,萬一着涼了怎麽辦?有什麽事我們明天再說,好嗎?”他心很亂,下意識想阻止她問出什麽他無法回答的話來,俊臉掠過一抹失常的忐忑,急急上前就将她擁入懷裏
她身體一僵,他同時感覺到她的僵硬和疏離,心下那股不安感又湧了上來,下意識将她擁得更緊了
“王爺,”她輕輕問,“你愛過我嗎?”
他有絲局促尴尬地清了清喉嚨,“傻卿卿……本王不是說過,本王最寵你,最愛你,本王心悅你嗎?”
“王爺,你愛過我嗎?”
她為什麽這麽問?難道這些日子他還不夠寵愛她嗎?難道她是在質疑他對她的這片心?還是——她是在指控他是個騙子嗎?
那日被撞見的心虛、難堪、窘迫和讪然在她悲傷的眼神中,自無以名之的恐慌心疼,逐漸化成被深深戳痛了男性尊嚴的狼狽和憤慨
玄懷月目光變得深沉,為了掩飾自己莫名的慌張和不安,松開她起身,冷峻語氣充滿了嚴苛和不耐煩,“是本王寵你太過,令你起了非分之想,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了?”
苗倦倦像挨了一記悶棍,臉色瞬間慘白如雪
話一出,他立時後悔了
可是玄懷月依然死撐着他身為王爺、身為男人的高高自尊,沉着臉道:“倦倦,別以為本王喜愛你,你就能左右本王況且吃醋也要有個限度,妍妍并不會打擾到你的生活,就算這幾日我多寵幸了她,那也是理所當然,她畢竟是新人——”
“你讓湯嬷嬷給我喝的是避孕湯嗎?”
他心下一緊,臉色微微變了,咬牙沉默着,半晌後重重哼了一聲“這是王府規矩未有王妃之前,誰都不能有孕,不單單只針對你”
“所以我對你而言,就僅僅是個妾?”她唇瓣顫抖着,明知答案會令自己萬劫不複,可就算是死,也寧願死個明明白白
“你是本王的愛妾”他深吸一口氣,理直氣壯地道:“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本王說過,本王絕不負你你為何就是不能相信本王?”
“我明白了”她苦笑了起來,喃喃自語,“我早就明白的……真傻,怎麽就變傻了呢?”
“倦倦——”他喉頭不知怎的發幹了
“王爺,”她擡頭仰望着他,眸底隐約似有淚光,依稀像是展開一抹蒼白的微笑,在昏暗的燭光下瞧不清楚,卻深深燙痛了他的心“我是真的愛過你”
他先是狂喜,随即神色又變得陰沉愠怒,咬牙道:“什麽叫愛過?難道你現在就不愛本王了不成?”
她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目光,低聲道:“奴婢沒事了,請王爺自便吧”
“你!”他心口一痛,随即勃然大怒“把話說清楚!你到底還愛不愛——”
就在此時,外頭響起一個有些戰戰兢兢的聲音
“王爺”是暗衛一狐
“滾!”他滿腔沸騰的怒火全朝外吼去
“禀王爺,妍郡主醒了,德郡王請您過去”
霎時間,一片死寂
玄懷月滿懷憤懑苦惱地低咒了聲,深吸一口氣,随即恢複一貫的深沉冷靜“知道了”
一狐忙消失在夜色裏,如來時般無影無跡
苗倦倦又低下了頭,不發一語
“你……先睡,別胡思亂想,也別再說那些戳人心尖子的傻話”他痛恨她低着頭的樣子,讓他無法清楚看見她臉上的神情、看出她究竟在想些什麽,究竟是高興還是難過
他喉頭微溢着抹苦澀,卻怎麽也不願在她昏了頭說出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時,還同她一般計較,他怕他越聽越會被她活活氣死!
沒心沒肝的小妮子,把他的濃情密意全當成了謊話嗎?
她還有什麽不知足的?他玄懷月這一生何曾對旁的女人這般憐愛上心過?可她居然就拿着他的寵愛,任性撒起潑來了?
越想越生氣,他冷冷地道:“你自己好生想想,恃寵而驕,因妒生怨,你犯了幾條府內大罪?”
她默然
玄懷月整個下不來臺,俊臉一陣青一陣白,最後恨恨然拂袖而去
渾然未發覺在昏黃的燭影下,低垂着頭的苗倦倦,無聲下墜的淚水,一點一點打濕了膝上羅裙
第二天一早,癡心醒來,突然發現自家小主不見了
經過王府內一陣兵荒馬亂的搜索尋找,苗倦倦還是不見蹤影,仿佛像是人間蒸發了
接獲通報的玄懷月匆匆趕到小纨院,呆呆地看着遺留在榻上,他的捏面人兒和一只剪碎了的精致荷包
“這、這是怎麽回事?”他指尖微顫地拾起那剪得亂七八糟、卻依然看得出初時繡制時有多用心的荷包
癡心低頭垂手在旁,哭腫了的頭臉已面無表情,低聲道:“小主趕了三天的荷包,是要送給王爺,後來一直見不到……就沒送”
他忽然覺得胸口隐隐的悶疼變成撕心裂肺的痛楚,猶作困獸地掙紮問:“她,這是在鬧脾氣?多大點事值得把好好的荷包都鉸了?”
癡心無言
“氣性也太大了”他雙膝有些撐不住身子,閉了閉眼,頭目森森然,頸背的冷汗仿佛越來越重,卻仍咬牙悶哼道:“她回娘家了?”
“小主走了”
“胡說!”他臉色慘白,大聲道:“不就和本王拌了幾句嘴,她——她——”
癡心目光黯然
丙然,王爺還是不懂小主的心……
“誰準——誰給她那麽大的膽子敢離開本王的?”玄懷月臉色鐵青,暴跳如雷,緊握的拳頭松了又緊“去!傍本王找——不,去叫苗八旺來見本王!本王要問問他究竟是怎麽管教女兒的,撚酸吃醋,三兩句不合便離家出走,她把王府規矩當什麽?又把本王當什麽了?”
癡心頭垂得更低了
而始終在門外守着的一狐遲疑了一下,随即奉命而去
玄懷月像只受了傷的猛虎般在原地來回踱步,滿心焦躁狂怒難抑
“耍這般可笑的手段,以為這樣就能拿住本王?”他怒不可遏,胸膛劇烈起伏着,目光卻透着抹茫然“她以為她是誰?就仗着本王寵她,便敢這樣膽大妄為,她眼裏還有本王嗎?”
她,心裏還有他嗎?
他胸口一窒,一口氣再也上不來,眼前微微發黑,但他強忍住沖上喉頭的腥甜,面色慘白地瞪着榻上那刺疼了眼的物事
她居然連他的捏面人兒也一并舍棄下了,所以是連……他也不要了嗎?
“她竟敢——她居然敢——”他雙目赤紅,幾乎要咬碎銀牙“難道她以為本王真沒有她不行嗎?不就是個女人——不過就是個女人而已!我玄懷月要什麽女人沒有?還容得下她不要——”
下一瞬,他怒騰騰大步狂奔出寝室,無人發覺那高大的身影在跨出小纨院門檻時,腳下有些微的踉跄
頭系青花布巾,一身粗布衣的苗倦倦坐在搖搖晃晃的菜販子驢車上,緊抱着那只簡單的小包袱,頭倚在車框上,神情呆呆
她混在清晨進出王府小邊門的送菜車中出來,以前就知道送菜趕驢的是個憨厚耳背的老頭子,人人喊他忠伯,是王府家生的老仆
她知道自己出了王府後,便是逃妾了
王府規矩,逃妾視同叛國,捉到了只有個死
可她寧願死在青天白日的外頭,也不願在那個百花盛開的後院裏,日日倚門等着他偶爾寵幸,或是每天晚上妒嫉煎熬,痛苦地揣測着他今夜究竟睡在哪個女人身邊
若是以前,她根本就不在乎,會依然自顧地好吃好睡,因為她只拿他當衣食父母看待,他要寵誰要愛誰是他的自由,與她無尤
可悲的是,她明明知道不該,卻還是放縱自己對他動了心,傻傻地欺騙自己,誤以為他所謂的喜歡,是唯一,是一生一世,以至于淪落到今日,對眼前這一切再也無法無動于衷
變得不是他,是她自己
是她貪心,忘了自己的身份,她就是個妾,一個任人随意打賣饋贈的小妾還是她親生的爹苗八旺,将她送給了他……
一個禮物、玩物,居然向主人求一生一世的真心?
世上還有比她更荒謬大膽、不知死活的小妾嗎?
苗倦倦漸漸笑了起來,笑得不可自抑,笑得無法呼吸,淚流滿面而不自知
良久,她在颠簸的菜車晃動中,笑容慢慢消失,心也一點一點變冷了,麻木占據了她五髒六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菜車在離王府別院莊子不遠處的市集上停了下來,忠伯習慣性地在那兒挑買一些旱煙草,待付了錢,把那捆子羊皮紙包的煙草塞進褡漣裏,慢吞吞再爬上了驢車,輕甩缰繩驅策驢兒前進
菜車繼續搖搖晃晃往前行,苗倦倦隐身在熱鬧的市集一角,怔然地望着菜車遠去、消失,蒼白臉龐掠過了一抹悵然
自此刻起,她便和王府再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