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夫為夫婦者,以心和親,百年好合,理所當然耳
——〈狄親王府新家訓〉
蕪州南鎮
綠水碧波蕩漾,堤岸植遍楊柳,美麗的南鎮在夏季午後細雨中,越發顯得詩情畫意
苗倦倦伏在天衣坊的一臺繡架前飛針走線,纖纖十指翩然如蝶,很快便繡好了角落一大朵紫金芍藥,針腳細密,構圖精妙绮麗,立時吸引來了管坊大娘的注意
“嗯,還不錯”管坊大娘藏住驚訝之色,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明兒就開始上工吧”
“謝謝大娘”她擡頭,不卑不亢地微微一笑
“待會把聘契打了,每月工資一兩五錢銀子,做得好的話主家額外有打賞”管坊大娘看着面前荊釵布裙卻眉目如畫的女子,心下越發吃驚“你說你叫什麽名兒來着?”
“玉氏”她神色沉穩地回答
“玉娘子”管坊大娘略一沉吟,見她露額梳髻做已婚婦人打扮,不禁又問道:“你原是何方人氏?夫家何處,又是因何會到我們南鎮來的?”
她遲疑了一下
“我們天衣坊乃南鎮最大的繡莊,老爺更是南鎮首富,用的奴仆繡娘都得是身家清白來路清楚的,”管坊大娘微微挑眉,“否則就算是繡工再好,我們也用不得”
苗倦倦眸光微閃,平靜道:“是,不敢瞞大娘,奴家因才德不及,見棄于夫家,只得自請下堂、淨身出戶,現從母姓,日前遷至南鎮小花胡同,應聘于貴莊為繡娘,圖的是能自力更生,以手藝猢口,大娘心慈仁善,還請給奴家一個機會”
“原來如此,見你談吐也是個讀過書,想必娘家出身非小家小戶,怎麽沒回去投靠娘家?”管坊大娘神色溫和了些
“既已下堂,自是回不得娘家,以免污了父母顏面”她澀然一笑
她爹苗八旺現在一定氣到恨不得能生吞了她吧?幸好姨娘現今有孕在身,爹又一向喜愛姨娘,再惱也不至于遷怒到姨娘身上
只是……不知王爺有沒有找爹爹麻煩?
不,他不會的,那麽好面子的男人,又坐擁佳麗無數,恐怕她一走,他氣過之後,轉眼就忘了她是誰吧?
……這樣也好
苗倦倦神情黯然了下來,再掩不住深深的落寞蕭索之色
避坊大娘本還待再問,見她秀氣小臉上的脆弱,不禁心下一軟,再也不忍心追問到底
終歸也是個可憐人吧
“我知道了,往後你就好好在這兒做事吧”
“謝謝大娘”
出了天衣坊,苗倦倦擡頭仰望着碧空如洗的天空,略嫌刺眼的陽光令她有些眩然
從今天起,她就是玉苗,是天衣坊的繡娘
她已經打算好了,天衣坊的工錢最豐,多做繡件的話還能另得打賞,積攢下來久了也是一筆錢
當初從王府出來的時候,他賞賜的那些金銀珠寶她都留在小纨院,只帶了自己兩年來存的月錢,約莫七十幾兩,再加上在天衣坊做上一年的繡娘,合計約可攢個八、九十兩銀子,到時候她就再往南走,到更鄉下的地方去買個小院,買幾畝地種種菜,過上那忙時耕織暇時讀書的清閑日子
這一生,她不要再把心交給任何人,寧可牢牢緊握在自己手上,直到青春逝去、無常來臨……就算這樣平平淡淡、清清冷冷的死了,也好過一顆心寸寸痛折成灰
一想起他,苗倦倦胸口還是會時時一陣火燒般的劇痛,可是這樣的疼會漸漸減退,直到終有一天,再也沒有任何感覺
“玄懷月,終有一天,我會把你忘得幹幹淨淨”她望着北方的天際,眼神決絕中帶着一絲凄涼“你也把我忘了吧”
他們從來就不是一路人,現在這樣也好,他繼續做他的富貴逍遙王,她還是做她默默無聞的平凡人……
自那日後,苗倦倦就開始在天衣坊做起了繡娘
繡娘的工作看似細活兒,并不粗重,其實很辛苦,尤其是自早至黃昏時分,除開中午歇息吃飯的短暫辰光外,大部分都是伏在繡架前不斷繡着、繡着
手酸自然不用提了,光是一雙眼睛,在專注盯着繡線緞面一整天後,往往是眼前模糊得閃着團團白光,就算閉目睡上一整晚,還是難掩疲勞
兩個多月後,苗倦倦因繡工特別絕豔精致出彩,被加了一兩銀子的月俸,可是眼力卻也因此退化了許多
“這具身子果然還是太嬌弱了,”她嘆氣,自我檢讨道:“太丢人了”
這一個黃昏,苗倦倦拎着用芭蕉葉包起來的一刀豆腐和一小條鹹魚,推開了小花胡同最尾端的那間老舊宅子
她租的這屋子,聽說幾年前住的是個富商的外室,被大婦發現後帶着人來活活一頓亂棒打死,後來經了好幾手都無人敢久住,最後被她用極便宜的租金賃了下來
在搬進來的第一天,她就備了鮮花素果等祭品,拈香默默向那位可憐的前輩祭拜祝禱了一番
愛也好,恨也好,總歸塵歸塵,土歸土,這世上最欺人最吃人的就是地位,生而為妾,本就半點不由人,一縷芳魂歸九天,倒也落得幹幹淨淨,待下輩子投胎為人,希望莫再淪受同樣的苦楚了
不知是冥冥中真有感應,或是她本就遲鈍,自住進來那天起,倒是十分清靜安生,從沒有什麽鄰居口中的鬧鬼現象
苗倦倦将鹹魚和豆腐洗了切成大塊置入粗沙鍋裏,放在竈上生火煮将起來,又随手蒸了顆饅頭
随意便弄好了簡單的一餐,她幫自己倒了杯清水,坐在小院子裏的石桌前,就着滿天晚霞,自己一個人默默吃起晚飯
風很涼,不知哪兒吹來了一股幽幽的花香,隐約像是栀子花,細聞又好似是夏桂
她這時最想念的是癡心
王爺那麽驕傲的主子,自是不會為難癡心一個小小丫鬟,可是她就這麽不告而別的逃出王府,丢下癡心一個人,癡心定是怨極了她吧?
“癡心對不起……”吃了幾口的饅頭似石塊般沉沉地壓在胃裏,她再也忍不住泫然欲泣“對不起……”
“你不惜離家出走,離開本王,就是想來過這種苦日子的?”
苗倦倦聞聲一呆,手裏半個饅頭再也拿不住的滾落地上
在漸漸消逝的夕陽霞光下,有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背着光、負着手,宛若天神又像幻影般出現在她眼前
她、她的眼力竟已模糊到此種地步,恍惚間也能把樹影看成了他嗎?
她想揉眼睛,可一擡手,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落淚了……
一時間四周更靜,連歸巢寒鴉都安靜得不敢亂啼
苗倦倦胸口漲滿了又熱又疼又酸又澀的滋味,腦袋迷迷茫茫,渾然不知是苦是喜是悲
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她漸漸恢複了冷靜,目光低垂,掩住了猶狂跳不安的心,閉口不語
“瘦成這副鬼樣子”玄懷月愠怒的嗓音頓了頓,氣息帶着一絲不穩,咬牙道:“本來就不甚好看,現在又——吃的那是什麽?饅頭?鹹魚?豆腐?你這又是在跟誰賭氣了?以為折騰自己的身子,本王就會心疼服軟嗎?”
明明出口就是一番痛斥,個中的關懷心疼之意卻怎麽也藏不住
她心頭一熱,眼眶卻越發灼燙刺痛起來,好半晌才擠得出艱澀的字句:“奴婢不敢”
“奴婢”二字,瞬間又轟地點燃了炮仗!
“你!”他氣得脖粗面漲,高大身軀激動地微顫,長指恨恨地點着她的鼻頭,“沒活活氣死本王你不甘休嗎?”
她嘆了一口氣,眼神黯淡地道:“王爺,身為逃妾,奴婢罪該萬死,可王爺要是還顧念你我昔日一絲情分在,今日就當從未見過倦倦吧”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本王給了你三個月的時間任性,還不惜動用了飛狐堂追蹤你的下落,接到消息後還千裏奔馳、披星戴月地趕到這鳥不生蛋的鎮上來,七天前本王就到了,強忍着口氣由着你在那勞什子的繡坊裏累活得跟條狗似的……”玄懷月怒氣沖沖,煩躁焦惱地在她而前大吼大叫,“你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豆渣嗎?狗糞嗎?”
苗倦倦被他劈頭吼得一陣頭暈眼花,瑟縮了下,越發心亂如麻“我……我……”
“你這沒心肝的,跟本王置氣這麽久,吃醋也該有個限度吧?本王可是忍你夠久了,再胡鬧下去休怪本王對你、對你——”
她心裏滋味複雜萬千,又是甜又是酸又是澀,喉頭堵塞得更嚴重了,要很努力才咽得下那硬團,低聲道:“我知道,王爺待我好”
他住了口,眼眶微微發熱,最後還是別過頭去恨恨地低斥:“哼,巧言令色,本王不信你!”
“可是王爺,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玄懷月聞言,死死瞪着她,銳利的眸子此刻布滿血絲,深深不敢置信,“你說什麽?”
“我很感激王爺千裏迢迢來到南鎮,還對我說了這樣的一番話,字字句句都是念着我的安危”苗倦倦的語氣很平靜,淚水卻不争氣地滾落了,微哽道:“但是,倦倦福薄,不值得王爺這般愛重”
“你——”他只覺腦際嗡嗡然,既是憤怒又是無措
她跪了下來,含淚鄭重地道:“王爺,請權當倦倦死了吧”
“別跟本王繞這些鬼話!你說,你到底要什麽?”看見她向自己跪下,他像當頭挨了一記重棍,在勃然狂怒的低吼中,帶着一絲幾乎察覺不出的顫抖“你這個該死的女人,到底還要本王怎麽做……”
“王爺什麽都不必做”她噙着淚,強抑着如刀割的心痛,低聲道:“倦倦認清做人的本分,深知過去貪心太過,讓王爺為難了可是要倦倦再回到王府後院,眼睜睜看着……也生不如死,不如像現在這樣,現在這樣就很好,相濡以沫,不如兩忘于江湖”
玄懷月瞪着她,呼吸急促粗重,俊美臉龐漲紅得仿佛擰出血來,半晌後,嗓音陰沉冰冷得令她不由打了個寒顫“你還是執迷不悟,若本王一生不能專情于你一人,你便寧死不回王府——你就拿這個來要脅本王?”
在一陣久久凝滞的沉默後,她低嘆了一口氣,神色悵惘而蒼涼,好似瞬間老了許多
“王爺,我苗倦倦什麽都沒有,能給的就只有一顆不值錢的真心,而偏偏王爺最不缺的就是女子的心”
他又是一震,胸口一痛
她眼底的蒼茫之色更深了,“正因認清了事實,又自知生性執拗,一旦動心,眼裏就再揉不進沙子,與其因愛生妒、由妒生恨,到最後不可收拾,自傷傷人,不如就此自棄于王爺,這樣,也算不負了當日王爺的一番憐惜愛寵”
“別跟我玩那些虛的!你既是不拿本王當回事——”他眸中閃着不可置信的悲憤,定定地望着她蒼白卻堅定的臉龐許久,傲然的大笑起來,語氣卻無比冷厲兇狠:“本王有的是人稀罕!”
苗倦倦小臉慘白無色,下一刻忽聽一聲轟然巨響,她戰栗地瑟縮一下,呆呆地轉頭望着,院子裏那株高壯老樹已被怒極的他一拳重重擊斷!
在樹倒下揚起滾滾飛塵當中,那狂怒的高大身影已奪門而出,轉瞬不見
她閉上眼,淚水滾滾而落,只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盡,疲倦欲死
他已是恨透了她吧?
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