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才華
第39章 才華
這是從水夷族暫移過來的營地。
仗才打完沒多久,幾乎所有人都是灰頭土臉的,這讓一身白衣的林昭昭顯得格外突兀。
特別是那些只聽過“楚楚夫人”之名,卻沒有見過林昭昭真容的水夷人們,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事,想瞧瞧這“第一美人”究竟長着怎樣漂亮的容貌啊。
“那就是楚楚夫人啊,難怪赤兒思見了她,就和狗聞見肉骨頭一樣。”烏拉達金的兒子穆爾術望着那道白色的人影,“這樣看旭烈格爾為了她滅了黑戎族也不奇怪了,換成是我,我也會沖冠一怒為紅顏。”
“你可別動什麽愚蠢的心思。”烏拉達金警告自己的兒子,“這個女人一看就是個不祥的人,她才嫁到草原多長時間,就害死這麽多人,你看別将這災禍再引到我們水夷族來。”
“怎麽就成我引來的了?”穆爾術頂嘴道,“要不是父親你故意向赤兒思透露了這女人的存在,我們也不會和旭烈格爾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
“你個小混賬!”烏拉達金氣得想抽人,可惜他的兒子穆爾術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溜煙跑遠了。
旭烈格爾掀了門簾,林昭昭進了氈包裏坐下。他擡起頭,發現男人站在角落裏,并沒有坐下說話的意思。
“你離我這麽遠做什麽?”林昭昭問。
旭烈格爾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又止步不前了。
“……”林昭昭望着旭烈格爾,不知道男人是什麽個意思。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堂堂血狄首領懼內……”林昭昭眉目微挑,“難不成我比你砍殺的那些個兇狠暴徒還可怕?”
“沒有。”
“那就是你嫌棄我?”林昭昭眼神暗了暗。
“怎麽會?我怎麽可能嫌棄你?”旭烈格爾眼神轉向一邊,“我只是覺得自己身上污穢,靠得太近怕将你也弄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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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昭站了起來,一步步向男人走了過去:“如果今日我深陷泥潭,滿身髒污,不堪入目,你會因為害怕髒了自己而對我視而不見,避而遠之嗎?”
“當然不會。”旭烈格爾皺眉。別說是深陷泥濘了,就算是面對千軍萬馬,刀山火海,他都不會對林昭昭抛之不顧。
“你不會,我也不會。”林昭昭在旭烈格爾面前站定,白玉般的手摸向男人滿是血污的面龐。
林昭昭這一舉動實在是出乎意料,旭烈格爾不由愣住了。
看着男人發呆的模樣,林昭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對帳外伺候的人說:“阿古蘇,幫忙打些水來,再拿些幹淨的布。”
“是,夫人。”
旭烈格爾自己拿着沾了水的布将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都用力擦了擦,深褐色的皮膚瞬間都泛起了紅。
“你這是在擦豬皮嗎?用這麽大的勁兒。”林昭昭有些看不下去了,“給我吧,給我吧,我幫你擦吧。”
旭烈格爾只能将手裏的布交到了林昭昭手裏。
林昭昭雖然不算會伺候人,但也不知道下手要輕柔些。
“還說沒有受傷,我都看見好幾道口子了,前些日子的都還沒消失,這會兒子又再上面添新的了。”看着男人身上的一道道傷痕,林昭昭心裏不是滋味,“再幹幾場仗你這身上就連一塊完好無損的皮都沒有了!”
“都是劃破了些皮,傷口很淺。”
“這麽長一道和條長蟲一樣,多瘆人啊!”林昭昭氣得瞪了男人一眼,“你自己瞧不見,也不想別人瞧着是什麽想法。”
“吓到你了吧。”旭烈格爾輕聲說。
“吓個屁。”他是看着心疼。
将布在幹淨的水裏搓了搓,林昭昭命令旭烈格爾到榻上躺着。
“洛初,天還沒有黑……”男人有些遲疑。
“想什麽呢!我幫你把發辮也洗一洗!你這頭發裏怕是能抓住虱子來!”林昭昭沒好氣地說。
旭烈格爾知道不好拒絕林昭昭的意思,只能沉默地走向床榻。
他緩緩平躺在床榻上,身體略有些僵硬。
他其實不太喜歡平躺這種姿勢。或許是因為會暴露太多身體要害的部位,比如脖子,如比小腹,比如左邊的胸膛。
這樣不安的姿勢讓旭烈格爾心裏有些不舒服。
但好在他眼前就是洛初認真的面龐,染着一層昏黃的光色,像是天神低頭賜予罪人溫柔的寬恕。
旭烈格爾眼神深了深,望着那張臉上還沒完全消下去的淤傷。他發現自己心裏的這份怒火還是沒有因為赤兒思身死而消失殆盡。
當時他應該先将那畜生的四肢全都砍下來喂狗的。旭烈格爾心裏有些後悔。
林昭昭手裏捏着男人的發辮,心裏想着的是來時帖薩爾說的事:“聽說你們這次抓住了許多戰俘……”
男人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那你們打算怎麽處置這些人?”林昭昭忍不住問,“不會都殺了吧。”
“這件事還沒有商量好。”旭烈格爾也沒有向林昭昭隐瞞什麽,“人太多了看管不過來,大巫說可以把這些人作為長聖的貢品……”
“不可!”林昭昭立刻說。
“怎麽了?”
“……”林昭昭頓了頓,看了眼旭烈格爾。他想但凡有些良知的人,絕對都會反對大巫的提議。
但旭烈格爾沒有,他只是淡淡問了他一句“怎麽了”。
林昭昭抿了抿唇。他不是想去指責男人的冷漠與殘酷。
他見識過這片草原的野蠻與險惡,與表面一片安定的京城不同,這裏是一個可以明目張膽人吃人的地方。
你不吃人,別人就吃你。
為了活下去,你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在這條血腥的仇恨之路上越走越遠。
一出生旭烈格爾就注定了他會走上這樣一條道路。林昭昭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妄議他人的命運,也知道自己沒有三言兩語就能改變他人的能力。
但是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是想去拉男人一把。
就算是無法将對方從命運的漩渦裏拖拽出來,就算是自己一不小心也會沉溺進去,他還是想試一下。
“全都殺掉未免太可惜了些。”林昭昭斟酌了下自己的說辭,“我們現在正是缺人手的時候,無論是後面與科列奇部為敵,還是等春天來的時候時需要播種,我們都需要更多的人來完成這些事。比起殺死他們,我覺得将他們留下能給血狄族帶來更大的好處。”
“你說的這些達日巴特也有提過,将這些戰俘作為奴隸帶回去。但是我們摧毀了他們的家園,他們心裏已經種下了仇恨的種子,就怕放出去容易養出隐患,帶回去也會給部族帶來更多的麻煩。”旭烈格爾并非一味聽信大巫的話,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人心複雜。”林昭昭垂下眼簾,“我有個法子,可以拔除這些人心裏的恨。”
“什麽法子?”
林昭昭看着旭烈格爾的眼睛,沒有馬上回答對方的疑問,而是提了另一個問題。
“若是我的法子靈驗,那些人能不死嗎?”
“若是能為我所用,當然不用殺。”
“既然如此。”林昭昭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水,将幹燥的布擱在男人頭上,“你要是信我,就将這事交給我辦。”
旭烈格爾坐了起來,沉默了一會兒,縱然是林昭昭開口,他也不好一口應下。
戰俘的處理到底不是一件小事,全殺也就算了,若涉及利益分割,權衡不好很容易引火上身。如果可以的話,他不想林昭昭摻和進這樣麻煩的事情裏。
可是他看着林昭昭堅定的眼眸,忽然又想到對方曾經向自己隐隐提及過的志氣。
“你打算怎麽做?”
“你給我些時間,三日之內便能知曉了。”林昭昭眼神沒有半點躲閃,像是已經胸有成竹的模樣。
“好。”旭烈格爾松口了。
“你同意了?”林昭昭眼裏亮了亮。
“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旭烈格爾也是釋然了。他想就算真的捅出什麽婁子來,自己也能給林昭昭兜着。
***
“這女人的命還真大,居然從赤兒思手裏給跑出來了。”
“父親,您說首領會不會已經知道我去找過烏拉達金了?”
“知道怎麽樣?不知道又怎麽樣?”
“他現在為了給這個女人複仇已經徹底殺瘋了,要是讓他知道是我去告訴烏拉達金叔叔……”自從看見了赤兒思死亡的慘狀後,這些天嘎力巴夜夜噩夢,每次都夢到旭烈格爾這個魔鬼拿着彎刀闖了進來,要将他碎屍萬段。
“不要自亂陣腳,你只是和你烏拉達金說了說家事,你又沒有指示誰做什麽事,你再慌張些什麽!”大巫擺了擺手,示意嘎力巴安穩坐下,“再說首領并沒有殺烏拉達金,這就意味着他還沒有察覺到什麽。”
“萬一他突然又察覺到了呢!”嘎力巴還是心慌不已。
“那也是等你烏拉達金叔叔被砍死後,你才需要擔心的事!”
“等烏拉達金叔叔被砍死,那一切都已經晚了啊!”見自己父親完全不将自己生死放在心上,嘎力巴氣急敗壞地沖出了氈包。
“哎!要是薩日莎是我兒子,嘎力巴是我女兒就好了。”大巫對自己這個兒子很是無奈,他不知道像自己這樣的人怎麽會生出嘎力巴這樣如此不開竅的孩子。
***
此時此刻在另一個氈包裏,林昭昭正在奮筆疾書,他已經寫了很多廢稿了。因為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仔細琢磨下還是容易找出一些漏洞。
“寫了這麽久,休憩一會兒吧。”旭烈格爾将外面的事忙完回來,發現林昭昭居然還坐在桌案邊,“就算晚些弄好也不礙事。”
“我睡了夠久了,不用休憩。哦,對了,你今晚去別處睡吧。”
慘遭驅趕的旭烈格爾:“……”
林昭昭精神百倍,忙忙碌碌一個時辰,絲毫沒有疲累的樣子。
要知道他此刻正在做的事,在大夏那裏,是只有皇帝和位高權重的近臣才能夠做的。
估計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他的心情,即使是親近如旭烈格爾也無法與他感同身受。
但這是林昭昭第一次施展自己的才華。
光想到這一點就足以讓他激動到困意全無了。
***
“這是夫人讓我送來給首領的。”阿古蘇捧着厚厚的紙卷說。
“首領在裏面和人商議事情呢。這是什麽啊?這些都是夫人親筆寫的啊?”達日巴特十分驚訝地接過這些紙卷,“這麽多!夫人到底是京城的大家閨秀啊,用筆的功夫真是厲害。”
“我也不知……你交給首領便是了。”阿古蘇并不認識很多字,也不知道這紙卷上寫得是什麽。
“不會是夫人寫給首領的愛慕之詞吧。”達日巴特笑了笑,抱着好奇的心思,他瞄了瞄了這書卷的開頭,玩笑的神色頓時凝固在了臉上。
“《戰後軍律疏議》……?”
以為自己眼睛花了,達日巴特往後翻了翻:“《戰後俘虜約束》……?”
他接着往後翻了翻:“《奴隸脫籍之法》……?”
“這些當真是我們夫人寫得?”
“是啊,這些天夫人一直都在忙着寫這些東西,連眼都沒阖多久啊。”
“我這就送進去。”達日巴特咽了咽口水,忽然感覺自己手裏的這份東西格外沉重,臉上的玩笑打趣也一下子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