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第 46 章
胡彪被一群婦人擠到一旁,無奈的輕咳一聲,“咳咳,差不多得了,也不怕吵到少夫人。”
他頭一回喚柳月影為“少夫人”,是為了點明她的身份。
有機靈的村婦稍一思量,直接問道:“少夫人?可是渝州侯府的少夫人?”
柳月影本不欲表明身份,怕同大家生分了。
誰知,婦人們個個眼睛锃亮,興奮道:“城中濟世堂可是少夫人闖下的家業?”
“少夫人可是咱們女子的典範!”
“哎呦,咱們照顧了少夫人一遭,當真是莫大的榮幸!”
“可不是,尋常咱們上哪兒能夠着這樣的貴人啊!”
胡彪本想提提身份,打住她們的叽叽喳喳,誰知竟是更熱鬧了。
柳月影哭笑不得,她都插不上嘴。
胡彪擺擺手,道:“成了成了,都該幹嘛幹嘛去吧!我同少夫人還有事呢!”
婦人們依依不舍的相攜離開,還不忘回頭沖柳月影喊道:“少夫人留下吃頓午食啊!我家有新做的臘肉!”
“少夫人得空常來山中玩啊!”
待到耳畔清淨下來,胡彪笑着道:“鄉野村婦,沒規矩得很,柳當家莫怪。”
“不。”柳月影搖搖頭,真心道:“我覺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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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真切的、如有實質般的溫暖,是人與人之間最單純的情感。
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虛與委蛇,沒有所謂的禮教規矩,只有純粹的真心。
真心啊,在這世間何其難得。
幾回接觸下來,胡彪深感柳月影沒有高門大戶那些貴夫人的驕矜,從不端着身份的架子,他是越看這丫頭越順眼。
他想了想,從前襟處掏出一面旌旗遞給柳月影,解釋道:“這是大當家吩咐我交給柳當家的,以後櫃上走貨,便将此旌旗插在馬車前。鹿鳴山地界連同江南十八水路,柳當家盡可放心。”
柳月影接過胡彪手中的旌旗,垂眸細看。
這旌旗她曾見過。
當初在從直隸回渝州的途中,柳月影一行人被劫道,當時阿修只拿出這面旗子晃了晃,便吓得歹人倉皇逃竄。
胡彪給她的這面旌旗要比那面大許多,是專門插在貨車上的。
赤紅的棉布底圍了一圈黑色的邊兒,正中間用黑線繡着一只龇牙咧嘴的狼頭。
想起阿修,柳月影不禁問:“阿修呢?今日不在寨中?”
胡彪挑了挑眉梢,叫這麽親熱?
迎上胡彪玩味的笑意,柳月影解釋道:“之前我陪夫君北上直隸,偶遇了阿修。當時我不知他是鹿鳴山大當家,他許是也不知之前救的人便是我。”
柳月影笑了笑,道:“回程途中,又得遇他出手相助,才能免了一回難。”
胡彪差點兒憋不住笑,他不知?
呵呵……
那小子啊,他該如何說呢?許是近鄉情怯吧!
想見不敢見,想靠近又不能。
胡彪面色不變,看着柳月影清澈的眼神,道:“大當家今日有事,下山去了。”
柳月影略有些失望,原來他不在。
胡彪忙跟上一句:“以後鹿鳴山免不了需要藥材,總要麻煩柳當家。再者,山門處巡邏的人都認得柳當家,若有事,你随時可上山。”
柳月影笑了笑,道:“那便多謝二當家了。”
恰時跑來一個年輕的兒郎,沖胡彪喊道:“二當家,糧已裝車。”
胡彪點了點頭,對柳月影道:“我送柳當家下山。”
柳月影笑着應下,同胡彪慢慢往山寨外走。
有婦人挎着個小竹筐迎上來,熱情道:“少夫人,這都是寨子裏自己晾曬的,不是什麽好的,送給少夫人嘗嘗鮮。”
柳月影低頭一看,小竹筐裏皆是些野山菌、山核桃等山貨,還有一大塊臘肉。
她過意不去,連忙推脫,“您太客氣了。”
胡彪二話不說,接過來替柳月影拎着,虎聲虎氣道:“山中人的一點兒心意,如若柳當家過意不去,常來常往便是。”
柳月影只好作罷,好生謝過了那位婦人。
還未走出山寨,迎面便見一老頭,背着個竹筐從山中來。
一頭雜草般的亂發随意的拿根木棍棍簪着,碎發迎風飛舞,身上的棉襖貼滿了補丁。
雖須發花白,卻意外的精神矍铄,那雙眼未見絲毫混沌蒼老,步履矯健。
老頭看到柳月影時,未見意外,反而相當熟稔的問道:“好了?”
那口氣就似在詢問自家孩子一般。
柳月影當真愣了愣,一臉懵懂。
胡彪介紹道:“這是老丁頭,之前你摔傷了腳踝骨,就是他給你接的骨。”
柳月影恍然,她之前摔下懸崖撞到了頭,入鹿鳴山時,人已昏厥過去。
再醒來只見到了照顧她的幾位婦人,根本沒見過為她接骨的醫者。
她忙屈膝行禮,笑着道:“有勞丁老相救,濟世堂也有擅骨科的郎中,卻對丁老的接骨手法贊不絕口。托丁老的妙手回春,我已大好,沒留下病根。”
老丁頭低頭看了眼柳月影的腳踝,不必她走兩步,他便知她恢複的如何了。
老丁頭捋着那撮雜亂的山羊胡,笑眯眯道:“好、好、好。”
眼神來回在柳月影的臉上打量。
說得她有點兒懵,這是在說什麽“好”呢?
胡彪輕咳一聲,道:“時辰不早了,柳當家快些下山去吧!”
柳月影回過神來,忙沖二人行禮告別,“好,就不叨擾二當家了,丁老,再會。”
說罷,同上山時一樣,由一行兒郎護送糧車,柳月影坐在糧車上,抱着婦人給的盛滿山貨的竹筐,如此下山去了。
胡彪和老丁頭站在山寨入口望着柳月影遠去的背影。
老丁頭咂摸着嘴,問道:“見着了?”
他向來單刀直入,惜字如金。
相交多年,胡彪自然聽得懂,嘆了口氣,道:“沒見,大當家不知躲哪兒去了。”
老丁頭不屑的輕嗤一聲,“臭小子,把他個沒用的。”
說着,背着他的筐便回了。
胡彪笑了笑,沖山寨中地勢最高,最大的那處房子望去。
***
阿修從樹上縱身躍下,如獵豹般身姿矯捷。
小九無奈的嚷道:“大當家,為啥咱們每回偷看她都要在樹上啊?”
這多少有些猥瑣吧?
阿修沒理人,徑直入了房中。
偌大的廳堂中,正首主位上是一把鋪着整張狼皮的寬大座椅。
阿修大馬金刀的一坐,一腿曲起,一腿伸直,專心的擦拭起手邊的大刀。
柳如刀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中,渾身軟骨頭一般揮着手中的折扇,幸災樂禍道:“近鄉情怯呀,大當家想見不敢見。”
小九不懂了,撓了撓頭,“有什麽不能見的嘛!二當家都找借口讓柳當家入山寨了,見一見又怎麽了嘛!”
柳如刀觑了眼冷着臉若無其事擦刀的阿修,笑着調侃道:“就是嘛!咱們可是山匪,江湖兒女,敢愛敢恨,橫刀立馬,快意恩仇嘛!”
小九興奮的嚷嚷道:“就是就是!咱們雖說從未做過打家劫舍,那個什麽羞羞之事,可也從未如此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過啊!”
他湊到阿修身邊,兩眼放光的撺掇道:“大當家要不要挖個牆角?挖一挖吧,嗯?嗯?”
阿修微微蹙眉,冷冷的瞥了眼滿臉興奮的小九,道:“你學點兒好!”
柳如刀哈哈一笑,道:“啧,我可聽說那侯府世子爺不省心,之前便迎了她的孿生妹妹入府為妾,現在肚子都大了吧?如今高中解元,更是風光無限,這幾日可日日都在花滿樓呢!”
阿修擦着刀的手一頓,黢黑的眼眸中劃過一道極快的陰鸷。
殺機盡顯。
柳如刀繼續拱火,“雖說什麽事兒都有個先來後到之說,可那蘇離川也不講究啊,想着三妻四妾,左擁右抱,這什麽毛病?”
小九咂摸着嘴,忍不住道:“可他是世子爺啊!”
達官顯貴不都如此嗎?他們窮老百姓沒銀子,才只娶一個婆娘的啊!
他又忍不住看向阿修,大當家倒是不缺銀子了,可這麽多年守在鹿鳴山,守着那個人,是圖什麽呢?
小九煩躁的撓撓頭,搞不懂!
阿修深吸一口氣,眼中斂去方才轉瞬即逝的鋒芒,随手将刀扔在一旁,輕聲道:“我遲了便是晚了一步,沒什麽可說的。”
柳如刀揮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頓,意味深長的看向阿修。
阿修望着廳堂的大門,此房建在主寨地勢最高處,面積也最大。
前院廳堂是常日裏當家的們議事之所,後院便是他的住處。
此刻,廳堂大門大敞,能居高臨下的看到整個山寨。
臨近正午時分,百姓們燃起竈火,煙囪徐徐飄起炊煙,婦人們趕着孩童回家吃飯,男人們從山中歸來,背着一上午獵到的野味、打到的山貨、砍回的柴火,相互笑着打招呼。
這是他守護着的一方安穩太平。
阿修眼神深邃,啞聲道:“情愛一事,沒有先來後到,卻有禮義廉恥。她是侯府少夫人,我們是山匪,她不适宜同我等扯上太深的關系,于她的清譽不利。”
柳如刀收斂了調笑,正色道:“你就當真不心疼?”
阿修抿了抿唇角,垂下眼簾,良久,啞聲道:“這是她的選擇,無論她選擇怎樣的路,我都尊重她。”
當年,他們青梅竹馬,指腹為婚,她方過及笄便嫁入侯府,是她的選擇。
二八少女,初入商道,在外行走,不懼流言蜚語,用柔弱的肩膀撐起整個偌大的侯府,亦是她的選擇。
她同蘇離川走到如今的局面,未來的路如何繼續,也端看她的選擇。
他不會,也不能擾亂她的心智。
可換言之,若有一天,她想選擇一條與如今截然不同的路,他同樣尊重她的選擇。
柳如刀聽懂了,看着阿修那極力隐忍,卻掩不住眼中灼灼熱烈的俊臉,笑着道:“壓抑得久了,總會爆發的。”
他晃起手中的折扇,長舒一口氣。
其實,能如此遠遠的守着,也是一種寄托與幸福。
有多少人,生離死別,陰陽相隔,甭說如此這般的守護了,就是再見一面,也是無望。
柳如刀垂下羽睫,掩住了眼中一閃而逝的痛,唯餘唇角的一抹不羁的笑意,是最好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