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直到天黑,女乃娘才氣沖沖地領了大夫回來
先前,她氣呼呼地追着管家問,管家說已經差人去延請大夫,可結果,竟是诓騙她,讓她延遲這麽長一段時間!
她在心底怨恨看,這些下人若無人在背後支使,他們豈敢不把主子的命放在眼底,難道江姨娘故意不讓少爺就醫?
可不是嗎,鑫敏少爺連钫敏少爺一根頭發都不能比,江姨娘的妒恨早就滿了
糟了,她不該等的,若钫敏少爺的病情延誤出事,怎麽辦才好?钫敏少爺是夫人的心頭肉啊
她出了家門,一路抹淚、一路尋大夫,接連找了兩家醫館,都說大夫不在,她急得全身冒汗,整個人都快暈厥了,卻還強撐着意志力要替少爺找大夫
幸而老天有眼,她一個踉跄差點摔倒時,一名皂袍少年扶了她一把,見她臉色慘白,順手替她號脈
見狀,她抓住對方的手問:“你是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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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回話,“學過一點兒”
女乃娘啥都不想,就哭着、求着,把人給求回竹院
這名皂袍少年名叫淩致清,在原本的軌道裏,他會在詩敏八歲那年出現
那時宛娘因日夜思子成疾,女乃娘在路上意外遇見,将他請回家裏,之後的六年,他留在莫府,一面為宛娘醫病,一面教導詩敏醫術,因此詩敏才會成為慈眉觀音,有能力為貧民義診
當詩敏見到淩致清那刻,她心底清楚,命運轉輪改變了,大哥被救回來、她的師傅提早三年時間出現,命運的方向因為她的重生,徹底不同
淩致清和詩敏一見投緣,她絕對信任他,因為有前世的經驗,她比誰都清楚淩致清是怎樣的人
她半點事都不隐瞞淩致清,包括江姨娘的狠庚、哥哥裝傻以死裏逃生,她央求母親将淩師傅留下,對外”說是為醫治莫钫敏的病
這件事傳出去,府裏上下都嘲笑宛娘,說:“傻子不是病,若能醫好,天底下全是狀元啦”
江媚娘牙尖嘴利,滿嘴刻薄道:“有那等閑銀子,不如拿出來給正常的使”
莫歷升不管這事,反正宛娘用的是娘家帶來的嫁妝,又不從公中使錢,便睜只眼閉只眼,随她折騰
宛娘不是個會借故作茂子的,可為兒子、女兒,非硬上一回心她借口下人說嘴、背地議論二少爺的病,便将竹院裏服侍的人全數打發出去,讓女乃娘在外頭買來三、四個年紀大、行事穩妥的仆婢,從此竹院自成一方天地,再不與其他院子來往
除向公婆晨昏定省外,宛娘盡量不外出,竹院的其他人也是一樣
教詩敏訝異的是,前世她只知道淩致清醫術頗為高明,如今方明白他還有一身好功夫,他向她娘引薦昔日好發莊柏軒,兩人一文一武,齊心合力教導她和钫敏哥哥
詩敏對經史典籍不感興趣,反而追着淩致清學醫術
她果真對醫術感興趣?未必,前世是為醫治母親的心疾,此生是想膩在師傅身邊,想象過去一樣,在他身上尋求父親的疼愛
淩致清也喜歡這個機敏伶俐的小丫頭,征求過主母意見後,便收詩敏為徒,讓她成日跟在自己身邊,耍弄着瓶瓶罐罐和滿院子藥材
師徒倆在得到宛娘的大力資助下,每隔半個月,便帶着“癡傻”的莫钫敏,一起前往晉州最有名的法華寺施米義診
對外,說是為莫钫敏的病情求個奇跡;對內,淩致清說:入仕,為的是百姓、是民生,不是名利他要求莫钫敏從貧民身上學習,如何讓天底下百姓樂業安居
此後,每回服濟米糧回到家裏,兄妹兩人就聚在一起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兩個師傅在一旁聽着他們的說詞和見解
莫藥敏主張,安民必要從律法、稅賦上看手,唯有給所有百姓公平的機會,才能讓天下百姓月兌離貧困
詩敏認為,朝廷應該打破重仕輕商的觀念,因為能創造最多銀子的是商人,倘若她是皇帝,定會讓商人入朝堂,為國家開辟新財源
只是孩子,卻能說出一番道理,足見兩個都聰慧過人,淩致清和莊柏軒都不明白,為何莫老爺會不看重這樣的孩子?
康元二十九年,莫歷升升官了,因政績良好,被提為六品宮,人京上任
莫府舉家遷往京城,但因為父母年邁不喜搬遷,且京裏宅屋昂貴,怕沒有足夠的屋院住下那麽多人,莫歷升便留下嫡妻與一雙見女在晉州照顧雙親、承歡膝下
宛娘無異議接受了,對于丈夫,她再不存半分希望,如今她眼底只看得見兒子和女兒,她盼着一雙子女快些長大,盼他們成材争氣
但也因為此事,宛娘重新職掌管家大權,她把江媚娘留下的眼線,一個個打發出去,換上一批新人,溫順不争的性子有了些微改變,她告訴自己,兩個孩子尚且年稚,她必須堅強
康元三十三年,公婆相繼去世
直到公公病重時,宛娘才讓兒子到公婆房裏安慰
握住祖父的手,莫钫敏在兩老面前輕聲說:“祖父、祖母,钫敏不是傻子,訪敏定會像父親一樣,光耀莫家門媚”
祖父母看着嫡孫清澈聰明的眸光,兩老心安了
他們雖不明白媳婦為什麽要藏着這個天大秘密,但宛娘這麽做,定有她的苦衷,別的不提,宛娘嫁進莫家十餘年,是什麽作派,兩老豈會不明白?
莫老太爺是合着笑離開人世的,三天後,憂思成疾的老夫人也跟着丈夫離開人世
莫歷升領着江媚娘和莫鑫敏、莫芬敏回老家奔喪
江媚娘一踏進靈堂,就在公婆靈前撫棺痛哭、捶胸頓足,一路哭、一路說,他們夫妻不是不願意侍奉公婆,夫君日夜勤勉努力、戰戰兢兢,一心一意當上高官,掙得更多的銀子,好在京城買幢大宅子将他們兩位老人家給接進京……
戲演得精彩萬分,鄰裏間都認定她是個孝媳,可這個話聽在詩敏耳裏,忍不住想笑,別人不懂江姨娘的心思,她豈能不明白?
那話,根本就是在挑父親的心病
案親雖不屑商民卻頗有讀書人的骨氣,之前挪用妻子的嫁妝是不得已,一旦有了官職,他便不再肯碰
可他不想,江姨娘未必不想,明裏暗裏試探過好幾次
去年年下,江姨娘回晉州侍親,她不斷暗示母親,京裏的宅子很小,可丈夫的棒銀又買不起大宅院,倘若公婆百年之後,母親想搬到京城,怕是沒地方可住
還說,如今京城的房價尚不太貴,應該及早作打算,免得日後他們母子得繼續和父親分隔兩地,夫妻生分,連父子親情也疏離了
母親聽着,只淡淡回道:“我們母子在晉州已經住邊,不随老爺進京也沒關系”
今年新年回來,江姨娘更過分,她一往竹院裏坐,非要逼母親拿出銀子買府宅
母親冷冷拒絕了,她說:“我的嫁妝得用來醫治藥敏的病,若老爺銀子不夠使,就請老爺同我回娘家一趟,夏家的哥哥們定願意幫這個忙
“醫什麽病啊,傻子是醫不好的,何苦白白花銀子?還請什麽師傅讀書,姊姊錢多,也不必這般打水漂兒”
在一旁的她聽見,怒不可遇,卻笑咪咪地對钫敏哥哥說:“哥哥,我們來背書好不好?”
見妹妹眼光一轉,他怎不知道她心底打什麽算盤,便拍着手,滿臉樂和道:“背書、背書,钫敏最愛背書了”
她拉着哥哥的手,道:“我們先背寝不屍,居不容接下來呢?”
“見齊衰者,雖押必變見星者與曹者,雖裹必以貌……”
钫敏哥哥一字字緩慢背着,臉色專注而認真,背得江姨娘臉色難堪,有氣卻無處發洩,因為莫鑫敏成天上私塾鬼混,別說文童,就是首短詩都背不出來,可她臉拉不下來,只好在嘴巴上刻薄
“哼,砸那麽多銀子,便是鹦鹉也學會啦”
“是啊,偏有人砸再多銀子連鹦鹉都不如,還是……窮吶,窮得連讀書的銀子都重不出手”她幾句惡毒話,堵得江姨娘無話可反駁,怒氣沖沖的
走了江姨娘前腳走,钫敏哥哥就捏了捏她的鼻子,嘲笑,“總講大話呢,說什麽隐忍、屈而不驕,說!今天是誰沉不住氣?”
“不就是氣悶嗎?她自己的傻兒子不罵,反罵到鄰居家來,誰受得住”
“你倒真把她當成鄰居?”宛娘戳了戳女兒的頭
詩敏皺皺鼻子,賴到母親懷裏撒嬌“如果是鄰居倒還好,哪家的鄰居敢算計旁人的嫁妝?”
前世,钫敏哥哥死去,母親六神無主,只要江姨娘不鬧,她要什麽便都依
因此康元二十九年,父親入京站官,母親便重出銀子在京裏置宅,舉家大小全搬往京城,因為這筆銀子,兩個老人家作主,由母親在府中主事
也許有公婆和嫡妻在上頭壓着,江姨娘便是過分,也不敢像如今這般不知規矩,看來在京中一人獨大的日子,讓她忘記,盡避嚣張,她依然只是個登不上臺面的妾
妹妹的幾句提醒,反倒讓莫钫敏上了心
餅完年,莫钫敏已是十三歲的少年,遇事慢慢有自己的主見,再不像前幾年,得詩敏在旁提醒,才會多出幾分心思
審時度勢,他謹慎道:“娘,既然江姨娘有心動用您的嫁妝,日後定又是個麻煩,不如過完年,父親和江姨娘回京後,咱們把那幾擡嫁妝全換成銀票,連同地契藏起來”
“怎麽變換呢?這裏左右鄰居全盯着、看着,消息很難不洩漏
“這個我同師傅談談,看看有沒有什麽好法子”
莫歷升回京後幾日,淩致清和莊柏軒打算回家鄉探視親戚,由宛娘出面買了好幾車的土産,讓兩位師傅帶回去,沒有人知道,車上裝的全是黃金白銀和數不清的珍珠玉石,庫房裏,只留下帶不走的大件物品
當年夏家幾乎讓女兒搬走一半的家産當嫁妝,以為日後有官女婿相互照應,生意定會做得更大,沒想到女婿忘恩負義,得了官位,便與夏家斷了關系
半個月後,兩位師傅返回,帶着二十幾萬銀票,那些銀票和地契讓女乃娘裹上油布,細細地縫進詩敏一件半舊的袍子裏
詩敏與哥哥互視一眼,都覺得好笑,他們看着熱愛演戲的江姨娘,腸子都憋得疼了可莫钫敏得扮傻子,不像詩敏敢垂頭冷笑,她低眉順眼,在心底暗忖,今兒個晚上恐怕又得鬧上一場
詩敏錯估了,江媚娘等到公婆出殡後才發作
但任由她怎麽鬧,宛娘就是不松口,還是那句老話一要銀子,找夏家舅老爺去
宛娘算準了,丈夫拉不下這個臉
如今的她,早不是那個好拿捏的主兒,為孩子,該硬的,她不怕!
見她這般固執,江媚娘心生不滿,只好回房逼丈夫出馬
夜裏,莫歷升來到竹院時,莫钫敏正在默書,而詩敏在踱步背藥方,一發現父親身影,她假意沒看見,轉身學小女圭女圭口氣,對哥哥說話
“二哥,你背那麽久,是背好了沒?師傅明天要考的”
聽她突然改變音調,莫钫敏失笑,心底卻明白竹院又來了客人,在一旁做針線的宛娘和女乃娘,雖沒擡頭,心底也都有了數兒
“已經背完了”他一字一字說得慎重,好像背書是多了不得的事
“那我考嗜,道在适……然後咧?”
“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他背完,詩敏跳着腳給哥哥拍拍手,笑着說:“二哥好棒哦,這次沒有背得零零落落坳,明兒個,師傅定要給賞二哥,你再說說看,這是什麽意思?”
“哦……就是說,治理天下的道理就在近處不必到遠處求……呱,治理天下的事情很容易啊,不必偏偏從難的地方去着手,只要每個人都親愛父母孝順父母,還有、還有尊敬長輩哦,天下就太平了”
“二哥好厲害,二哥要牢牢記住,以後要好好孝順娘,當個聽話的好兒子”
“也要、也要孝順爹”莫钫敏補上一句
“可爹爹又不要咱們,怎麽孝順?”詩敏噘起小嘴,氣呼呼說
詩敏竟敢這般編派親生爹爹?如果之前她還不知道來客是誰,現下也明白了個七、八分
宛娘怒道:“詩敏,別教壞哥哥”
“詩敏哪裏教壞哥哥呀,哥哥傻了,不明白爹爹就是不要咱們,才會只帶大哥大姊和江姨娘進京城”
“不是爹爹的錯,祖父母身邊本就需要有人照顧,娘是嫡妻,自該承擔起這個責任,何況祖父祖母多疼愛你們啊,你們的大哥、大姊就沒這等福分能夠承歡膝下”
“對啊,要親愛父母、孝順祖父母啊娘很好,有孝順,江姨娘不好,爹也不好”莫钫敏每個句子都想很久才說出口
“你這傻哥哥,啥都不知道,爹爹自顧自上京城,把這個家全丢給娘,又不給安家費,這些年祖父、祖母的身子益發壞了,娘的嫁妝不得不一箱箱擡出去,換上好的人參給祖父母吊命
“你沒看見家裏的下人越來越少?不就是為了省銀子嗎?你的病要治、要請師傅,哪一樣不用錢?偏生爹爹眼界高,看不起舅舅們,上回江姨娘來大吵大鬧、非要娘把嫁妝拿出來,讓爹爹在京城買大宅子,娘不得不厚着臉皮寫信回娘家,可信寫了三封、五封,哪個舅舅肯理娘?”
宛娘嘆氣,順勢配合兒子女兒演戲“詩敏,別吓唬你哥哥了,他哪裏懂這些,他只要好好、安心念書,把病傍治好就成”
“藥敏懂”莫藥敏不依,走到母親面前,拉住她的手“娘,钫敏不治病,钫敏不讀書,娘把銀子給爹買大宅子”
“傻孩子,那可是一大筆銀子呢,娘哪裏給得起”說罷,又是一嘆
“娘,爹爹會不會要您賣了這宅院?”想起什麽似的,詩敏故作驚慌問
“不知道,只不過賣了也沒多少銀子,京城生活大不易,怕是不久就會花光”宛娘模模女兒的頭發
“咱們沒錢吃飯了嗎?”莫钫敏湊到母親跟前問
“钫敏別怕,娘這手繡活越做越好了,定能賺到足夠的銀子給钫敏治病,钫敏不是答應祖父,要考狀元、把莫府發揚光大?”
母子三口合演這樣一出戲,讓站在屋外的莫歷升聽得面有慚色
他輕咳一聲,擡腳走進屋裏連同女乃娘,四個人“大吃一驚”,慌慌張張放下手邊工作
詩敏拉着哥哥怯生生地喊一聲爹,女乃娘連忙拉着兩個孩子退到一邊,宛娘看着丈夫,想說什麽,可到最後,還是把話給吞回去
她起身,倒杯水給丈夫,然後在一邊坐下
莫歷升看着妻子身上的粗布衣裳,再想起身着錦衣致袍的江媚娘,深深嘆氣
他曾嘲笑同袍寵妾滅妻、不顧規矩,自己又好到哪裏去?
這些年,他益發不喜媚娘了,過去溫柔甜美的女子,卻在進京這些年變得咄咄逼人、面目可僧
她壓得滿府侍妾心驚膽顫、無人敢多言,且每每與官夫人們應酬回來,便要同他鬧上一場,哭訴家裏銀子不夠使,讓她滿身寒酸、失去體面,說哪家夫人戴了什麽珠寶、穿看什麽華服,她卻只能荊釵布裙,丢盡了他的顫面,媚娘越是吵鬧,他越是心煩
他輕聲承諾,“放心,這房子我不會賣,爹娘生前曾經交代,這房子要留給訪敏”
“嗯”宛娘輕點了下頭
“你把钫敏教得很好,是我對不住你,如果以後、以後……”
他說不下去,看了眼二兒子,心中無限嚼噓呀一個不正常的孩子會背書、知道理,還曉得要孝順父母,而正常的鑫敏卻成天玩雞鬥狗、不思上進,他打也打、罵也罵,性情卻是一日比一日頑劣
聽丈夫這樣說,宛娘心頭一熱,竟透露出幾分實情,吓出詩敏一身冷汗,幸好她語帶保留,否則詩敏真不曉得該怎麽辦
宛娘說:“大夫說,钫敏有機會好起來的”
莫歷升苦笑他不信,這孩子能這樣已經夠好,不過他還是點點頭,心底明白天下父母心,他已經太對不住發妻,怎忍心再指滅她那點兒盼頭
“不要太辛苦了”他看一眼桌上的繡品
“為孩子,再辛苦都值得”她眼光柔和地望向一雙兒女
他嘆息,問:“你想同我一起回京嗎?”
“宛娘出身不好,不願進京城讓老爺沒臉,如今皇上重用老爺、免去老爺丁憂之期,可家裏人卻不能不懂事,無論如何都要為爹娘守足三年孝期,免得日後言官以此作棧子,大作文童,阻斷老爺前程,就讓宛娘為老爺來守這三年吧”
她的一番話深深打進莫歷升心底她的聰慧、她的體貼,她事事為他着想,如此識大體的妻子,他是怎生相待的?他滿心後悔,看着妻子的眼光,帶着濃濃的歉意
轉過頭,他看一眼二女兒聰明靈動的眸子,再看看不懂人事的二兒子,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