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被關進屋裏好一陣子,詩敏無法動彈

相同的念頭不斷在腦間繞轉,繞得她一顆心沉甸甸,無法喘息

還是逃不過嗎?自從太子換成皇甫亭,她便存上希冀,她總是告訴自己,不一樣了,命運已經轉過方向,當建業元年成為建平元年後,她更是把所有擔驚恐懼全數放下

連大齊王朝都不一樣了,為什麽她的命運還會相同?誰知道……

舉目環顧四周,這屋子與前世那間相差太大,床櫃桌椅皆是劣貨,但格局相似,她仿佛能看見床上淩亂的被褥,看見鏡中自己蒼白的面容,看見不斷自她胸口湧出的鮮血,那片紅,紅得觸目驚心

她想苦笑,想大大嘲諷自己一番,如果不是生活安逸,她怎會粗心大意到……

到忘記今夕是何夕

可,就這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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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不甘心!前世因為無知,才會落得頭命下場,現在她知道将會碰到什麽事,她怎肯束手就擒?

七月二十五日,大紅花轎上門?是讴她的吧,好讓她放下警戒,讓她安心入睡,等待舅母自莊園派來人手救回自己?

可惜她不受騙,她比誰都清楚,七月二十一會發生什麽不幸

打開窗戶,一名小厮立刻走過來,像防備什麽似的,她故意把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企圖看清楚外頭有幾個人看守

只有兩人?莫府已經窮成這樣?那麽架走女乃娘、喜妹的那些人,不會連門房、馬扶都給叫上了吧

嘴角嘻起冷笑,她靠在窗邊,刻意與莫府下人眉眼相對

那男子不敢與她對眼,遂低下頭,只守着窗口,別讓她逃走

被了,詩敏用力甩上窗子她在屋子裏四處走動,尋找可用的武器,牆角處有一張小癟,櫃裏只有幾件男子的舊衣和針前籃,她翻出剪子,已經有點鏽了,可好歹是樣武器,她拿出剪子,握在掌心

走往梳妝臺方向,妝臺邊有個架子,架上有銅盆、有巾子,盆裏裝滿水,架旁還有個木桶,也是盛滿清水

水?用來做什麽?完事後,讓李大少爺整理身子,神清氣爽地走出這間屋子?哼,江媚娘還真把莫府當成窯子了

一口氣堵在胸口,像江媚娘那樣的“官家千金”,還真是讓人為之驚豔

視線往旁邊轉去,梳妝臺和屋裏其他東西一樣,都是老舊物,木質桌面上有幾處已經掉漆,答子、珠花……什麽都沒有,只有一柄廉價木梳,看來這些年,沒有母親的嫁妝支持,莫府的日子過得寒!嗆

走往另一邊,床是用泥磚砌的,底下不能藏人,衣櫃也小到無法藏身,不過屋裏倒是有個破舊瓷瓶,裏面插了幾朵花作裝飾

她略略一想,走到圓桌邊,将每一把椅子給拉出來搖幾下,尋到一張搖晃得厲害的

她高舉椅子,往門上用力撞去!嘩的一聲,椅子散了架,守在外頭的人狠幼即下一大跳,卻拿不準主意要不要進屋

她心喜,翻過椅子,将椅腳給折下來,站在門後,舉起椅腳,心想,待有人進屋必先被破碎的椅子絆倒,她再上前補幾棍将人敲昏她先逃回莊圈,再找幾個長工上門,讨回喜妹和女乃娘

可惜等了老半天,等沒半點動靜

詩敏不死心,再抓過瓷瓶,高高舉起用力往地上砸,她連同桌上的杯壺一并砸了,朝外頭高聲大喊,“放我出去”

然後抓起木棍、将剪子放在伸手可及之處,繼續等待

終于屋外出現動靜,她把耳朵貼在門邊細聽,盤算着,進來一個敲昏一個,下一個她看一眼剪子,對不住,她不樂意謀害人命,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保全自己,她豁出去了

可是,她再度失望,等過兩刻鐘,她沒有等到半個人進門,只等來一句隔門傳話,“夫人發話了,她說既然姑娘力氣大,晚膳也甭吃,羞羞弱弱的才像個女孩子家”

怒江媚娘想餓得她無力反抗?作夢!這些年的鄉下日子不是白過的,她會差這一頓兩頓

太陽西下,暮色漸漸游入屋內,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她趁着光線模糊間,将毀損的椅子搭在門前,再選蚌适當位置,将那些碎瓷挑幾塊大的,鋪在椅子後頭

詩敏在腦中想象着畫面

李海廷進屋,被椅子絆倒、摔跤,手支地起身,雙手恰恰壓在碎瓷上面,若他還能強撐着走到床邊,她再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用剪子往他後心插進去,再不成……她想了想,抓起木棍藏在棉被下方

待一切布景妥當,她躬着身、握住剪子,躲到桌子底下

詩敏屏氣凝神,雖然雙手發抖、雖然那個夜晚的記憶不斷折磨她,但她仍然提起勇氣,告訴自己,她可以的

緩緩吸氣、緩緩吐氣,她努力平複撲騰不已的心跳,她不知道時間經過多久,只知道緊緊盯住那扇門,她像只埋伏在黑暗中的野獸,靜待獵物上門

她等很久,門邊沒傳來動靜,但窗子被人從外頭輕輕推開,一道矯健的身影躍了進來,詩敏陡然一驚,抓起剪子緊緊護在胸口,她的呼吸加重

夜色甚濃,唯有窗外些許月光映入屋內,可是他卻能在黑暗中視物似的四下梭巡

看見地上的布置,他淡淡一笑,不久便發現躲在桌子底下的詩敏

他彎,推開檔在前頭的椅子,想伸手去拉她

這時,她舉起剪子往對方身上插去!

那力道十足,是她傾盡力氣搏命一擊,可那人像是先知似的,居然能在轉瞬間做出反應,他身子一歪,閃過她的攻擊,下一刻,就将她從桌子底下給提了出來

詩敏張口欲往他手臂咬下,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傳進她耳中“丫頭,是我”

短短幾個字,令她一怔,手指松開,剪子落入地面,她緩緩擡起頭,試着将眼前的男人看真确

是他嗎?那個讓她時刻想起,卻又咬着牙不允許自己思念的男人?是他嗎?是那個留下兩個字,便要求她靜心等待的男人?是她在嘴裏念過千遍百遍,卻在一千多個日子裏,杏無音訊的男人?

說不出壓在胸口的是氣、是怨還是哀,她拚命睜大眼睛,想克制什麽似的緊咬住唇

“你是誰?”吸氣,她退開兩步

“傅競,我回來了”不允許她退開,他強勢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那裏,有一顆心在跳動着,每一下,都帶着重逢的喜悅

“你為什麽來?又被人追殺?”她冷嘲熱諷,扭着肩,企圖把自己的手給搶回京爪

“對啊,你這裏有繡花線可以幫我縫傷口嗎?”他口吻裏帶着淘氣,可她的心太繃,沒聽出來

什麽?他又受傷!他那個該死的大娘和大哥還不肯消停?到底他活着是礙着誰啦,值得他們這般天天惦記

心一急,她硬把手抽回來,轉身,慌慌張張去尋找桌上的打火石

他該阻止她的,夭還不太晚,外頭的人雖已讓自己打發,可若有人經過,情況不妙

可是她的着急、她的在乎、她的擔憂,讓他心底生起一絲溫暖,原來,有人為自己挂心,是件這麽幸福的事情

因為緊張,弄了老半天,詩敏顫抖的雙手才把燭火給燃上

猛然轉身,她終于看清楚他的臉龐

滿臉的胡須,眼底還挂着紅絲,也不知道幾天幾夜沒睡好,他的額頭多了道疤,那個幫他縫傷口的,顯然技術沒她好,縫得歪歪扭扭,針腳亂七八槽,那麽好看的一張臉啊,毀掉大半

她生氣的,可他額頭那道舊傷把她的心撞得七葷八素,害她顧不得男女之防,伸出手,就去拉扯他的衣帶

“你哪裏還有傷?背嗎?胸前嗎?手腳嗎?”她一面問着,就要拉開他的農裳

看着她滿臉憂慮,他輕聲淺笑,“小丫頭,不可以這樣拆男人的衣服,男人會控制不住的”

“還笑,你到底哪裏受傷?”她火大,用力一扯,扯下他半件衣裳,然後眼淚刷了下來,一滴一滴、一串串,像被惡水沖壞的栅欄

瞬地,她眼裏凝結出憐惜

好多傷哦,東一條、西一條,新舊交橫,他身上像爬了許多扭曲螟蟻,手臂那道還是新的,又紅又腫,連縫都沒縫……怎麽弄的啊,他是沒知覺、沒神經,不會痛嗎?

為什麽不懂得趨吉避兇?那個大娘既然那麽麻煩,怎麽壯大都沒用,那就躲着藏着避着呀,幹麽非和對方正面交鋒?少驕傲兩分會死嗎!

見她心焦淚流,傅競不舍卻也感到幾分快樂,他揉揉她的頭發,笑彎眉頭

“沒事,唬你的,哪有什麽傷?”

這樣還叫沒傷?

她氣急敗壞,卻半句話都說不出口,無由來的委屈狂湧,逼得淚水直流,她很想罵他幾句不懂得保重了更想拍掉他臉上無所謂的笑容,可她真的沒辦法,她只能哭,越哭越起勁,哭慌他的手腳,也哭慌了他的心

“別哭、別哭,誰給你委屈受,你說,我替你出氣”

他真急了,伸手将她抱進懷裏,可她一面哭,還一面個強着推開他,透過模糊淚水,她狠狠瞪他

還有誰?不就是他給的委屈

“丫頭,別哭啊,你說說話,你這樣一言不發,我很擔心”

是啊、是啊,她不說話他擔心,他滿身傷,她就不擔心嗎?他這種人,怎麽只想到自己,沒想到別人……

詩敏楞住擔心……擔在心上……他已經是她擔在心頭上的那個人?

原來那不只是思念?原來時刻想起,是為着擔心?原來他已經有那麽大的分量,原來他在她心中,已經那麽重,重到……擔着擔着,亦不自覺……

別開臉,心頭複雜,她應付不了那麽多個不請自來的“原來”

不開口、不言語,眼光不肯接上他的,詩敏拉着傅競走到梳妝臺前,按着他坐下,用力扯掉他的上衣

暗竟想鬼扯個幾句,扯掉壓抑氣氛,可見她滿面怒容,又悄悄地把話給吞回去聽說母獅子發威時,是不能挑惹的

她把布巾打濕,一遍遍擦拭他的身子,水有點涼,但她的動作輕柔細心,她靠得很近,他能嗅到自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馨香微微一笑,他的小丫頭終于長大了

他從南方趕回京,一路上經過無數騷站,他換馬、不休息,連七、八日沒在床上睡過,他全身又臭又膩,明知道未愈的傷口發炎,卻依然不肯放慢速度,他急着回來,急着看他的小丫頭

他回到莊園裏,舅夫人一看見他,像看見救命浮木似的拉着他的手,急道:“丫頭被召回莫府,說是莫大人生病,可不知怎地,她始終沒讓喜妹出來向孫大報訊,孫大警覺到不對勁,方才趕回莊園裏”

就這樣,他又一路縱馬狂奔來到莫府

詩敏手!争他的身子,從櫃子裏找出針線,針上已經出現鏽跡,縫嗎?不縫?她左右為難

見她這樣,他替她作主

“沒關系,明兒個咱們回去莊園,你再幫我醫”

她終于定眼望他,滿肚子的話卻不知該說哪一句,只能嘆息,從櫃子裏翻出一套舊衣裳給他

“把衣服換下吧,髒衣服會讓傷口更嚴重”

她背過身,他快手快腳把身子簡單擦拭過,換上衣服,走到她面前

“你為什麽不把身上的傷給治好?”

“我剛從南方回來,一心趕着見你”

事實上,他趕的不是這幾日,他已經整整趕了三年,每天他都在加快腳步完成計劃,他知道丫頭死心眼,若她心底有他,那麽自己留下的那兩個字就會變成她的責任

“有差這一天、兩天嗎?找個大夫、敷個藥,能拖延你多少時間”她氣惱他不愛情自己身子

“當然有差”合着笑,他拉着她走到床邊

“差在哪裏?”她氣鼓鼓道

“再晚一點,就不是七月二十一”他答得認真,無半分戲諱

“又如何?”

“你最害怕的日子,我想要陪着你”

他笑了,而她……心軟了他相信她,他沒把她十四歲說的那些當成瘋話,他始終記挂這一天,記挂她十七歲将要遭受災劫

于是,所有的埋怨、惱怒、氣恨通通在轉眼間消失不見,仿佛,他們之間沒有漏失三年,仿佛,他們昨天才在橘園裏策馬狂奔

“你相信我,不是違心之論?”她再次确認

“為什麽不信?”他理直氣壯反問,好像她的遭遇小是前世今生,而是早上出門被狗追,回到家裏找個人哭兩聲,真實到不能再真實的事件

在莊園聽了舅夫人的話,傅競心知有異,便領了人快馬往莫府狂奔

別的不知,他豈會不知莫大人根本不在京裏,如果沒估量錯,莫大人現在正在北方,以欽差大人的身分給衆士兵瀕賜獎賞,這個差事,是他幫莫歷升要來的,為的是替莫府、替丫頭争臉

他在暗地窺探,探出女乃娘和喜妹被禁,而詩敏被單獨關在一間屋裏

他記起詩敏對自己說過的事,他不确定生命重來一回,詩敏會不會碰到相同事件,不過……不管怎樣,他今天晚上便要斬拿除根

“你不覺得我的故事很荒謬嗎?”她試着在他眼中找到一絲嘲弄,但是沒有,那裏面只有誠摯、只有擔憂

“如果你說的話是假的,那才是真荒謬”

“為什麽?”

“沒有人會編出那樣一套謊言,來誣蔑自己的名節”

他笑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和記憶中一樣,小小的、白白的,掌心有幾個繭子,那是一雙肯吃苦、肯付出的手

好簡單的道理,可她竟沒想通失笑,詩敏追問:“相信了,然後呢?”

她聽見自己聲音裏的顫抖,而他聽見她心底的哀求

捧起她的臉,傅競認真回答,“然後,不走了”

“不走了?你大娘和大哥要是找到你,怎麽辦?不會有危險嗎?”

“他們都死了,再也危害不了我”

也危害不了她,所以他出現在她面前,光明正大那年他七歲,無法保護母親,現在他已長大,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的女人,不教她受分毫委屈,因此……

江媚娘、莫鑫敏,等着吧!

“是你殺……”她吓得雙眼倏地膛大

他笑出滿口白牙,捏捏她的臉,笑道:“不是我,是天理昭彰”

“我……”她遲疑着,不确定可不可以問這麽私密的事

“我可以告訴你所有的故事”他接下她的遲疑,笑道:“上床吧”

“上床?”她不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

“不上床,怎麽配合江媚娘和莫鑫敏演出一場好戲”

他把被子折成軟枕,準甫在床頭,拉看她除去鞋子,一裏一外,在床上躺下

“什麽好戲?”因為好奇心,她躺下,雖然心知不合規矩

“他們不是要把李海廷送到你床上嗎?如果李海廷發現床上多了個男人,心裏不知道會怎麽想?”想到這裏,他居然忍不住拉開嘴角,微微一笑

“可是這麽做,我的名聲還是遭殃了,不如,你直接帶我回莊園吧”

“不,江媚娘和莫鑫敏的事得解決,就趁這一回徹底處理吧”他可不希望有個刁鑽的丈母娘,在自己跟前比手劃腳

“徹底處理?”

“相信我”他拍拍她的臉,一彈指,桌上的火燭滅掉

她還有話想問,他卻先開了口,轉開她的話題

“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關于我大娘和父親的事?”

“記得,妻妾相争,孩子遭罪,你母親死了,她卻不肯放過你”這種事幾句話就能交代清楚,只是誰曉得,裏面飽合多少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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