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仇雠其二
仇雠其二
“逃荒的天子,吃奶的皇帝。憑他什麽……”
“悄聲!”
門口千牛衛的牢騷分明聽在耳中,小小年紀的元嘉皇帝卻只知道縮成一團。
他身前昏黃的蠟已快燃盡,照不亮地上厚厚一層茅草和上頭的被褥,屋頂上不時落下的灰塵嗆得他咳嗽。他鼓起勇氣走到門口,篤篤敲了兩下,開口時是少年清亮的聲音。
“朕渴了,有水麽?”
外頭靜了一下方淡淡道:“遵旨。”
面子做了,但不多,裏子更是不剩什麽了。
過了一會兒,小太監進來,跪地将托盤舉過頭頂,奉于元嘉皇帝面前,道:“請陛下用茶。”
元嘉皇帝拿起茶盞仰脖,小太監猝然擡眸,兇光借着托盤的掩藏,直勾勾盯進天子的肉裏。下一秒,他遽然暴起,捧着托盤的手一個翻轉,帶出森然寒光。
元嘉皇帝察覺到危險,抱頭躲避,扯着嗓子尖叫道:“護駕——!”
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在千牛衛重重的一腳之下,徹底壽終正寝。蠟燭被風一撲,室內徹底黑了下去。
小太監轉頭向窗戶逃命,未及摸到窗戶的邊,只見一名千牛衛當空甩出千牛刀,勁風裹挾着殺機,呼呼地要了小太監的一條小腿。
慘叫聲只維持了那麽一秒,倒地不起的小太監便被一擁而上的八名千牛衛堵了嘴擒獲。
為首的千牛衛單膝跪地,垂首道:“微臣無能,致令陛下受驚,情願領罪。”
元嘉皇帝驚魂未定地捂着胸口,眼淚汪汪道:“瞿愛卿,平身,快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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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雄站了起來,依舊恭順地垂着眸,恪守禮節的樣子好像面前的天子仍然還高坐明堂。
他道:“微臣這便将刺客交予太後發落。夜深了,請陛下早些安寝。”
元嘉皇帝連連點頭,道:“好,好,真是多虧瞿愛卿了……可還有旁的空屋子,這兒血腥氣太重,朕快吐出來了。”
“是,微臣這便安排下去,妥當後再來請陛下移駕。”
很快又進來個小太監,點起一根新的蠟燭。元嘉皇帝抹了把眼淚,招手道:“快拿給朕。”
小太監趨而至,在元嘉皇帝面前跪下,取下腰間綁着的兩個小盅,恭恭敬敬奉上。元嘉皇帝這才開心了些,打開一看,一盅一個油光水滑的大蛐蛐兒,養得比天子本人還要肥美幾分。
翌日雞鳴時分,元嘉皇帝兀自躺在茅草鋪的榻上酣睡,忽聽得屋外高喊道:“太後有旨!反賊伏誅——!”
元嘉皇帝披衣起身,睡眼惺忪地邁出屋門。這座荒廢已久的農家小院正被幾十名千牛衛團團包圍,對面兩個小院也是一樣的布置,其中一個門口站着婢女,正是太後的居所。
院子當中,缺了一條小腿的刺客被剝得赤條條的,綁縛在木架上,渾身上下只剩個包紮創面的紗布。
鐵蹄聲若驚雷,一名将軍于萬軍叢中闖開一條路來,戰馬人立長嘶,停在四輪車前。看到他來,每個軍士臉上都帶着興奮的期待。
元嘉皇帝掃視一圈,恍惚間明白了什麽,瞳孔顫了一下。
那名将軍摘下頭盔,露出高鼻深目的胡人長相,開口卻是純正的漢話。
“奉太後懿旨——”
随着他一聲令下,兩名軍士手持牛耳尖刀,踏上四輪車。
瞿雄迅速捂上元嘉皇帝的眼睛,帶着他往回走。
身後夜枭嚎啕般的慘叫一聲高過一聲,逐漸被群情激昂的歡呼聲、争搶聲淹沒,間或夾雜着大肆咀嚼的聲音。隔得那麽遠,元嘉皇帝仿佛都能依稀感覺到鮮血的熱氣缭繞在他鼻尖。
自幼在深宮裏養尊處優的他,也是到了如今的地步才知道“食肉寝皮”并非只是個形容詞。
“瞿愛卿,他們,他們在......”元嘉皇帝聲音顫抖。
時至今日,能跑的兵都跑了,還願意留下來保護皇帝的人,難道還要去管他們吃些什麽肉充饑嗎。
“嗚嗚,瞿愛卿,朕餓,朕也想吃肉......”
瞿雄抱着哭泣不止的小皇帝,表情空洞,實在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
狐蠻蠻正在試穿他的铠甲。
這種東西自己是穿不明白的,難訓親自上手幫他,可他第一件事就是讓狐蠻蠻把衣服脫光,只留一條亵褲。
狐蠻蠻十分戒備地後退一步,往房門看了一眼,在心裏盤算要不要現在就跑。他實在遭不住了,這幾日得閑休息,難訓就沒日沒夜地折騰他,光是昨日就六次了。就算是只狐貍精,也沒有這樣逮着欺負的道理。
如果不是難訓說要給他試铠甲,他才不要和難訓關起門單獨相處。
難訓知道他在想什麽,側邁一步擋在狐蠻蠻面前,好聲好氣道:“好啦,我知道昨日過分了,你別怕,今天絕不動你。”
狐蠻蠻餘怒未消,故意氣他道:“你是不行了吧,說得像大發慈悲似的。”
說完這句話,狐蠻蠻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兩人對視片刻,狐蠻蠻拔腿要跑,可是難訓已經把門插上了,狐蠻蠻轉向窗戶,還沒摸到窗沿,人就被難訓按在了窗臺上。
窗外就站着守衛,狐蠻蠻大氣也不敢喘,反手慌亂地推拒難訓,朝他拼命搖頭。
難訓一手環住他的胸口,一手掐在他的腰上,貼在狐蠻蠻耳邊,惡狠狠道:“讓你看看我行不行。”
“你再這樣,我就變成狐貍了!”狐蠻蠻抓住他的手,威脅過後又軟語哀求,“我錯了,八郎當然行,八郎最行了!”
難訓這才松開他,把狐蠻蠻拉回床上,拿铠甲配套的特制中衣給他看。
“我讓你脫衣服,是要給你換上這個。铠甲裏頭不穿普通的中衣,這種中衣的領口、袖口和下擺都是精細調整過大小的,士卒穿着才能靈活。”
“哦,你早說啊。”狐蠻蠻松了口氣,背過身去,将衣物一件件脫下。
最後一件中衣滑落時,難訓克制着克制着,到底還是朝狐蠻蠻伸出了手。
狐蠻蠻頭也沒回,道:“八郎可不能食言啊。”
“......哎。”難訓遞給他衣服,用整理铠甲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是護胸,這是護肩,這是護臂,這是護腰......”
狐蠻蠻那截系着紅繩的腰又不講道理地闖入腦海,難訓哭笑不得,道:“我真懷疑你對我使了什麽妖法。”
狐蠻蠻一萬個單純無辜,攤開手讓難訓幫他穿戴铠甲。铠甲一層層套上去,再系緊腰帶,正好合身。
難訓退開幾步,仔細欣賞面前的人。
在他眼裏,狐蠻蠻是盛世華章下的向晚霞光、雨後霓虹,燦爛得讓人不由心馳神往,所以紅色最适合他,明快鮮豔。然而此時狐蠻蠻一襲銀甲白袍,卻又襯得他如玉山巍峨,又是一番別樣的風采。
“好看嗎?”狐蠻蠻問他。
“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難訓擡手蹭蹭狐蠻蠻的臉頰,滿眼都是癡迷,“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将軍。”
狐蠻蠻得意地勾起嘴角,道:“比你還好看?”
“我怎麽和你比。”難訓生平頭一次這麽謙虛,“重不重?”
“有點,穿穿就習慣了。”狐蠻蠻向外走去,“給大家也看看!”
狐蠻蠻去馬廄牽馬,想到軍營裏去晃一圈,正遇上淳于承也在習練馬術。那馬跑得快,直沖狐蠻蠻而來,淳于承連忙勒緊馬缰,馬停在距狐蠻蠻兩步遠的位置。
騎了會兒馬,淳于承膝蓋又開始疼,狐蠻蠻扶他下來,讓他坐在旁邊一塊大石頭上。
“淳于将軍,你看我,和這身铠甲配不配?”
淳于承起先沒當回事,他還以為是狐蠻蠻想穿铠甲玩兒,難訓寵他,當然沒有不答應的,于是只随口應承兩句。
可狐蠻蠻又道:“好看就好,跟在你身邊不會給你丢人。”
“嗯嗯,好看好看......”淳于承說着發現不對,“跟在我身邊?”
“是啊。”淳于承的馬走到狐蠻蠻身後聞他,狐蠻蠻摸摸它的腦袋,朝淳于承露出笑容,“我知道你想親手殺瞿雄。你放心去,我會保護你的。”
淳于承蹙眉為難道:“我不是瞧不起你,但你還是待在安全的地方吧,我有士卒保護,實在不必讓你去冒險。”
狐蠻蠻道:“元帥已經同意了,這是他的軍令。”
淳于承無言以對。
狐蠻蠻笑了笑,道:“我究竟值不值得信任,淳于将軍先別急着下定論,凡事都要眼見為實,是不是?”
淳于承剛想說什麽,狐蠻蠻手腕上拴着的鈴铛響了,是狐小一和狐小七從斡都傳來了消息,狐蠻蠻趕忙向淳于承告辭,尋僻靜處而去。
“大王大王,你聽得見嗎?”狐小一的聲音很雀躍。
“聽得見,你說。”
狐小七争着道:“九王府裏的确有一只額頭上有白毛的狐貍,九王經常帶它上街買好吃的!董琛家裏有個很漂亮的娘子,兩個人成天出雙入對!”
狐小一怒道:“都被你說了,我說什麽呀!啊對了大王,昨天晚上有只貓頭鷹飛進九王府!我看見了!狐小七沒看見!”
狐小七不甘示弱,道:“有什麽了不起!我還聽到京城裏的人議論九王的婚事!”
狐小一更不甘示弱,道:“你都沒聽全,咋呼什麽!除了九王,還有八王呢!”
狐蠻蠻臉上的微笑瞬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