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非我
第16章 非我
白無辛家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裏。
這些年鬧旱災和饑荒,種東西也種不出來,村子裏早已滿片幹裂黃土,家家窮得叮當響,白無辛家也是個屋頂一堆破洞的小破屋子,天天窮得要死要活。
剛剛的農婦——白無辛他娘掀開竈上的鍋。
鍋裏的稀飯已經見底了。
農婦便刮着鍋邊,硬摳下來了半碗,端上桌,給了白無辛那瘦得骨瘦如柴的三歲弟弟。
他弟弟比白無辛小兩歲,黑頭發黑眼睛,是個正常模樣,是白家唯一一個兒子。
白無辛不算人,他是個造孽的怪物。
他弟弟用雙手把飯碗捧過來,大口大口往嘴裏灌。
“就這點兒了,娘都給你了。”農婦咳嗽了兩聲,“再多可沒有了。你娘我對你多好呢,你可得記着點!等今個兒把這小怪物發賣走了,到時候便有錢去鎮子上多換些糧票來,能頂三四月了!你要是不聽話啊,我就把你也發賣走!”
農婦說得眉飛色舞。
白無辛他弟弟沒說話,就是一個勁兒地吃飯,不知道是已經聽習慣了,還是壓根不知道發賣是個啥東西,亦或是已經餓瘋了。
把碗裏的稀飯灌嘴裏小半碗後,他放開碗,小心翼翼地瞧着那邊背對着他給自己紮頭發的白無辛。
“看他幹什麽,喝你的飯!”
農婦喊了這一嗓子,白無辛才反應過來。他回頭,看見自己弟弟連忙拿起碗來咕咚咕咚喝飯。
又吓唬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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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無辛瞥她一眼,紮好頭發,拿掉鼻子裏的兩個小布團,抹了一下鼻子試了試,已經不出血了。
“弄好了。”他回頭說,“人牙子什麽時候來?”
“你待會兒。”他父親說,“着什麽急。”
“沒着急。”
白無辛便擡起一只腿,擱到凳子上,摸着纏了麻布疼痛難忍的腳腕,只輕輕皺了皺眉。
人牙子在一炷香的時間之後來了,那是個瘦得面黃肌瘦的女人,長相平平無奇。
現在這個饑荒年代,瘦得皮包骨頭也正常。
她看到白無辛的時候,也被狠狠吓了一跳,但好在沒有退縮。她過來仔仔細細捏着白無辛的臉,左右瞧了一番,又拎起胳膊腿兒細細地檢查,最終還是把他手腕腳腕上的麻布扯了下來,瞧見了傷口。
他父母神色一緊,忙道:“這,這是他不老實,我們給關起來了,他自己掙紮弄出來的!不妨事的!”
人牙子笑了,溫和說:“我也并未問呀,這的确不妨事的。”
他父母這才松了口氣。
人牙子驗貨完了,沒什麽問題,便塞給白家一把銅錢,帶着白無辛走了。
白無辛跟着上了馬車。
他被人牙子安排到去後面跟貨物坐一起。坐上去的時候,白無辛随口問了句:“我這種造孽玩意兒,你花了多少錢買我?”
“跟你沒關系。”人牙子說,“沒用的事情少打聽。”
她說完就往前去了,上了馬車,不跟他多說。
馬車很快就跑出去了。白無辛坐在最後面,跟着貨物颠簸,只回頭看了一眼家的方向。
并沒有人出來送他,所以看了幾秒,他就不看了。
跟着馬車一路颠簸,下來之後,已經到了鎮子裏的牙行門前。
人牙子将他帶了進去。
一開門,就是牙行的廳堂,廳堂裏有三兩人徘徊着。人牙子沒有停留,帶他往深處去。
廳堂後面是一個大房間,有一堆蹲在地上,或低着頭或靠着牆,百無聊賴等主子看上的下奴。
人牙子還是領着白無辛,接着往裏走。
他們走到了最裏面的一個房間。
這是個擺滿刑具的房間,房間牆上還有淋漓的鮮血。裏面站着兩個魁梧的壯漢,倆人都虎背熊腰,看着就吓人。
他倆手上還拿着刀。
白無辛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吱呀呀的聲音打身後響起來,随後砰地一聲。
白無辛吓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人牙子關上了他身後的門。
“你這樣子,肯定是賣不出去了。”人牙子拿着帕子擦着手,平靜道,“挖你一只眼睛,将你打個半死,且就出去替我要飯吧。”
五雷轟頂。
白無辛難以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什麽?”
人牙子并不想說廢話。她一撇兩個壯漢,一扭頭,示意他們動手。
兩個壯漢向白無辛走過來,各自颠了颠手中的刀具。
“只挖一只眼睛,給他留一只,省得每天回來找不到路。”人牙子在一旁涼涼道,“裝殘廢就要有個殘廢的樣子,一只腳挑去腳筋,再打個半死,關個十天半月,讓他知道知道咱家厲害。”
兩個壯漢一點頭,各自說好。
他們走到了白無辛面前。
白無辛一身的血都涼了。
他聽到背後的門開了。他回頭,是人牙子開門要離去,想必是不想留在這兒看這麽血腥的場景。
她把門又關上了。
白無辛眼見着那道門的縫隙随着吱呀呀的聲音漸漸變小,最後消失。
他一只胳膊被抓起來,接着,腿彎被狠狠踹了一腳。他兩腿失力,跪到地上,腦袋被一只腳力氣極大地往下一踩。
他一下子不掙紮了。他被拉起雙腳,往後拖去。那些人将他翻了個身,他像條死魚一樣老老實實。
他已經意識模糊了,眼前根本看不清什麽。
他只看到有把刀從視線裏刺過來,然後眼睛裏一片血紅,突然一空,接着劇痛,痛得他想死。
他眼睛被挖了,他張開嘴,卻叫不出聲。
白無辛猛地一掀被子坐起來,驚聲大叫出來。
四周一片寧靜,空調的冷風在呼呼地吹。
沒有大漢,沒有人牙子,沒有刀。
白無辛呼哧呼哧喘了好幾口氣,難以平靜,心髒撲通撲通狂跳。
他趕緊伸出手摸自己的臉,摸那只被挖了的眼睛。
還在。
他摸了一手的水漬。低頭愣愣看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是自己被吓哭了。
“怎麽了。”
有人摸了一下他的肩頭。白無辛轉頭去看,對上剛蹲到他床邊來的範無救的一雙眼睛。
範無救眼神平靜擔憂,大約是早就想到會如此了。
白無辛突然很委屈。
他情緒瞬間失控,又一次哇地大哭起來。
“你去哪兒了——”他大哭着說,“我怎麽都看不見你啊——”
範無救起身來,把他摟進懷裏,未發一言,只把他摟在懷裏拍着後背,哄小孩兒一樣拍着哄着。
白無辛嚎啕大哭,眼淚抹都抹不幹淨。
他根本沒注意到,招魂幡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他腳邊,就那麽豎在床角的牆上,白色的旗子在暗處發着瑩瑩綠光,鈴铛上繞着一圈又一圈的螢火。
一個多小時後,白無辛坐在餐桌前,捧着一碗範無救剛給他下廚弄出來的疙瘩湯,喝下去了。
他放下碗,抽噎着說:“篩糠,你知道嗎?篩糠!喂豬的那個!我就吃那個!!”
範無救坐在他旁邊,點着頭應:“嗯。”
“我還被賣了!”白無辛大聲嚷嚷,“怎麽有那種父母啊!!”
“嗯。”範無救說,“不是東西。”
“成不是東西了!”白無辛憤憤道,“你去哪了!你說!我怎麽做個夢從頭到尾沒有看到你!你不是說——”
話說到這兒,白無辛卡住了。
他想說“你不是說我們一直都在一起的嗎”,但範無救好像并沒有說過他們一直在一起。
他只說他們的關系維持了兩千年,沒說上一輩子是一直在一起的。
白無辛突然恍惚了,他居然以為他們一直是在一起的。這個想法就像是太陽必定東升西落一樣理所應當又必然存在,竟在他的大腦裏如此離譜地根深蒂固。
哪怕根本沒有人給這事兒下過肯定的定論。
白無辛的話到一半就停了,範無救等了會兒沒等來下文,擡頭看他:“我說什麽?”
“沒什麽。”
白無辛不吭聲了,他吸了吸鼻子,捧起碗來喝湯,“也對,你也不是會跟我一直在一起的。那你什麽時候才會來找我啊?上輩子。”
“你如果說牙行的事的話,我大概馬上也被賣過去了。”範無救答。
白無辛咋舌:“你也被賣了啊?”
“鬧饑荒,誰家不賣小孩。”範無救往後一靠,“你給牙行要飯也用不了多久,我很快就帶你走了。這些事是挺殘酷的,但是你要是回地府,以前的事情就都得想起來。你找生死簿的這一趟,就是在找回業務能力,也就是說,你也在找回你自己。”
“我不是說你現在不是你自己,但是經歷過的事,你不能當它沒發生過。”
白無辛沉默半晌,道:“我說。”
“嗯?”
白無辛看着他:“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問。”
“他們都說我現在居然這麽膽小什麽的,你也說我和我以前不一樣。”白無辛說,“你是不是……你們是不是,沒把我當這個白無常?”
範無救微微一瞪眼睛,眼底多了幾分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
白無辛眼裏還閃着淚光。
他抿着嘴。他向來是個很膽小的人,說這些話,也是用盡了所有底氣。
“你說我不用為你跟我這種關系負責,是不是你覺得,根本用不着我?”他聲音有些抖了,“是不是你,你覺得,我壓根就不是……”
白無辛有些說不下去了,範無救卻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不是覺得,我壓根就不是白無常。
我不過是一個什麽記憶都沒有,日子過得有點兒慘的凡人載體。
反正等某一天所有事都被想起來,我不會再膽小也不會再怕事,原來那個行事乖張的白無常會把我取代回去,所以現在什麽都無所謂,我怎麽樣都無所謂。
我只是個膽小怕事的麻煩東西。
“你……是不是,這麽覺得?”
白無辛最後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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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範無救:我沒有啊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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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說明:本文沒有任何替身行為,攻是好攻,絕對不幹渣事兒,請聽他明天解釋
謝謝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