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布丁
第22章 小布丁
郭勇明家裏的窗簾也被拿走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特別直接地直直照進了屋子裏。
但白無辛沒醒,他睡得特別死。等太陽又往上升了一點兒,他才從夢裏悠悠轉醒。
他撸了把臉,坐起來,有東西從背上滑了下去。
他一回頭,是一張小夏涼被。
再一低頭,他才發現自己還枕了個枕頭,枕頭上一小灘他睡出來的口水。
白無辛撇撇嘴,揉揉前額的頭發,打了個哈欠,情緒說不出來的又煩亂又心酸。
他看向外面。天已經亮了,外面的小院子裏盛着朝陽,擺設全是理所當然的現代模樣。
古時現代的巨大割裂感讓白無辛腦殼發痛,他揉了揉太陽穴。
他的招魂幡又一次豎在了牆角,擱那兒自給自足地發着光。
白無辛神色呆滞地發了半晌的呆,才想起來了什麽,轉頭打量一圈房子裏,卻一個人都沒有。
他毫不猶豫地張嘴就叫了一聲:“陸回?”
沒人理他。
白無辛便把枕頭被子疊好,放到原處,在屋子裏找到了盆子和水龍頭,簡單洗了個臉,走出了門去。
一出門,他就看到範無救背對着他,蹲在院子裏,戳着一枝月季。
郭勇明家的前院裏還有塊不大不小的園地,一半拿來種菜了,另一半就是在種花。這一半裏有幾株黃澄澄的月季,還有繡球花和白蘭,都開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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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無救——現在或許該叫他陸回了。
陸回就蹲在那兒,拿手戳着花朵,動作很輕。
從他們頭頂上飛過去的麻雀留下悅耳的鳥鳴聲。它們停落在不遠處的電線杆子上,開始一展歌喉,吱吱地叫個沒完。
白無辛站在陸回身後無言地看了片刻,腦子裏不斷閃過牙行裏的小少爺。
那時候他才四歲。
哪怕是地府的黑無常,也有那個瘦瘦小小很無助的時候。
沉默很久,白無辛開口叫了他:“陸回。”
陸回手一頓,不知道為什麽,還渾身一哆嗦。
他僵硬地轉過頭來,好像十分不忍直視這個名字一樣。
“幹什麽?”陸回說。
“沒,”白無辛莫名有點兒尴尬,“叫叫試試。”
陸回抽抽嘴角,手插兜站了起來,問他:“餓不餓?”
白無辛早就餓了,昨天半夜開始他就餓了,現在肚子也餓得有點痛。
餓是真的餓了,白無辛卻躊躇了一下,唔了聲:“餓,但是不想吃。”
陸回一看就知道怎麽回事。
“吃點兒吧,現在吃得起了。”他說,“你有心事?”
白無辛一愣。
都不用他問,陸回就自顧自地給了解釋:“全寫你臉上了。你在想什麽,我多少還是看得出來的,別看不起我。村口那兒有家面館開着,要不要先去吃點兒再說?”
“啊,行。”白無辛怔怔說,“郭勇明呢?”
“跟商枝在廚房呢,商枝說要教他鬼魂給活人弄菜的流程,我們去吃我們的。”
白無辛就跟着陸回去村口面館了。他拿着一把傘出去的,為了遮太陽用。
面館裏的人不多不少,老板娘正是昨天在村門口告訴他們郭勇明死時詳細情形的老太太。
看見是他倆,老太太就眼睛一亮,說:“喲,來我這兒吃面吶?來來來,我這兒面可好吃了!”
招呼着他們坐下,老太太又說:“你們去老郭家裏啦?”
“啊,去了。”白無辛應着,有點不自在地撓了撓臉,哈哈笑着說,“去辦點事情。”
“我聽他家媳婦兒說啦,說你們是政府的。”老太太說,“菜單在牆上呢,看看,吃點兒什麽面吶?”
“羊雜面。”陸回說。
正要說羊雜面的白無辛愣了下。
“好嘞!”
老太太應了聲,去廚房裏忙了。
陸回抻長脖子,提高聲音,朝廚房裏喊:“面過一下涼水,不要辣的,放個雞蛋!”
“好!”
陸回收回身子,對上了白無辛滿臉的震驚。
“幹嘛。”陸回說,“你就算輪回來了,愛吃什麽肯定都沒變的。”
确實是沒變。
白無辛撇開臉,還撇了撇嘴,不做聲。
他手都沒放到桌子上來,在自己膝蓋上摩擦着,瞧着挺不安,又很不服的一個樣子。
陸回便問:“夢到什麽了?放心說,我已經開法術了,別人聽不到你我說了什麽。”
“能有什麽,就是續集。”白無辛嘟囔着說,“夢到你了。”
陸回早知如此,只淺淺嗯了一聲。
白無辛低下眼簾去,手放到桌子上,拿着桌子上的紙巾,一邊用指甲摳一邊說:“是這樣,我還是覺得,我和白無常……好像不是一個人。我完全不是那樣的人。在牙行那種情境,換成我的話,我是真的笑不出來,我覺得我會選自殺,真的。”
“白無常是個很強的人。”白無辛說,“所以,我是說,你們會不會……真的找錯人了?”
說完這些,白無辛才有膽量擡頭去看陸回。
陸回坐在他對面抱着雙臂,從頭聽到尾,臉上的神色卻毫無變化。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沒有吭聲,似乎是在思忖什麽。
空氣沉寂了下來,只有店主老太太在廚房裏做飯和旁人說話吃面的聲音自顧自響着。
面煮開了,店裏飄起了面香味。
陸回突然問:“我問你怎麽選的時候的事,你記不記得?”
白無辛怔住:“啊?”
“我說的是你這輩子的事。”陸回看着他說,“鬼節那天晚上,我告訴你你是白無常,說你有兩條路可以選。一個是你活到壽終正寝,死後自動回歸地府;一個是跟着我走,把這張生死簿上的所有人收回去後就可以回去,你記得吧?”
白無辛不懂他為什麽突然問這個,點了點頭。
“你那時候特別執着地就要選跟着我走,你也記得吧?”
白無辛又點了點頭。
“你為什麽那麽堅定地就要跟我走?”
白無辛被反問了。他哽了一下,沒想到談話方向會如此逆轉。
“就……”他支支吾吾道,“就是,覺得,現在這麽活着也挺沒意思的吧。同學也不理我,也沒有朋友,要是住進什麽地方,周圍人總是特別快就搬走,房東總是沒幾個月就把我趕出去。高中畢業之後孤兒院那兒就讓我畢業了,過節過年我都沒有回去的地方,又沒親沒故的……沒什麽意思。”
“如果地府能讓我回去,多少算是能回去呢。”白無辛說,“但是我現在又覺得,好像你們想接回去的……并不是我。”
陸回沒有說話。
他皺着眉,神色難看,抹了把臉,手攥成拳擱在嘴邊,往前傾了傾身,攥成拳的手用力得開始發抖,不知是在氣什麽而氣成這樣。
白無辛眼睛紅了,他好像很想哭。
白無辛吸了口氣,眼神閃躲着,又很不甘心地看陸回,聲音很抖:“你們所有人都在透過我看別人。”
“沒有,”陸回答得極快,“我看別人幹什麽。”
“那你知道我這輩子什麽事嗎?你問過我嗎?”白無辛說,“你不是一直都只說白無常的事,你不是就只說他嗎!”
白無辛真是氣狠了,可說起話來還是聲音弱弱的沒氣勢,他就是這樣的人。
“你就是透過我看白無常,”他很委屈,“給你饅頭的不是我。”
陸回眉角一跳。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後又作罷了。
“來!”
面館老板娘捧着碗面來了。她把熱騰騰的一碗面端到他們桌子上,說:“羊雜面!筷子在那兒,旁邊就是醋和辣油啥的,想加啥自己看着弄啊!”
白無辛趕緊換了表情,幹笑着說行行行。
老板娘在圍裙上抹了兩下手,回頭走了。
白無辛把面拎過來,悄悄看了眼陸回,眼神不太自在。
陸回跟他對上了眼神。他朝面努了努嘴,說:“先吃吧。”
白無辛就拿過筷子和旁邊的醋,放了一堆醋進去後,開始吃了。
吃面的時候陸回也不說話,白無辛想找話來說,又沒什麽可說的,就這麽沉默了一頓飯的功夫。
這頓面吃得怪尴尬的。
回去的路上陸回也不說話,就一個人在前面慢慢悠悠地走。
等快走到郭勇明家門口,陸回才在一個轉角處停下來,回過頭,跟他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什麽?”
“你和白無常。”陸回說,“從靈魂角度上來講,你們兩個是同一個人,地府不會出錯,也沒有騙你,這個我可以給保證——但我覺得,你現在不會太愛聽這個事情。”
白無辛撇撇嘴,別開臉,他确實不想聽這個。
他很倔地堅持立場:“我沒有那麽灑脫。”
“的确很少有人在那種情況下還能選擇樂滋滋地活下去。我理解你,我現在也不是非要你接受你們是一個人的。”
“我也确實該跟你說一句抱歉。”陸回說,“你的這一生我都知道的,我都事無巨細地看過。只是我覺得,你自己的一生你自己清楚,你更需要知道作為白無常的事,我才一直在說白無常。是我做得不對,我跟你說抱歉。但是,你這輩子也很辛苦,兩輩子各有各的不容易,沒有誰高誰低。所以,不用覺得自己比不上‘白無常’。”
白無辛沉默了很久。
清晨吹起了夏風,再也吹不起漫天的黃土和饑餓。
有一瞬間,白無辛覺得夢裏的饑荒離自己很近,也很熟悉。
但他不是夢裏的“阿一”,他永遠無法對着那般的苦難笑出來。
陸回這一路上對他的好,現在對他說的話,或許也并不是對他說的。
他沒有白無常的過往,他的今生是今生,夢裏的一切也讓他陌生。
靈魂是一個,但過往不同,性格不同,那還算一個人嗎?
白無辛捏着遮陽的傘,藏在袖子裏的手握緊成拳,指甲摳住皮肉。
他不知道。
陸回看着他,他看着陸回。白無辛張了張嘴,只說:“回去吧。”
白無辛說完就走,往郭勇明家裏去。
他不想對此發表任何意見了,他到底是不是白無常,前世那個到底算不算他——去死吧,他一點兒都不想再思考這個破事兒了。
他很累,累得想死。
“等等。”
陸回突然說。
白無辛回頭。
陸回不知從哪兒掏出一袋子雪糕來。
一袋子小布丁。
*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各位,我感覺小白覺得跟前世不對等這個事情需要解決一下,所以淺淺搞一波替身(其實并沒有)文學,很快就會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