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倔小孩
第28章 倔小孩
地府,秦廣王殿別殿。
秦廣王殿恢弘無比,整座殿高聳入雲,若仰頭去看天花板,都遙遙看不到盡頭。
還會把脖子都看酸。
別殿這裏儲存着天下蒼生的生死記錄,從古至今,無窮無盡。所以整個別殿四面八方都是跟天花板齊高的書架,每個書架上滿滿當當地塞滿了文件,書架前還都裝配了三四個電動踩踏梯,方便地府的鬼差們到達自己想要的高度去取文件。
大殿中央有個臺子,臺子上有一本厚重的書本懸着空,攤開着,書頁時不時地翻動一頁。
那是生死簿,它的翻頁是另一頁上有人逝世的象征。
日巡游使使長——商枝秉着極簡主義,叫他日巡。日巡三步并作一步地跳進別殿,在地府幽暗壓抑的特色環境光下掃視一圈,找到了人。
他朝着那個書架的方向跑過去,站停,仰起頭,對踩在電梯翻閱着書架六層的生死記錄的夜巡喊:“嘿!你媽找你!”
夜巡手上翻閱的動作頓了一下,面無表情地轉頭下來。
“什麽我媽,”夜巡說,“請你對商枝大人尊敬一點。”
“我很尊敬啊,尊敬的力度不夠嗎?”日巡說,“那‘咱媽’?”
夜巡無語凝噎,道:“求你了,你以後少看點陽間的鄉村愛情。”
夜巡合上手上的冊子,伸手,在手邊電動踩踏梯的樓層數上點下了“-1”層。
-1就是一層。地府在地下,而十殿閻王都很有原則與信仰,哪怕就是個別殿電梯,一層也必須都是-1。
夜巡連人帶梯子降了下來,卻沒從電梯上離開。他站在原地,看着日巡時,仍然是面無波瀾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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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他問。
“咱媽又找你啊,讓我來傳話。”
“不要管商枝大人叫‘媽’。”夜巡再次強調,“你能不能有一點上下級的意識?對商枝大人要用尊稱。”
日巡不以為然:“有什麽的,她自己都不在意。”
夜巡還想再說點,聞言喉頭一哽,喉結動了動,嘆了口氣。
他忍不住繼續苦口婆心了幾句:“商枝大人生前流亡,一介女子不得不裝成男性才得以茍活,本就對性別一事極其敏感,你以前叫額娘現在叫媽,怎知大人心裏不會不舒服?她是喜歡你,你也不能這麽糟踏她的心意。”
“別那麽事兒多了,你真夠婆婆媽媽的,一天到晚的比唐僧都能念叨。”
日巡一臉嫌棄地揉着耳朵,好像都聽出繭子來了似的,“她都沒說什麽,你倒天天跟我念叨。你趕緊去見媽去,都幾天了,一個禮拜之前就開始一直找你要見吧?你躲什麽呢,你闖禍啦?不能吧?”
“沒有。”
夜巡低斂眼簾,翻開手上的冊子,這是他剛從書架六層上拿下來的。
日巡眨眨眼:“沒有你拖着它幹什麽,你有什麽不敢去見你媽的理由?”
夜巡眉頭一跳:“你別一口一個媽了行嗎?”
“我樂意。”日巡說,“她就是我死後的再生父母,我就要叫媽。”
夜巡不說話了,沉默地盯着他。
沉默得久了,氣氛有一點凝固。
日巡才覺出有哪兒不對來。他看着夜巡,才發現對方眼中十分陰涼,隐隐還有幾分殺氣騰騰。
日巡活活被看得慫了。
他吞了口唾沫,讪讪道:“你,你到底,怎麽了?”
“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夜巡沒頭沒腦地問了他一句。
日巡腦子一懵:“啊?誰記得啊,我都活了好幾百年了。”
夜巡不語。他閉上眼,平靜幾秒後,再度緩緩睜開。
他的眼睛落在手上這一本冊子上的某一行,輕輕說:“我也不記得了。”
頓了一頓,夜巡補充道:“我想,我忘的應該比你更多些。”
夜巡合上冊子,回身下了電梯,将冊子揣進懷裏,離開了。
鬼的離開沒有聲音,夜巡沒有留下任何一聲腳步聲。
日巡回頭,看着他越走越遠,只覺得莫名其妙。
-
陽間已經淩晨三點了。
陸回站在白無辛家窗戶前,手插着兜,垂眸看着樓下。
有個醉漢拿着酒瓶,搖搖晃晃地邊走邊喝,邊喝邊四下看,好像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撸了撸頭發,垂頭喪氣,意義不明地原地轉了個圈,在路邊坐了下來,搓着腦袋打了個電話。
不多時,一個披頭散發的中年女人披着衣服穿着睡裙,趿拉着拖鞋跑了下來,照着醉漢腦袋就是一巴掌,說了他幾句後,拉着他的胳膊,扶着他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把這一幕從頭到尾看了個幹淨的陸回揚了揚嘴角,毫不自知地笑了一下。
屋子裏突然亮起了幽綠的光。
陸回回頭,招魂幡又一次出現了,它這次靠在房間的牆角裏,發着光。
陸回走過去。
他伸出手,手中紅光微弱。這些微弱的光芒化作點點熒光,接二連三地飛進了招魂幡的綠光裏去。
待手上的光全部給了招魂幡,陸回才收回手。
他看着招魂幡,沉默不言。
半晌,他輕輕說了句:“給我慢點,不然把你給撅了。”
招魂幡散出來的熒光頓了一頓,飛的速度慢了很多。
陸回站在一旁守了會兒,低頭擡手,撸起袖子。
他看着手臂上的一圈牙印,目光依然平靜。
他放下袖子,走到白無辛床邊,輕輕地坐到了床上。
現在是半夜,白無辛睡得很香。陸回幫他捋順睡得亂糟糟的頭發,捏了捏他的耳朵,又收回手,目光空空地看向前面,不知是想什麽而想出了神去。
-
白無辛還是在繼續他要飯的生活。
他又到大街上拿着個破碗亂晃去了,這樣的日子還是在持續。
陸回在那之後倒是對張娘子态度好了許多,只是這種後退免不得讓張娘子心高氣傲,覺得自己果真還是地高位重,陸回也還是該由她好好教育教育,長長教訓。
她就又打了陸回幾頓。
白無辛頭幾天每次回去,都看到小少爺渾身是傷地縮在角落裏,每天都有新傷。
但他已經不哭了,就那麽縮着,一聲不吭。
白無辛一開始想讓他一個人靜靜,回去之後就坐在一開始那個離他最遠的角落裏。可他一坐下,陸回就吭哧吭哧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他旁邊去,坐下來。
白無辛往旁邊挪,他就也跟着往旁邊挪。
白無辛就樂了:“你要粘着我啊?”
陸回不吭聲,但他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确實是要粘着白無辛。
這樣的日子過了差不多五六天,後來陸回就從庫房裏不見了。他不見的那天,白無辛在庫房外的大房間裏看到了他。
大房間裏都是等着被賣的奴籍,所有人都擠在一個大房間裏睡覺,白無辛回庫房會路過那裏。他看到陸回坐在一張茅草卷的席子上,自己給自己抹着藥。
白無辛走過去,跟他對視了一眼。陸回看見他,張嘴想說什麽,但白無辛只是跟他一笑,揮揮手給他拜拜,自己回了庫房。
他并不想跟陸回再多有糾葛了,這小孩來庫房本來就是意外的事。他那個樣子也好賣得很,等傷好了,張娘子肯定就要把他推出去賣,多半沒兩天就能賣走了。
等他被賣出去,肯定此生不相見了。
白無辛想得很開,這世道就是這樣。
再次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庫房略顯寂寥,但也還行,陸回遲早要走的。
白無辛見他第一面就知道。
白無辛回到他一直躺着的角落裏,繼續躺平,餓着肚子睡了覺。
半夜的時候,他被一陣敲門聲叫醒。
他不太想起,但是那敲門聲實在太執着,白無辛翻來覆去地無法無視,只好起身去開門。
門外是陸回。
白無辛揉着眼睛,愣了下。
“是你?”他莫名道,“你來幹什麽,你不睡覺啊?”
“睡,睡不着。”陸回說,“我……我想不明白。”
“什麽?”
陸回抿抿嘴,臉上有點兒紅。把話憋了半晌,他才說:“你今天看到我,為什麽不跟我說話?”
“啊?”白無辛說,“我,不是跟你笑了一下?”
“可是你沒說話。”陸回執拗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白無辛破功笑了:“我生什麽氣啊?”
“那你幹嘛不說話。”陸回道,“你不要生氣,我不會扔下你走的。”
陸回倔倔地認定他生氣了。
“我真沒生氣,”白無辛說,“你也別說這話,我怎麽跟着你走,我們都是奴籍,而且是在牙行的奴籍,說話還沒有鳥叫幾聲有用呢,只能聽主子的話的。你走你的就好了,不用在意我。”
“我不!”
“別倔,死小孩。”白無辛說,“你心意我領啦,但這事兒你真做不了主,你也別想做主了,誰會買我啊?”
“會有的。”陸回說。
“邊兒去,都讓你別倔了,”白無辛笑罵道,“你呀,你就是還小,你家那商賈人家還是把你養得很好呢,你以後會遇到無數個像我這樣的慘人,你難道要一個個都拉一把?”
陸回不吭聲了。
“你拉不過來的。”白無辛對他說,“回去睡吧,你馬上就能從這裏走了,你品相這麽好,很快就有人把你買走了,以後別這麽死倔死倔的,跟頭倔驢似的。”
說完這些,白無辛就要關門:“那晚安啦。”
“等等!”
陸回一把抓住門,不讓白無辛關上。
白無辛停下來了。他很無奈,也很有耐心,還笑着問:“還有什麽事啊?”
陸回從袖子裏掏出一塊饅頭來。那饅頭被掰成了兩半,其中一半裏被掏空了些,塞了些小鹹菜。
“他們今天晚上給的,我就吃了菜和一點點饅頭,這些是給你留的。”陸回說,“你吃吧,你晚上不是又被打了嗎?挨打之後要吃東西的——這,這是你說的。”
白無辛無言以對。
陸回捧着饅頭看着他,倔小孩眼睛裏還是很堅定。
“你,你等着我。”他說,“我肯定把你帶出去。我,我好賣的,我品相好,我能跟主子家商量的。”
白無辛怔怔地看着他。
陸回跟他對視半晌,低下目光,把饅頭不由分說地塞進他手裏。
“你吃,”他說,“沒事,他們不敢餓到我,我肯定有飯吃。餓不到我,就肯定餓不到你的。”
陸回說完,又匆匆忙忙說夜半有人會查房,他要回去。他讓白無辛吃完趕緊睡覺,說完就站起來,跑了。
他一跑,白無辛才從愣神裏回過神來。他“哎”了一聲,拿着饅頭探出身子,陸回已經撒丫子跑出好一段路去了。
白無辛拿着兩個饅頭,眨巴眨巴眼。
他捏了捏饅頭。這是晚飯,饅頭還是軟些的。
白無辛還是第一次吃到還軟的饅頭。
*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月期末了好兄弟們,我有四張畫要畫,估計還有兩個論文要寫……下個月才能日六,大家佛系蹲蹲,等下個月來看也行!
愛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