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不要道德綁架
第9章 你不要道德綁架
如果有3D地形圖,從側面看,《看透世界》的五個展廳是個胖矮的“W”字型。
2號、4號展廳向下凹陷,兩邊各有一段黑鋼樓梯。樓梯除了連通展廳之用,最上方還延展出一塊看臺區域,大概三四個平方左右,不算大,但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個展廳。
此時我便站在4號展廳的一處看臺上,觀賞着不遠處的黑白巨幅照片——銅塑和平天使像。
這座天使像所在之處原是城中最熱鬧繁榮的中心廣場,游客與百姓自它身下每日走過,他高舉着金色的翅膀,懷抱和平鴿,生來便是為了與鮮花陽光為伴。
直到一顆炮彈擊中他。
削去他的頭顱,洞穿他的翅膀,謀殺他的子民。金色的翅膀變得斑駁,黑白的畫面裏,那就像是天使滲出的鮮血。
這幅作品挂得有點高,在下面看只能仰視它,看不太清細節。唯有站在這處看臺上,才能更好更直觀地将它盡收眼底。
在攝影社時,有老帶新制度,彭黛師姐負責帶我。她告訴我,每幅攝影作品都要有主題,有想表達的東西,好的攝影師,能讓悟性最差的觀衆一眼看出“他”想傳遞的能量。
徐獒無疑是個很好的攝影師,他的鏡頭從不過多渲染那些血腥恐怖的內容。第一眼,你往往并不會覺得那些黑白的照片有多特別,但當你看向展覽标簽,知道它們背後的故事,知道它們的過往,第二、第三眼,你便會震撼于那上面濃郁到足以震懾心靈的豐富情感。
今日是布展的最後一天,所有工作都已收尾,工作人員也相繼撤離。本來一個小時前,在檢查過展品無誤,标簽沒有缺失,燈光線路正常後,我今天的工作就該完成了。可徐獒的作品仿佛有着某種魔力,讓我越看越慢,越看越細,越看越是入迷。
支手撐在扶手上,我托着下巴,正為傷痕累累的天使唏噓不已,身後突然傳來奇怪的機械音,以及一聲驚呼。
“……啊。”
我忙轉頭去看,發現是沈鹜年和一名坐着電動輪椅的中年大叔。
大叔穿得很嚴實,四十多歲,頭上戴一頂畫家帽,鼻子凍得紅彤彤的,蓄着絡腮胡,像是剛從外面進來。
“哦,正面也是個天使。”大叔笑着看向沈鹜年道,“這幅畫位置選得不錯,方才我真是有一種這位小朋友融進了畫面裏,天使脫畫而出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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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起身,已經認出他來,這是徐獒。
七年前,他最後一次深入戰區,在為當地百姓搜尋物資時,不幸踩中一顆地雷,雙腿具斷。
那之後,他休養了很長時間,現在大多時候都只在國內活動了,這輩子應該是不會,也不能再去那些危險的地方。
這也是他的作品昂貴的原因之一,世人都明白,他的那些戰地攝影作品,怕已是絕響。
“您過獎了,是您的作品拍得好。”沈鹜年朝我看了一眼,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徐叔,這位就是鐘艾。”
“哦?”徐獒面露驚訝。
我一抖,緊張起來。
這怎麽還帶告狀的?
不過……不管是不是相框的質量問題,我确确實實是弄壞了人家的一幅作品,盡管最後順利解決了,不用賠錢,但人家那也是看在沈鹜年的面子上,于情于理,我都是應該當面給道個歉的。
“您、您好徐先生,對……”我朝徐獒結結實實鞠了一躬,接下去的“對不起上次弄壞了您的作品”才出了第一個字,就被對方給打斷了。
“你就是,那副《重生》的拍攝者?”
嗯?重生?
我驚疑地擡頭:“您也買了那本雜志嗎?”
徐獒陷入詭異地沉默,眉頭微微蹙起,嘴唇也抿直了。這種表情,我之前在我專業課老師臉上看到過,一般預示着——我的回答大錯特錯。
一旁傳來沈鹜年努力抑制,仍前赴後繼自喉間溢出的輕笑。
我彎着腰,茫然地向他睇去求助的一眼。
笑什麽啊?
他看着我,這下憋都憋不住了,直接将臉轉到一邊,以拳抵唇,用連番假咳來掩飾自己其實笑得很開心。
不知是不是被他感染,徐獒眼裏也染上一些笑意,終是搖了搖頭,揭開謎底:“你可能沒注意,我是評委之一。”
哦,原來不是答案錯了,是連任課老師都認錯了。
我要是個舌燦蓮花的人,現在就該找個合适的理由,把這窒息的尴尬揭過。
可惜我不是。
“……老師對不起。”我兩眼一閉,放棄掙紮。
“好了好了,平身吧,沒認出我又不是什麽大罪,不用如此。”徐獒的電動輪椅從我身邊駛過,向不遠處的升降梯而去。
我雖然不是個舌燦蓮花的人,但我是個非常有眼力見的人,嗖地一下就到了徐獒前頭,替他按下了電梯鍵。
轎廂從下方升上來,不過幾秒電梯門便開了。
“老師您請。”我替他擋住電梯門,讓他先進,自己後進,然後飛快按下了關門鍵。
沈鹜年走到電梯前發現正在關門,自己是趕不上了,只好把踏出的半步收了回去。
“我按錯了,你用走的吧。”我對他說。
他當然知道我沒有按錯,但好像也無意追究,只是在兩扇門逐漸合攏即将關閉時,注視着我的雙眼,無聲吐出兩個字。
下行過程中,我一直在嘗試複刻那兩個字的讀音。
滑門?壞門?壞錨……
“壞……貓?”我一時沒控制住,自言自語發出了聲音,回過神連忙捂住嘴,卻也引起了電梯裏另一個人的注意。
“我是說好快。”說話間,電梯抵達,門應聲而開,十分及時。
我照舊為徐獒擋住門,讓他先行。
“你最近有新的作品嗎?”離開轎廂時,對方開口。
我愣了下,抓住電梯門的手不自覺用力:“我……沒有。”
“為什麽沒有?”
松開勁兒,我跟着對方輪椅後步出電梯。
“學業太忙了。”
如果我真的告訴他,自己沒能堅持下去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我所有的業餘時間都被标上了低廉的價格,我确定他不會嘲笑我,但我會很難堪,甚至……可能比告白失敗再面對白祁軒,都還要難堪一些。
“倒是個正當理由。”輪椅緩慢前行,徐獒的聲音還在繼續,“你的起點很好,天賦也不錯,要好好珍惜啊。”
又是天賦。
我心裏嘆息一聲,應得頗為勉強。
“嗯。”
沈鹜年從樓上走下來,比我們要慢一些。他若無其事,對電梯前的那兩個字只字不提。
“你要和我們一起嗎?正好也讓老師給你講講課。”他問過我,才去問徐獒,“徐叔,您不介意吧?”
這種話術下,一般人是很難拒絕的。
“沒事沒事。”徐獒擺擺手,也不例外,“這小朋友挺有意思的,我很喜歡。”
剩下的展廳,我是跟在他們後面看完的。
徐獒大多時候都在跟沈鹜年說話,誇贊他的用光,他對作品的排序,他合理的動線布局。看得出,徐獒對此次布展是很滿意的。
大多時候除外的時候,徐獒會指着某幅作品,告訴我他當時身處的環境,他那樣取景的用意,還有他想探讨和表達的東西。
他宛如一名真正的老師,企圖在這短短兩個展廳之間,将自己的所學盡可能教授予我。
走出最後一個展廳,我和沈鹜年一同将徐獒送到了大門口,目送他坐出租車離去後,我剛要往回走,沈鹜年叫住了我。
“你回學校嗎?我送你。”
“我不回學校,我……”天已經黢黑,再過一小時,我就該去金輝煌上班了,“我要去打工。”
他沒有一點遲疑:“那我送你去打工的地方。”
我猶豫了下,金輝煌那條街上還挺多餐飲店火鍋店的,讓他在那附近停車,他應該也不知道我在哪兒上班吧……
等等,不是……我只是在那裏做正經保潔員,為什麽要這麽怕他知道啊?
我深刻反思,然後迅速改變主意:“好啊,那我去拿外套。”
徐獒就算了,沈鹜年身為白祁軒的朋友,哪裏會不知道我的底細?瞞他又有什麽意思。
從美術館走到沈鹜年停車的地方,還有一段路,如今雖已是新春,但江市的天氣還是很冷。
我将羽絨服的帽子戴上,抖抖索索跟在沈鹜年身後,看他衣着單薄,不免心中驚嘆。
怎麽會有人氣血足到這種程度啊?他今天大衣裏頭只穿了件黑色的襯衫,甚至連條圍巾都沒戴。
“喵~”
我停下腳步,看向貓叫處。只見停車場的綠化帶內,一只髒兮兮的白貓卧在冰冷的泥土上,不僅毛色發污,眼睛也滿是分泌物,一看就是病了。
我朝它走了兩步,它一下站起來,往我更遠處跑去。我又追了兩步,它還是那樣,警覺得很。
“要抓嗎?”前方沈鹜年也停下來。
“不抓。”我看了那貓最後一眼,收回視線走向沈鹜年,“我救不了它,也沒能力救它。”
這世界上,可憐的東西太多了,一個個關心,哪裏關心得過來?
上了車,密封性很好的車門将一切雜音與雜念隔絕,我才将安全帶系好,就聽到身旁沈鹜年的突然提問。
“那如果你有能力,會救嗎?”
我有能力?
如果我父母健在,衣食無缺,生活富裕,我會救嗎?
我思考片刻,搖了搖頭:“不救……”
不等我解釋,沈鹜年又問:“就算它病得很重,求你救它,你也不救?明明有能力,有辦法,你還是選擇見死不救?”
他連珠帶炮,很是咄咄逼人。
我皺起眉:“你不要道德綁架。”
沈鹜年眨了下眼,似乎被我的言辭驚到了。按下啓動鍵,他油門踩得很重,車像一尾游魚絲滑地駛出停車位。
我以為這個話題算是結束了,結果車子才駛上大馬路,就聽到身旁的人冷冰冰抛出兩個字。
“冷血。”
我一下看過去,他直視着前方,并不看我,側臉毫無笑意,竟真的像是生氣了。
那之後的一路,他都沒再跟我說話,簡直莫名其妙。下了車,連我跟他道謝他都沒有回我,迫不及待就走了,我差點連門都沒關上。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這幅模樣,讓我很是措手不及。
我想了一夜都沒想明白自己哪裏惹他了,就有些悶悶不樂。那些小姐媽咪看到了,紛紛過來捏我的臉,拿我逗趣。
“這是怎麽了?又失戀啦小寶貝?”
“你到底喜歡的是怎樣冷心腸的人,害你老是落淚?不如喜歡姐姐,姐姐疼你給你錢花。”
“唉,你不能說他哭的,等會兒他真的要哭了。”
“哎呦呦,我看看,好像真的眼睛紅了。小艾,你平時用什麽護膚的?皮膚怎麽這麽好,雪白雪白的……”
我見她們越說越不像話了,揣上桌上的一次性飯盒就往包圍圈外頭沖。
“你們不要老是翻舊賬,我就哭了那一次!”
同白祁軒告白失敗,我在他面前沒哭,回學校沒哭,一直忍到夜裏收拾包廂的時候偷偷哭。我還不敢哭出聲,都是默默流淚,結果就這樣還是被路過的小姐發現,硬是将我按在她們胸前安慰。第二天,這件事就傳得到處都是了。
金輝煌人人都知道,我有個求而不得的初戀。
将一次性飯盒蓋子打開,放在地上,沒一會兒,四面八方的野貓聞風而動,一只只地從暗處現身,往我這跑來。
一只胖乎乎的三花在我腳邊蹭來蹭去,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就是不去吃東西。
我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腦袋,推它到飯盒邊上。
“去吃啦,不然又被別人搶光了。”雖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都是些客人吃剩下來的殘羹剩飯,但對于這些野貓來說,已經是難得的佳肴。
等我有能力了,當然是要先救這些愛妃。事情總有個先來後到,我就算再有能力,也救不了全世界的小貓咪啊,況且……
托着下巴,我觀察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小貓們,往日總會得到片刻治愈的內心,今天反倒一路走低,變得又酸又苦。
況且……一切都是空想,現實是,我哪只都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