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皆是泥人
第20章 皆是泥人
天幕上,星歸道長以己身填補天柱裂縫,觀看着水鏡投映的百姓與修士紛紛跪倒。再看天疏閣主傷心至極,感染了不少人哀哭低泣,念其師徒情深。
但天疏閣主接下來的話,恰似一聲驚雷,将所有人震在原地。
“各位可知,你們儒門、凡間的帝王将相,是什麽?”
“是欺壓百姓的竊賊。農夫織工每日辛勤勞作,成果卻被你們偷走。爾等儒門高修,帝王将相,地主豪族,都是以一己貪欲占萬人生機的強盜。百姓不需要你們所謂的治,所謂的為民,所謂的悲憫。百姓需要的是生産工具,和打碎奴鞭的自由。”
觀看着水鏡投映的百姓與修士皆是愕然驚魂!
荊楚天疏閣外,原本對着天幕奮筆疾馳的聞人去病被此語驚得一筆落錯,在紙簿上按下一道濃黑墨痕,他大睜着眼睛望着天幕,手中之筆都抖了起來,心中一時也不知是驚喜還是驚駭。
遠至京城,天幕異象自然引起了宮中注意,開始不久就派了修士去天幕下觀看,修士以靈力信箋記述,靈力信箋飛到宮中,再由太監向滿殿文武和聖上轉述。太監收到最新的靈力信箋,尖聲宣讀,讀完才反應過來自己念了什麽,登時吓白了臉。滿殿文武像是被捅了的馬蜂窩般哄鬧起來,嘩衆取寵、污蔑君上、惑民妖言等等批語不絕于耳,高坐王位的明樑帝更是一聲怒吼:“反了!!反賊!!!!快、快!!!快把這個反賊給朕抓起來!!!!”
有大臣跪地勸道:“聖上,雖那天疏閣主妖言惑衆,可他師父剛補了天柱,此時抓他,我等凡夫,能不能抓住半步劍仙還兩說,真抓住了,一來必生民怨,二來,能拿他怎麽辦?他師兄可是真龍啊!”
明樑帝聽到最後一句變了臉色,陰沉問:“朕問你,誰是真龍?”
那大臣自知失言,磕頭如搗蒜:“臣失言,聖上才是真龍天子!聖上恕罪!”
“拖出去!給朕打!”
冷笑看那哀求的大臣被太監們拖出去,明樑帝看向噤若寒蟬的滿朝文武:“反賊在外面妖言惑衆,你們這些廢物,拿着朕的俸祿,連反賊都辦不了,朕要你們何用!”
一片請罪磕頭聲中,明樑帝又看向站在殿側的天竺僧們:“還有你們!你們不也是修士?西天佛修們,朕可是賞了你們無數良田珠寶!怎麽?你們也拿那反賊沒有辦法?!”
天竺僧們面色不愉,領頭者還是勉強躬身行禮道:“聖上息怒,我等定盡心為聖上鏟除反賊。請容我等做些準備,明日,便去會他一會。”
明樑帝譏諷道:“平日牛皮吹得大,什麽東土無敵手,今日要用你們,就變成要容你等做些準備了?好,好,朕就讓你們做些準備,但明日,你們最好可是不要夾着尾巴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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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僧敢怒不敢言,只得低頭念佛。
明樑帝眼神又掃向滿朝文武,滿朝文武頓時就集思廣益起來,有說:“不如将觀看天幕的百姓全都抓起來!”
有反駁:“那麽多百姓,哪有許多牢房關,關了還得喂,就算喂糠,這糠從哪裏出?”。
有說:“那就挑着抓幾個,殺幾個,以儆效尤!”
有反駁:“胡說八道,眼下還沒鬧事,又沒個好由頭,平白殺了,你是怕百姓不反不成?”
有插嘴:“若是鼓動鬧事,再抓幾個殺了,這賬,不就自然而然就記在天疏閣主身上?”
七嘴八舌,你來我往,官術亂鬥,好不熱鬧。
最終是得出計策:“聖上,不如以修治修,此事是儒門惹出的,天疏閣主已将儒門之主視作不共戴天之仇,咱們何不坐山觀虎鬥?您寫封斥責送去儒門,要他們了結那反賊,難道儒門還敢不聽?”
明樑帝被吵得頭痛,不耐煩地允了:“便以此計行事!不過,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們是躲事!”
下面磕頭不絕:“臣等不敢。”
明樑帝冷笑一聲,忽道:“還有,即可下旨,從今日起,禁辦神宮集會!”
滿朝文武心頭劇震,神宮集會已舉辦數千年,是四海九州交流學識的盛會,萬分重要。歷朝歷代,即使在戰火中,也從未停辦,明樑帝若要禁辦此會,便是千古第一人,這可不是好名聲,輕則民心喪盡,重則遺臭萬年。
明樑帝選擇這時候下旨禁辦,他的目的,一部分肯定是為報複玄真,故意讓星歸道長的遺命無法實現,但更深層次的,恐怕是趁機進一步收緊口袋,神宮集會是機術師交流進步的重要場合,更是醫農機藥等諸多要術的交流之地……這個決定,遠不止是一石二鳥。
任何心存良知的官員,任何還自诩是讀書人的官員,這一刻,都該站出來,為天下人據理力争。
然而,明樑帝的敲打之術登峰造極,在場官員也都明白過來,此刻站出去反對的人必死無疑,明樑帝喊打喊罵鋪墊到現在,刀刃露白,賭的就是他們不敢以命相争。
而他們真的不敢以命相争。
滿朝文武,面對這道贻害無窮的旨意,竟都乖順如羊,沉默以對。
明樑帝越發志得意滿,滿目譏诮。
他兩眼掃到坐于側位的長公主身上,陰聲問:“我兒如何看?”
長公主指甲絞進掌心,木着臉對明樑帝一跪:“父王如何看,兒臣就如何看。”
明樑帝無可無不可,他權術得逞,便再不耐煩,自顧自甩袖離開,回後宮去了。
而不周山下,天疏閣衆法士聽聞閣主言論,不僅沒有絲毫震驚,反而像是早就聽過一般,滿目皆是認可。
那九位總領法士更是互相對視,眼神中,甚至有時機終于到來的興奮!
衆儒修卻是愕然驚呆,直到裴牧雲抱着解春風踏雲而去,都還惶然呆立,秦無霜皺眉提醒:“主上。”
儒門之主眼望着天柱缺口,他剛才被裴牧雲劍氣所傷,不該再動修為,但此刻也只得提氣揚聲,無事人般威嚴一嘆:“呵,小子無知,倒是會蠱惑民心,說出這些不切實際的空談妄想,若流傳出去,恐怕要贻害萬、”
他話沒說完,就被孔雀佛子一巴掌打得偏過頭去。
觀看着水鏡投映的百姓與修士們被巴掌聲驚醒,發現是孔雀佛子打了儒門之主,紛紛叫起好來,還有人喊再來一個。
天幕上,孔雀佛子是真想再來一個,卻被反應過來的儒門之主抓緊了手腕。
儒門之主臉上一個清晰的巴掌印,居然也不尴尬,對憤怒的孔雀佛子平靜問:“釋迦陵,人沒了,你打我有什麽用?”
孔雀佛子倒像是豁出去了,他一聲冷笑,被儒門之主抓住的那只手腕佯作掙紮,反手又是狠狠一巴掌。
觀看着水鏡投映的百姓與修士們這才反應過來,人有兩只手,一只被抓住了,還有一只,有些人甚至沒忍住笑出了聲,但想到與世無争的孔雀佛子竟被逼到動手打人,又是一嘆。
儒門之主惱羞成怒:“你!”
孔雀佛子理都不理,化為一只龐大的綠孔雀,振翅帶起的勁風就将衆儒修掃得人仰馬翻,展翅入空,繞着天柱缺口哀哀翺翔。
信佛的百姓紛紛叩首,衆人都不禁感嘆孔雀之美。
綠孔雀是中土原生原長的孔雀,別名龍鳥。冠羽呈鐮刀形,中央輝藍,羽緣翠綠。後頸、上背和胸部羽毛是金銅色,羽基暗紫藍。美麗的羽毛長短相次,五色相繞,色澤随光線萬千變幻,羽扇耀眼,如帶千錢。
繞飛三匝,綠孔雀飛入雲中,向東南飛去,在陽光照耀下,真如神鳥一般。
多留無益,儒門之主甩袖下令:“回門。”
離貳法士此時才上前,冷聲道:“天疏閣新規,凡遇要事大事,需用水鏡卷軸記錄、轉映。諸位一言一行,皆被記錄。今日儒門逼死星歸道長一事,我閣必有公斷,不日将貼榜昭告天下。”
衆儒修此時都還不知道水鏡卷軸是什麽,而且心底都是惱怒困惑,滿腔悶氣無處可發,因此都對這法士視若無睹,只伴随着主上駕雲而起,浩浩蕩蕩地飛走了。
衆法士目送儒門遠去,竟是不惱不怒,眼中有奇異的神采。
離貳法士:“收起卷軸,回閣議事。”
衆法士:“是。”
天幕消失了。
百姓們深知天疏閣主言論必惹朝廷震怒,因此不敢多做停留,他們三五成群地散開,但有不少人往書畫鋪子去,點名要聞人去病寫的天疏閣主故事。更有不少機術師開始研究水鏡卷軸。一些儒修往儒門去,一些儒修匆忙回到修地沉思。其他修士,有的繼續避世歸隐,有的趕緊飛回門派報告,還有的,走到了當地天疏閣門口。
聞人去病不恥主上之謀,滿心困悶,本想回儒門質問個明白,但剛飛上半空,卻又落下,咬牙嘆息。
最終,他停留在荊楚天疏閣門口,坐在靈畫上奮筆疾書,所寫的,是今日之事,所畫的,是今日之景。
直到離貳法士飛回荊楚天疏閣,聞人去病仍在奮筆,還有些修士在門口站着。
離貳法士駐足片刻,他們不說話,離貳法士也不強求,越過他們就要入內。
“天疏閣主的驚天之論,你們都不驚訝,”聞人去病忽然低聲問,“你們都聽過,是不是?他,他可是真的那麽想?”
“是,”離貳法士想了想,冷聲強調,“我們都那麽想。”
聞人去病與那些修士皆是一怔,離貳法士已踏入閣中。
九座天疏閣都關起門來議事,但是,站在天疏閣門口的修士們都沒有離開。
這一日,風起雲湧,驚雷震了九州。
*
九天之上。
女娲創世大神閉着眼睛,橫卧在無盡無窮的深青天幕中,長發蜿蜒,蛇尾旖旎。
一只獬豸神獸貓貓祟祟地跑來,鼻尖小心頂着一顆深橙色的魂珠,還想偷偷塞進女娲大神手心裏。
“你們,真是偏愛那小家夥,”女娲創世大神收了那魂珠,戳着獬豸神獸的大腦袋教訓,又對着魂珠嘆氣,“可我不能壞了自己立下的規矩。”
不周山之戰後,女娲創世大神深知上古衆神過于強大,動辄危害她的子民,因此她強令上古衆神離開,不可再讓神力下凡。
卻在此時,她忽然感應到那方九州命數起了變化,不禁微笑:“甚好。那麽或許……”
女蝸創世大神輕擺蛇尾,将那顆深橙魂珠置于一盞魂燈內。
“你就暫且在此罷。”
語罷,她回卧天幕,重新閉上了眼睛。
在睡夢中,她夢見她的泥人們最初的模樣。
他們兩只眼睛一張嘴,沒有三六九等,沒有高低貴賤。
他們都是彼此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