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入夜,木裏潇蹑手蹑腳地起身,悄悄拉開紙糊的窗戶。

她不放心地望了一眼正在床上酣睡的趙嘉婉,确認不會吵醒對方後,微微曲起膝蓋,朝窗外做了個預備姿勢。

再見啦,雙兒姐姐。

就在她即将跳下之際,忽然像想起來什麽似的,輕聲說了一句:

“謝謝你。”

随後雙掌扒拉在窗檐上,縱身躍出窗口。

金黃的明月下,她的身影一晃而過,落在高高的房檐頂。

她眼力非凡,在高處蹲着的時候,底下的景色一目了然,翠竹軒也被她囊括其中。

木裏潇專挑沒人的時機,輕車熟路地跳了下去。

——先是小腹收緊,又從房檐頂翻滾而落,十個張開的手指穩穩地抓緊地面,落地的途中腰背拱起,将自己卷成半個球。

接着若無其事地起身,拍拍自己掌心的灰,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

燈火亮着,門沒闩上,錦繡早就在門內恭候多時。

她迎着木裏潇進門,順手把門闩上:

“少城主,你去哪兒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真是吓死奴婢了。”

錦繡滿臉疲态地打着哈欠,眼皮耷拉着快撐不開。

當她看清木裏潇身上的衣服時,瞬間露出驚愕的神情:

“少…少…少城主,你這身衣裳…”

“我…我在外面偷偷玩,不小心掉到水裏啦,有個很漂亮的漢人姐姐救了我,所以給我換上了小孩子的衣裳…”

木裏潇心虛地低下了頭,臉頰通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誰知錦繡的注意力卻根本不在衣服上:

“漢人?這洛南城裏當然都是漢人了,少城主,你能仔細跟奴婢講講,那漢人長什麽模樣,有什麽特征麽?”

木裏潇抿唇思索了一會兒:

“好看,皮膚很白,高高瘦瘦的,眉眼也很好看,就是看上去不太好相處。有時候覺得她很溫柔,有時候又覺得她很冷淡。哦對了,她還有個名字,叫做趙雙。”

這長相說了跟沒說似的…

錦繡暗自腹诽,剛想問些更詳細的表述,卻忽然被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打斷了:

“趙雙?她姓趙?少城主,你溜到哪裏去了?怎麽會跟姓趙的攀扯上?”

錦繡着急,心裏想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

木裏潇卻懵懂地搖搖頭:

“不知道啊,我随便找個地方玩的。”

“哎,你啊…少城主,您這樣讓奴婢說什麽好?”

“錦繡姐姐,這事兒你可千萬別告訴父汗呀。父汗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麽唠叨呢。”

木裏潇低下頭去,滿臉委屈,眼神中又帶着些許的膽怯和期待。

錦繡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無奈地在她耳邊說道:

“奴婢明白。”

錦繡邊領着木裏潇到房間,邊心有餘悸地開口道:

“少城主,您明天別再亂跑出去了,要是出了岔子,奴婢怎麽跟大汗交代?”

“知道啦!知道啦!以後本姑娘不再亂跑就是。”

木裏潇随意地應付兩聲,快步走進房間,從櫃子裏取出青灰瓷瓶,往掌心倒了一顆紅丸。

還好,還來得及。

她從桌上的茶壺中給自己倒了一杯涼透的茶水,而後将紅丸送入口中。

絲絲縷縷的黑氣從她頭頂冒出,漸漸消散在空氣裏。

“呼…得…得救了。”

木裏潇渾身疲乏,一頭栽倒在床榻上。

翌日永安府內

灑掃的雜役大清早就在永安府的院子裏打掃,丫鬟們行色匆匆,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弦歌是貼身伺候趙嘉婉的,所以趙嘉婉的髒衣服,也是由她晾曬,清洗。

于是,木裏潇昨夜浸濕的衣衫就這麽明晃晃地被一根竹竿打橫晾着,與衆多仆役們的衣服隔開。

連同鞋子也放在別處。

趙嘉婉醒來的時候,木裏潇已經不知所蹤,整個房間幹幹淨淨的沒有一絲痕跡,只剩下窗戶敞開着。

她望着敞開的窗戶,試圖在外面找到木裏潇的身影。

——她當然什麽都沒找到。

丫頭也不知跑哪去了,總不可能是從窗戶邊跳下去的吧。

荒謬的念頭從她的腦海一閃而過,随即又被否決。

不可能。

這個高度,雖不會死,但是骨折,脫臼肯定是免不了的。

該不會是偷跑到外面玩了?

趙嘉婉抿唇,決定暫時壓下這件事。

永安府內失蹤個丫頭,對她趙嘉婉而言可大可小。

往小了說,指不定人家只是在院子裏四處溜達,根本用不着這麽大驚小怪,指不定哪個丫鬟在幹活的時候,就能碰巧撞見。

往大了說,是她這個做公主的,府內防衛不嚴,連個丫頭都看不住。

在不了解真相前,暫且不要輕舉妄動,否則除了引起恐慌,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弦歌,昨日那個小丫頭呢?大清早的怎麽不見了?”

趙嘉婉趁着弦歌為自己梳頭的間隙,裝作不經意地提了一嘴。

弦歌思忖片刻,輕聲回答:

“奴婢不知。”

趙嘉婉聽到這個回答,神色一滞:

“好,這裏沒你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殿下。”

與此同時,翠竹軒內

“錦繡,這是什麽?”

木裏潇指着桌上憑空多出的一個木盒,輕聲問道。

“禀少城主,這是昨日永安公主差人送來的賞賜,奴婢一時忘了,今兒才給您收到房裏,其實,奴婢也不知裏面是什麽東西。”

永安公主?

木裏潇敏銳地捕捉到其中的關鍵詞,忍不住語帶譏諷:

“這麽個破盒子,能裝什麽東西?”

留下錦繡在心裏叫苦不疊:

糟了,她怎麽就忘了,自家少城主和那位永安公主,向來不對付呢?

“奴…奴婢不知,但既然是永安公主差人送來的,肯定不會是什麽差物什。”

廢話,差物什也不稀罕往外送啊。

木裏潇輕笑一聲,明褒暗貶地抛下一句:

“是嗎?那可真勞她費心了。”

随即散漫地掀了掀眼皮:

“錦繡,你可知,這位永安公主叫什麽名字?”

話音剛落,木裏潇就打開了那個盒子。

一對嵌着綠寶石的鎏金耳環映入眼簾。

寶石裹着镂空的印花紋飾,安安靜靜地躺在中心。

木裏潇取出其中一只,放在手中賞玩。

在她用拇指摩挲着光滑的寶石面時,忽然冷不防地聽見一句:

“奴婢聽說好像是叫什麽…嘉婉……”

“嘉婉?不會是姓趙吧?”

木裏潇眉頭一皺,聲音不自覺揚了起來。

錦繡聽見木裏潇的話,像是沒反應過來似的,呆呆地應了一句:

“是…是啊…您怎麽知道?”

“猜到的。”

木裏潇随口敷衍,心下松一口氣:

——還好不是趙雙。

接着繼續夾槍帶棒地說:

“這趙嘉婉也忒欺負人了,咱們迢迢萬裏才來這洛南,她給個波斯随處可見的綠祖母就想打發人。她可知道,咱暖帽上的寶石都比這成色好呢!”

錦繡聽着聽着,愈聽愈不對勁兒,連忙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噓,您可千萬別這麽說。趙是齊淵國姓,一般老百姓哪兒會姓這個?就算成色不及您往常穿戴的那些,好歹也是人家公主的一片心意嘛。您就收下吧,嗯?”

“我又沒說不收…我只是氣不過…”

木裏潇被錦繡軟中有硬的一番話磨沒了脾氣,說着說着都有些心虛。

錦繡卻是早已見怪不怪的樣子,用着既敷衍,又帶着些許讨好意味的語氣,輕聲地哄:

“好好好,您氣不過,咱去給您切芒果吃哈。”

“真的?”

木裏潇轉悲為喜,心思雀躍起來。

“那是當然,奴婢啥時候騙過您!”

錦繡應允得極輕快,立馬轉身去取芒果了。

這次,錦繡試圖教木裏潇如何用刀把芒果切成均勻漂亮的芒果丁。木裏潇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看完一遍就嚷嚷着上手,最後不厭其煩地切了一個又一個。

其實倒也不是她蠢笨,只是孩子心性,會了就總愛炫耀。再加上這些芒果本就是她要吃的,一次性切了倒也省事,反正最後都會落進她的肚子。

彼時,木裏潇吃得正歡,見錦繡站在一旁靜守着她,心裏過意不去,趕緊把簽子插到碗中的芒果肉上,再從牙簽筒中倒出嶄新的牙簽。

“來,錦繡姐姐,簽子給你,你也一同把這芒果吃了!”

她三兩步小跑過去,把牙簽塞入對方掌心。

“奴婢遵命!”

錦繡露出欣慰的笑容,心想:

自家少城主真懂事,竟然還知道體恤咱。

興許是因為這也算自己的勞動成果吧,這碗芒果在木裏潇嘴裏吃得分外有滋味,讓她渾然忘了,永安府裏還有一位公主在等她。

永安府

趙嘉婉清早給父皇請安後,便依着每日習慣,回到房間抄書。

可當她抄完一卷黃庭經和靈飛經後,木裏潇還是沒有主動在她眼前出現,她才發現對方遠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簡單。

不是惡作劇,也不是在哪裏玩,而是真的不告而別。

“啧…”

筆落在最後一個“止”字,門外傳來沉悶的聲響。

“進。”

趙嘉婉從座位上緩緩起身,把剛剛寫過字的這張,用一塊厚重的鎮紙壓平。

那人在她身後,恭敬地彎下了腰:

“啓禀殿下,府內外都找過了,實在是不見人影。”

“園子裏呢?”

聽到這話,趙嘉婉身後那人哆嗦一陣,以頭搶地,整個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殿,殿下饒命,那地方奴才可進不去啊!”

“好,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

那人戰戰兢兢地退出去了。

趙嘉婉待那人離開後,十指疊在一起,掌心向上,從容地伸了個懶腰:

一個小丫頭,可以避過衆多眼線,不明不白地在她的府裏消失,而自己的人還找不到她…

有意思。

接着輕輕勾起嘴角,将一股煞氣從丹田彙聚到眉心。閉上眼仔細地感受。

驀然間,一股斷斷續續的,時淡時濃的,與自己同出一脈的氣息沁入眉心,帶來陣陣冰涼的感覺。

“怎麽可能?”

趙嘉婉是獨女,并沒有兄弟姐妹。除非對方剛出世就沾染了她的氣息,否則不可能會是這個結果。

這讓她驚愕萬分,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莫非這姑娘,竟是當年自己親手接生的爐鼎麽?

随後壓抑住因欣喜而躁亂的呼吸,肩膀微微顫抖。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呼….”

趙嘉婉用呼吸平複了一下內心突如其來的狂喜,面不改色地揚起手,向不遠處傳喚了一聲:

“弦歌,快去請黎落姑娘過來。”

“是,殿下。”

弦歌七拐八拐,輕車熟路地提着油燈,走向一個石磚砌成的瓦房,在房門外默默停下腳步。

瓦房裏的光還亮着,透過窗戶映出清晰的輪廓。

“黎姑娘,我家公主有請。”

弦歌彎指叩了叩門,話音剛落便安靜地立在門外。

直至門內傳出一聲:

“稍等,我馬上來。”

她才默默地後退幾步。

須臾,黎落戴着綴滿流蘇的銀頭冠,從瓦房內走了出來,面色沉靜:

“走吧。”

示意弦歌為她引路。

弦歌喏喏應了聲:“是。”便領着她去見趙嘉婉。

去時路上,黎落亦步亦趨地跟在弦歌身後,直到弦歌将她領進趙嘉婉的偏殿,她才彎下膝蓋,整個腰身向前傾倒:

“民女黎落見過小趙公主。”

趙嘉婉聽到這話,嘴角微微抽搐:

“平身吧。”

“謝殿下。”

而後在對方的起身中,與對方的目光相觸。

淡淡的,像是深不見底的虛無。

哼…無趣。

趙嘉婉居高臨下地觑了她一眼,袖袍一揮,轉而對對弦歌吩咐:

“弦歌,你先下去吧,記得把門關好。”

“是,奴婢告退。”

弦歌恭順地退了下去,冷清的內廳只剩下嘉婉和黎落兩人。

黎落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就被趙嘉婉滿不在乎地打斷:

“行了,別裝了阿落,随便找個地方坐吧,想喝茶自己倒,本公主就不伺候了。”

這讓黎落的心情瞬間松弛下來:

“是,小趙公主。”

唇角不自覺浮現笑意。

她向右走幾步,取了個矮凳順便坐了。

趙嘉婉卻忽然面色不忿,無奈地數落起她來:

“黎落,你能正經點麽?朝堂上下喚我什麽的都有,可我還從未見過,把我喚作小趙公主的,難不成,你要我治你死罪?”

這稱呼讓趙嘉婉認為是一種僭越,有種難以言明的不舒服感。

黎落卻避重就輕,直直地望着她的眼:

“殿下,只要你不在乎,其他人不會治我的罪。”

趙嘉婉頓時語塞,望着這個與自己知根知底的女子,默默地垂下眼來:

“罷了,随便你吧。”

似乎不想再與她争辯。

黎落見好就收,沒在這事上過多糾纏,站起身,與趙嘉婉保持着一庹長的距離。

開門見山,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殿下此次召我前來,所為何事?”

一本正經的打着官腔。

趙嘉婉見狀,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八年前你為我尋的爐鼎,現在自個兒送上門來了,是個膽大的丫頭。還是個番邦女子。”

而後又用饒有興味的目光,好整以暇地看着黎落。

只見對方的臉上流露出些許驚訝的情态,忽然猝不及防地開口:

“番邦?怎麽可能?剛生下來的時候,她分明與漢人無甚的區別。”

趙嘉婉卻像是早就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似的,懶懶地擡起眼皮:

“她是爐鼎,又不是普通人,煞氣在她體內是可以被煉化的,估摸着這幾年來,那些東西早都被她煉化的七七八八,否則哪有命活到今天。”

“您的意思是,她外表的變化就是煞氣被煉化的明證麽?”

黎落觀察趙嘉婉的表情,不偏不倚地問了句。

趙嘉婉愣住,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不清楚,應該是吧。”

言語間并沒有十足的把握,甚至還有顯而易見的躊躇。

黎落見狀,心底有些忐忑,可她又不能把趙嘉婉晾在一邊,只好硬着頭皮追問:

“那…殿下有什麽打算?”

“當然是帶上我的棋盤,陪她手談一局了。”

趙嘉婉理所當然地抛下一句,讓黎落感到有些欠妥。

“會不會太快了?殿下,八年我們都熬過來了,您也不會急于這一時吧?”

她試圖勸慰趙嘉婉,讓嘉婉不要這樣操之過急。

但以趙嘉婉的倔性子,很有可能不會接受她的提議。

她沒想到自己話音剛落沒多久,趙嘉婉就給了她出乎意料的答複:

“說的也是,還是等那丫頭主動來找我吧。”

顯然不是她在做夢。

這讓黎落受寵若驚,口中應了聲:

“殿下英明。”

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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