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伴星 他會陪他一起離去

第34章 伴星 他會陪他一起離去。

唐蘭茹和樓輕鴻趕到時, 樓照林正一個人?傻愣愣地坐在急診室外面?的椅子上發呆,他好像被連星夜傳染了,也變成了一個抑郁症病人?, 兩眼空洞無光, 嘴巴張開一個縫,發着顫,眼淚無聲無息地往下流。他以前沒這麽多眼淚的,他像是在履行自己?的諾言,在替連星夜流淚。

從?車上跳下來多痛啊,車開得那?麽快, 身體在碰到地面?的那?一刻,仍然會保持車行駛的速度繼續往前沖刺, 那?種?感?覺, 就?像是被名為慣性的繩索緊緊锢住了身體, 掙脫不開, 只能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着在地上像一輛車一樣拖拽。

露在外面?的皮膚會被劃破,衣服會被泥濘和雪打濕, 濕掉的泥巴和雪會鑽進衣服裏,從?脖子和袖口?灌進去?,還可能灌進嘴巴裏,即使?想張口?呼救也張不開嘴, 因為整個人?都會在地上像一株風滾草一樣翻滾, 手腕和腳踝會被折斷,脖子會扭到, 頭會撞到路沿,皮開肉綻,沒一會兒整個人?就?鮮血淋漓。

但直到此時, 人?仍然沒有停下翻滾,摩擦力正在和慣性做惡劣的拔河比賽,而中間被拉拽的繩索是少年的身軀,直到慣性精疲力竭,摩擦力大獲全勝,為少年留下遍體傷痕的傑作?,這才帶着勝利者般的驕傲拍拍屁股走人?。

樓照林好像變成了一個卡帶的相機,那?歪歪扭扭的人?形東西在他餘光裏不斷滾過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演他當時的無知和罪孽。

連星夜迎接死亡的那?一刻,他在幹什麽?

哦,他正傻乎乎地抱着他倆的大頭貼,構想着他倆的美好未來。

這樣的事……上輩子也發生過,連星夜正從?天臺上跳下去?的那?一刻,他正美滋滋地給連星夜發出了第一條消息,準備迎接他倆愛情的開始。

為什麽啊……為什麽連星夜總是在他最幸福的那?一刻抛棄他?為什麽他總是對連星夜的死亡後知後覺?他真的很愚蠢嗎?

樓照林雙手抖動,緩緩捂住臉,肩膀震顫得像快要倒塌的高樓。

他無法自拔地想,那?天晚上,連星夜究竟是抱着怎樣的心?情答應他的邀約?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态陪着他玩“五分鐘度過一生”的過家家呢?

當他在煙火下親吻少年的時候,連星夜在想什麽?在想着待會兒就?去?死嗎?當他像一個傻瓜一樣手舞足蹈的勾畫着他們的未來時,連星夜又在想什麽?在想他已經沒有未來了嗎?

那?晚連星夜說?過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細小的舉動,在樓照林的眼中突然被賦予了與衆不同的意義。他想,連星夜一定給予過他暗示,一定悄悄對他求救過,可他沉浸在幸福的假象中,絲毫沒有發覺。

是他的錯,是他被快樂蒙蔽了雙眼,殊不知感?到幸福的只有他一個。

他又犯了和上輩子同樣的錯,他将連星夜的求救誤以為了招手,他不僅沒有伸出援手,反而笑嘻嘻地推了他一把?,讓他快點向前走,卻不知道往前邁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他自诩愛他,卻對他的呼救視若無睹。是他親手将連星夜推向了死亡。

是因為他嗎?上輩子連星夜明明在高考之後才跳的樓,為什麽會突然提前整整半年?

是因為他嗎?是他害死了連星夜嗎?原來他才是連星夜死亡的催化劑……

他是有多麽幼稚、天真、狂妄、無知,才會以為光靠自己?……靠自己?的愛,就?能推翻抑郁症這座大山,就?能拯救連星夜?

他的愛是什麽很了不起的東西嗎?他真以為愛能改變一切嗎?他以為這是什麽歌頌偉大愛情的動畫片嗎?為什麽非得人?要死的那?一刻,才能醒悟過來,他自始至終都那?麽渺小,蝼蟻撼山有多可笑!不自量力至極!

即使?上天讓他重生了,他跟上輩子比起來也沒有絲毫長進。即使?連星夜已經用死亡警告過他一次,他也依然輕蔑着一切,自我傲慢着,甚至狂妄地以為自己?是連星夜的超級英雄,覺得自己?重生回來就?是為了拯救連星夜的。

他以為自己?是什麽救世主嗎?一定要用心?愛之人?的死亡在臉上狠狠扇一個血淋淋的巴掌他才能清醒嗎?莫非他以為錯過了這一次,他還會有第三次重生嗎?他是什麽上帝的寵兒嗎?

他錯了……他真的知道錯了……傲慢不只會毀掉一個人?,還會毀掉他心?愛的人?。

可如?果要懲罰他的狂妄無知,為什麽一定要用心?愛人?的死來懲罰他?是誰的錯,就?讓誰去?承擔啊!為什麽一定要讓連星夜去?死啊!為什麽他不去?死啊!老?天你有本事就?讓他去?償命啊?!

唐蘭茹和樓輕鴻趕到的時候,樓照林已經陷入了自我否定和厭棄的漩渦中無法自拔。

他像入了魔一樣,撐着腦袋,垂着頭,嘴裏不住低語:“是我害死了他,對不起,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唐蘭茹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踉跄地跑過去?,一把将兒子抱進懷裏:“照林……照林!聽我說?,星夜的事情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力了,你已經盡全力救他了,到目前為止你都做得很好,不是你太弱小,只是你的敵人?太強大,你們兩個誰都沒有錯,他也是一個堅強的孩子,你們都足夠堅強了,都是病魔的錯,你不需要将所有的責任怪罪在自己的身上,那?沒有道理,星夜也絕對不會想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樓照林在媽媽溫柔的懷抱裏痛哭流涕,嘴中說?着讓人?聽不懂的話:“可我沒有失敗的機會了啊……我已經失敗過一次了,我沒有第二次機會了,這裏是現實,不是游戲,沒有存檔,我不能無限次地重來,老?天爺已經大發善心地給了我一次機會了,是我自己?沒有把?握好,如?果連這次也錯過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幾乎瘋了一般地想,說?不定……說?不定他真的會跟着一起走。

這些話他不敢說?出口?,他不敢讓媽媽知道。

他只是一個人?,偏執地、瘋狂地想——

星夜一個人?走,一定很孤獨吧,他已經習慣了和他一起放學,一起走,沒有他在旁邊像黏黏膠一樣纏着,肯定會不習慣的,果然,還得讓他陪着才行。

星夜是在雪裏離開的,走的時候肯定很冷,他的身體很暖和,他會牽着連星夜的手,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他的肚子最暖和了,星夜很快就?會溫暖起來,就?算他們一起到了天上,他也再也不會冷了。

不……也不一定會去?天上,星夜最喜歡自由了,他可能會變成風,也可能會變成雨,連他都猜不到星夜會想要變成什麽,當然,如?果最後能去?天上就?最好了,星夜的眼睛那?麽明亮,他一定會變成夜空裏最亮的那?顆星星,他會成為連星夜的一顆衛星,永生永世地守護着他……

上輩子他就?不小心?讓星夜一個人?背着他偷偷跑掉了,這輩子他絕對不會讓他一個人?走的……

“樓照林……樓照林!你醒醒!”唐蘭茹見兒子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慌忙将他搖醒,對着他幾乎吼道,“星夜還活着,他還沒有死!你們還有機會,不是嗎?”

樓照林身體顫動了一下,望着自己?的雙手,重複着低喃:“連星夜還活着……”

樓輕鴻蹲在他面?前,用力拍打他肩膀,直視着他的眼睛說?:“對,他正在急診室,醫生會救活他的,而你現在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靜,等他醒來,你還想和他見面?,還有話想對他說?,還有問題想問他,不是嗎?你難道想讓他看到你這副樣子嗎?”

“不想……”樓照林又流下眼淚,他的眼睛已經哭腫了,啞着嗓子啜泣道,“我不想讓他躺在病床上,還在為我擔心?。”

唐蘭茹把?他的臉捧起來,用大拇指抹掉了他的眼淚,輕柔的話語裏充滿了力量:“那?就?振作?起來,樓照林,你們還沒有結束,你不能在這裏倒下,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打理自己?,好好想想等他醒來後,你想跟他說?什麽話,好好想想你們的未來到底該怎麽樣。”

“我可以先在這裏等醫生出來嗎?”樓照林顫抖地抓住媽媽的手,像一個迷路了的孩子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屬一樣,“我不可能把?他一個人?丢在這裏的,如?果等不到醫生出來,我回去?也睡不着的,還不如?讓我在這裏陪着他,可以嗎?”

唐蘭茹心?疼地摸了摸樓照林的頭,語氣溫柔但不容置喙:“當然可以,不過爸爸媽媽會陪在你身邊,幫助你不要再胡思亂想,如?果你又控制不住亂想了,就?跟我們聊聊天,說?說?話,說?什麽都可以,說?說?你們平時都是怎麽相處的,講講你們遇到的有趣的故事,好嗎?”

“嗯……”樓照林抽噎地點點頭。

樓輕鴻站起身,坐到樓照林身邊,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給予他源源不斷的溫暖:“我們一起等星夜撐下來,重新回到人?間。”

……

連星夜被推進急診室後不久,一個護士就?拿着病危通知書過來,讓徐啓芳和連文?忠簽字。

薄薄的一張紙就?像一個導火索,讓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徐啓芳又炸了,又開始像瘋婆子一樣對着連文?忠拳打腳踢了,嘴裏不住尖叫、謾罵。

連文?忠的字簽得歪歪扭扭,煩躁地把?徐啓芳掀開,忌諱着這是在外面?,沒敢動手:“你他媽給老?子冷靜一點!非要在這裏丢人?現眼嗎?”

徐啓芳像是終于?反應過來,周圍有好多雙眼睛都在看着她,眼神嫌棄又憐憫,就?像在看一個失了智的瘋子。她悻悻地縮起脖子,抖着手裝模作?樣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

幾個警察在這時走過來問:“兩位是孩子的家長嗎?”

徐啓芳連忙點頭哈腰:“對對,我們是孩子的爸爸媽媽。”

“現在方便?接受一下詢問嗎?”

“方便?,方便?……”

他們一行人?去?空曠的地方坐下,警察詢問了孩子的名字,年齡,家庭住址,家庭成員的基本情況,然後問:“可以說?一下事發的地點時間和現場的具體人?員嗎?”

徐啓芳紅着眼睛說?:“就?是今天晚上,大概九點多的時候,在平安大道上,孩子他爸開車接孩子回家,這孩子平時大門不出一個,今天突然說?要跟同學出去?玩,玩了一晚上才願意回來,我們接他上了車,就?跟平時一樣聊天啊,聊着聊着不知道突然怎麽了,就?跳下去?了!”

警察的語言很犀利:“您的意思是,孩子有可能是在出去?跟同學玩的時候受了刺激,所以才會突然跳車?”

“我可沒這麽說?!”徐啓芳心?一慌,心?虛地揪住了衣擺,眼珠咕嚕嚕亂轉。

警察将她的表現盡收眼底,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結,話音突然一轉:“聽說?您在醫院裏一直叫嚷着連文?忠先生是傷害您孩子的兇手。”

連文?忠立刻吼道:“她放她媽的屁!那?可是我兒子!我怎麽會害死我兒子!”

警察快速看向連文?忠:“您為什麽會叫兒子去?死?”

連文?忠急得口?不擇言:“那?個狗崽子不願意結婚生孩子,還他媽要跟男人?搞在一起,做老?子的教訓一下他天經地義!”

“連文?忠!”徐啓芳怒吼道,“你他媽非得把?什麽事都往外說?嗎?不嫌丢人?嗎?”

連文?忠吶吶閉上嘴,憋紅了臉,這才意識到自己?多舌了。

警察對視一眼,問到這裏,孩子跳車的原因似乎很明了了,又是性取向的原因。不過僅僅是吵架,還不足以讓一個人?放棄生的希望。

“他有留下遺書之類的嗎?”

“我們不知道……我們還沒有回家過。”

警察立刻收拾東西,果斷道:“留一個人?在醫院,另一個人?回去?看看。”

病危通知書是連文?忠簽的,連文?忠便?主動留了下來。徐啓芳帶警察回去?,把?家裏翻天覆地地找了一遍。

實際上,屬于?連星夜的空間除了一個小小卧房,也沒別的什麽地方。而他的房間永遠那?麽幹淨整潔,連一個玩具都沒有,除了成堆的筆和修正帶,就?是牆角用繩子捆起來的一摞摞的碼得幾乎有成人?高的試卷和習題冊。

書桌對着牆,整個牆面?都是一片巨大的書櫃,裏面?塞滿了密密麻麻的學習資料,每一本都用索引做滿了筆記,人?在看書和做作?業的時候只能面?對着牆,就?像坐牢一樣,一做就?是一天24個小時。

警察走進連星夜的房間的那?一刻,就?感?覺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壓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高中時期那?種?神經緊繃到極致的恐懼感?。

他們幾乎瞬間對連星夜的死有了同理心?。

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下長大,就?算不死,也會活不下去?。

“沒有,他什麽都沒有留下,”徐啓芳把?連星夜的書全都翻了出來,兩手空空地攤開,難以置信地呢喃,“他居然什麽都沒有留下……”

世界上居然有人?在死前連一句話都不想留。是因為沒有想說?話的人?嗎?還是說?,該說?的生前都已經說?完了,既然沒人?聽,那?也不需要在死後繼續重複了?

警察看到徐啓芳甚至想把?那?些卷子拆開,連忙勸道:“遺書通常會留在很顯眼的地方,如?果找不到,那?或許确實沒有。”

他在卧室裏走了一圈,狹窄的屋子連個落腳地都很少,一個成年男人?跨了兩步便?走完,又問:“孩子最近有表現出什麽異常嗎?或者以前生過什麽病嗎?”

徐啓芳下意識否認:“沒有啊,他每天能吃能睡,睡得比誰都多,都比原先長胖了一點,哪有什麽病啊,自從?放假後,就?整天笑嘻嘻的,拿了不少壓歲錢,還總是跟同學出去?玩,根本一點異常都沒有!哪知道今天受了什麽刺激,好好的突然就?……”

說?到這裏,她眼睛一紅,又開始捂着臉低低啜泣起來。

另一個警察拿起了桌上的維生素盒:“這裏面?裝的什麽?”

徐啓芳低泣的聲音一頓,像是被當頭敲了一棒槌似的,盯着那?個小瓶子,嘴唇顫抖地說?:“藥……是藥。”

她像是終于?回想起了什麽,渾身都開始劇烈地發抖:“對了……我想起來了,他好像是有病,我們家十一月份的時候帶他去?省醫院看過的,這是醫生給他開的藥。”

“為什麽裝在維生素瓶子裏?”

徐啓芳理所當然道:“他這藥是要在學校吃的,總不能當着同學們的面?吃啊,要是被別人?看了,以為他是神經病怎麽辦?”

“這是神經方面?的藥?”警察飛快抓住信息的重點,皺眉問,“開的藥單還有嗎?”

“藥……藥單當時就?扔了……”徐啓芳忽然覺得有些站不穩,軟着腿坐到床上,摸摸索索地掏出手機,“不過網上應該還能查。”

她的手指解了三次鎖才打開手機,在醫院小程序上找了好久,終于?找到了開的藥,遞給警察的時候手一直在抖。她本能地察覺到,一個她不願接受的事實,或許馬上就?要殘忍地展現在她面?前了。

警察掃了一眼她的手機,立刻說?:“這是抗抑郁的藥。”

警察用一種?複雜又憐憫的眼神看着她:“你的兒子得了抑郁症,你自己?不知道嗎?”

“……抑郁?”徐啓芳腦子嗡嗡響,突然不理解這個詞的意思了,她臉皮抽搐,張開幹澀的嘴唇,發出的聲音如?同被敲爛的鐵在地上拖拽般刺耳難聽,“我……我知道啊!抑郁症嘛,孩子的班主任也這麽說?,可……可是抑郁不就?是心?情不好嗎?怎麽會死人?呢?對了,孩子的精神好像确實有一些問題,總是在本子上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總是寫一些想死啊想自殺之類的話,我把?本子拿出來給你們看看!那?個本子呢?被他放到哪兒去?了?怎麽找不到了?”

徐啓芳像魔怔了一樣,又開始在這個陰暗的房子裏翻來覆去?地找,輕易就?拉開了連星夜的每一個抽屜,翻開了他的每一個筆記本,讓這個可憐的孩子完全沒有一點隐私可言。

她又想把?那?個已經傳遍了的本子拿給新來的陌生人?看了,好像只有這麽做,她才能展示自己?的茫然和無辜,才能證明她兒子的所作?所為都是他自己?腦子有問題,思想不端正,而她是如?此的可憐與惹人?同情,居然攤上這麽一個兒子。

警察望着徐啓芳這副瘋瘋癫癫的模樣,徹底沒話說?了。

多荒謬啊,他們幾個陌生人?,進來這個家還不到半個小時,就?确定了孩子的抑郁症。而這個當媽媽的,跟孩子一起生活十幾年,直到孩子躺在急診室的此時此刻,仍無法相信孩子病了。

這是一場由無知造成的徹頭徹尾的悲劇。

……

當晚,徐啓芳又回到醫院了。警察以防萬一,也找樓照林談了話。

樓照林覺得來問話的警察有點眼熟,想了一會兒,才愕然地想起,這個警察就?是上輩子給他送照片的警察。這人?兩輩子都見證了連星夜的自殺。

“你們今天都去?了哪裏?幹了什麽?”

“我們去?了商場,我給他買了好多零食,在家具城裏跟他度過了一輩子,還買了煙花,在江邊放了煙花,之後還拍了大頭貼,臨走時,他第一次說?愛我了,我追了他很久,這是他第一次回應我,我以為我們要開啓我們的未來了,我真的很開心?,很幸福,真的真的,很幸福……”

樓照林說?着,又不禁捂住臉流下眼淚,發出的嗚咽聲如?同一個受了傷的小獸。當時的他又怎會知道,原來幸福快樂的只有他一個人?。

他忽的抓住警察的手,用一種?決絕的偏執的眼神望着他,喃喃:“如?果我知道他會跳下去?,我一定不會讓他回家的,我會直接把?他帶回我家……或者我不讓他坐車,我們一起走回去?,我們還有一個晚上可以走回去?……如?果我知道他會去?死,我一定不會松開他的手的!”

警察啞然。他無法說?出口?,一個人?如?果下定決心?去?死,就?算他今天沒死,明天也會死的。

唐蘭茹心?疼地抱住樓照林的腦袋,讓他輕輕靠在自己?肩上,一下下地拍打他顫抖的肩膀。

問話到這裏,除了繼續傷少年的心?,也問不出什麽了,警察明天會調查沿路監控,走訪商場的銷售員,确認樓照林的話是否屬實。

……

主刀醫生直到天蒙蒙亮,才從?急診室疲憊地走出來,因為碎骨頭有點多,清理起來花了一點時間,而且一次還清不幹淨,之後可能還得做多次手術,以後有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當然,只要人?還活着,這一切都不是問題。

主刀醫生說?:“幸好當時車剛開起來,速度不算太快,幸好冬天衣服穿的多,幸好地上的雪是新下的,還沒有凝成冰,給了一些緩沖,好歹救回來了。”

說?到這裏,連醫生自己?都忍不住感?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幸好加起來,才能正好救一個人?的命?然而更多的人?,卻連一個幸好都沒有。

生命是世界上最公平的東西,每個人?都只有一次,可沒有重來的機會。

而樓照林這個榮獲重生機會的幸運兒,此刻只想沖到外面?雪地上給老?天爺狠狠磕一個響頭!

感?謝這場大雪救了他的愛人?!感?謝老?天爺的憐憫!無論是可憐他,還是可憐連星夜,活下來了就?好……只要活下來了就?好……

醫生揉了揉眉心?,接着說?:“只是患者的求生意願很微弱,我們能做的也只是維持他基本的生理體征,想要病人?快點好起來,還是需要你們親人?進行引導——”

這時,從?連星夜家裏回來的一個警察悄悄湊到醫生耳旁,對他說?了一些什麽話。

醫生望着這對夫妻的眼神緩緩變了,嗓音也冷了下來:“不過你們家的情況比較特殊,聽說?孩子就?是因為家長才自殺的,為了避免前期出什麽意外,我的建議是你們盡量少和他見面?,即使?見面?也少說?話,主要是怕你們刺激到他,畢竟人?是我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的。”

徐啓芳和連文?忠的臉上一會兒白一會兒紅,兩個人?都從?頭到腳寫滿了無地自容。身為孩子的親生父母,居然被醫生說?最好不要看望!這爹媽當的到底有多失敗啊?

樓照林當即站出來問:“請問我可以進去?陪他嗎?”

醫生看了他一眼:“你是他的同學嗎?和他的關系怎麽樣?最好還是讓和他關系比較親近的朋友或親戚來一下。”

樓照林毫不猶豫地說?:“我是這個世界上跟他關系最好的人?。”

他頓了頓,直截了當地承認:“我是他的男朋友。”

他已經聽說?了,連星夜是因為出櫃,才被連文?忠罵去?死的,那?他這個出櫃對象,沒道理還要躲在一個病人?身後藏着掖着。

“你說?什麽?!”徐啓芳和連文?忠兩個人?都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醫生眉梢一挑,心?裏“喲”了一聲,面?上漫不經心?地點頭道:“男朋友可以。”

連文?忠居然當着警察的面?就?想沖上來打人?:“艹你媽的!原來就?是你這個狗日的勾引了老?子的兒子,就?是你把?老?子的兒子教壞了是不是?”

樓輕鴻趕緊把?樓照林護在身後。警察上來把?連文?忠拽住了,對他口?頭警告了一次。

徐啓芳尴尬又複雜地望着樓照林,這個滿臉寫着擔憂的孩子不知道,她在幾小時前,還想把?責任推卸給他。

唐蘭茹冷臉道:“連先生,請自重,您是想在法院見嗎?”

連文?忠眼睛瞪得像銅鈴,隔空指着樓照林的鼻子怒罵:“你兒子他媽的喜歡男人?!你難道不生氣嗎?你想讓你家裏絕後嗎?!”

唐蘭茹一臉無所謂道:“我家又沒有皇位要他繼承,他想喜歡誰喜歡誰,只要不作?奸犯科,違法犯罪,我都支持,而且同性戀在2001年就?從?中國的精神病分類目錄中删除了,連先生,請問您是義務教育的漏網之魚嗎?”

翻譯一下就?是——你他媽沒上過學嗎?

連文?忠還真他媽沒上過學,一下子被梗得說?不出話,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氣,臉上猙獰得像一頭盛怒的老?牛。

警察厲聲說?:“連先生,三次口?頭警告了,不要讓我們對你進行強制措施!”

醫生的聲音打破了劍拔弩張的氛圍:“麻藥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消,你們先回去?休息吧,醫院有醫護人?員看着,不會有事的。”

“走吧,我們先回家吧,”唐蘭茹摸了摸樓照林的頭,牽起他凍得冰涼的手,樓照林從?小就?火氣旺,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手腳冰涼過,她內心?酸澀,“星夜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我們先回家休息,明天再送你來看望他,好嗎?”

樓照林乖乖點頭,甚至禮貌地對徐啓芳和連文?忠告了別。

唐蘭茹微微有些詫異,她本來還怕兒子會跟這家人?打起來。這個曾經一腔熱血、埋頭猛沖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

徐啓芳臉上愈發尴尬,縮着雙手,往旁邊讓了讓,眼神忍不住偷瞄了唐蘭茹一眼。

唐蘭茹對上徐啓芳的視線,朝她冷淡地點了點頭。她實在不理解,星夜多好的一個孩子啊,怎麽會被這家人?養成這樣?

徐啓芳慌忙收回視線,他想起曾經唐蘭茹對自己?說?過的話了。唐蘭茹提醒過她,讓她小心?抑郁症,讓她帶連星夜去?看病,否則出事了後悔也來不及了。結果她現在真的後悔了。

徐啓芳至今仍無法理解,世界上怎麽會有一種?心?情不好就?會去?死的病?而她作?為一個母親,面?對另一個把?兒子養得如?此優秀的母親時,又不可自拔地感?到難堪和丢臉。

她根本不願意承認,也不願意相信,一個只跟他兒子見過兩次面?的陌生女人?,竟然比她這個親生母親還要理解她的兒子。

……

主刀醫生把?警察叫到一邊,講了一下目前的情況,頓了頓,猶豫道:“那?孩子的手腕完全沒有一塊好肉,腿上,腰上,甚至還有胸前,全是銳器造成的傷,有刀傷,有針孔,甚至還有自己?的咬痕和掐痕,背上也有燙傷,不過看樣子已經過了好多年了……”

“是抑郁症,”警察紅着眼睛說?,“我們去?他家看過了,在吃抗抑郁的藥,基本可以判定是自殺了,不過等孩子醒來後,還得找他問問。”

“聽說?孩子的媽媽還是一個老?師……”醫生沒說?下去?了。

此時,所有人?心?裏只有一個想法——

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麽會被這家人?養成這樣?

……

當晚,樓照林又一次夢到上輩子了。

他以為自己?睡不着的。他回到家後,整個人?都恍如?隔世。今天經歷的一切,比他兩輩子加起來還要漫長。他在黑暗中癡傻傻地獨自坐了很久很久,大腦一片空白,夢游似的,直到站起來時差點摔倒,他才意識到自己?忘了開燈。

但他又的的确确睡着了,還做夢了,他好像是哭着睡着的,他把?自己?哭暈過去?了。

這回的夢裏,他不在葬禮上,也不在靈堂上,更沒有躺在連星夜的棺材裏,而是走在一個風景宜人?的小鎮上,手裏牽着一個人?的手。

他的胸口?充滿了愉悅的感?覺,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雖然他看不清身旁那?個人?的臉,但他确信,他深愛着這個人?。

他們手牽着手,穿過熙熙攘攘的鬧市,路過水光潋滟的河流,踏入鑼鼓喧天的盛典。他在人?們的驚呼聲中跳上舞臺,在耀眼的舞臺上為他心?愛的人?高唱一首歌,整個市集的少女們都朝他傾慕地望了過來,但他滿心?滿眼裏只有站在臺下的那?一個人?。

夢裏的他好像忘了什麽,但他依然過得那?麽幸福,那?便?代表,被遺忘的東西并不重要吧。

他和他的愛人?那?麽相愛,很快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然後擁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偶爾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争吵,有的問題甚至幼稚到類似于?喜歡吃甜月餅還是鹹月餅。但每次吵不過一天,他們就?會立刻找對方道歉。每次去?道歉時,他們都會撞到正要來道歉的對方,他們會一起愣住,然後相視一笑,抱着對方在床上打滾。

他們就?這樣吵吵鬧鬧到了老?年,他們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他們則搬到了一個風景宜人?的小鎮裏,那?是樓照林曾為他的愛人?高歌過的地方,他們依然像情窦初開的少年一樣,每天手牽着手,一起去?江邊看日出日落,坐在搖椅上慢慢地搖,或者在外面?随便?溜達一天,然後手牽着手回家。

他的一生過得好快,好像短短五分鐘就?過完了。

不過在很偶爾的時候,樓照林會望着漫天的白雪出神,又或是對着街邊的大頭貼機器流淚。

可上輩子的他,從?未在雪裏擁抱過某個人?,也從?未在拍照的那?一刻與某人?接吻。

他的腦海中會突然浮現一個名字——

連星夜。

連星夜……這是誰?

時光已過去?半多個世紀,他的人?生中走過了太多太多的人?,他不需要每一個人?都記住。

這人?可能是他以前的同學,也可能是在國外旅游時偶爾遇到的華人?,還可能僅僅是一個搭讪過的路人?,亦或是……他年少的戀人?。

不,那?根本算不上什麽戀人?,那?只是一場青澀懵懂的暗戀,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曾知曉。

年少的時光那?樣短暫,不過一場冬雪,不過一片煙火,不過相機按下的那?一瞬間。與漫漫人?生路相比,就?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一樣不起眼。

時間會告訴他一個道理,原來,從?來沒有人?沒了誰就?會活不下去?。這個人?沒了,他可以換另一個人?去?愛,就?像父母沒了孩子,他們也會選擇再生一個。沒有誰是真正無可替代的。

即使?他人?生中沒了誰,他可能會在一開始難過一段時間,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他從?來都是一個堅強的人?,他會很快走出來,用越來越多的快樂和幸福覆蓋悲傷疼痛的回憶,直到他垂垂老?矣時,回看那?些悲痛的記憶,卻連自己?當初為什麽會傷心?,都恍惚不記得了。

即使?他曾經失去?了誰,他依然可以把?自己?照料得很好,他依然可以過得很幸福。

即使?沒有連星夜……

不!他不能沒有連星夜!

樓照林哭着睡去?,又哭着醒來,手裏仍攥着那?兩張大頭貼。

他看到這兩張大頭貼就?害怕,一看就?忍不住想起那?從?餘光裏滾過去?的人?形,想起那?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少年,他甚至幹嘔了,卻仍不願意把?照片扔掉,只因照片上的少年笑得那?麽幸福,那?麽甜蜜,一點也看不出來要尋死的樣子。

沒有什麽狗屁即使?!沒有什麽狗屁忘記!他死都不會忘記連星夜的名字!

他只會牽連星夜的手,只會和連星夜争吵吃甜月餅還是鹹月餅,只會和連星夜一起在床上抱着打滾,只會和連星夜一起去?江邊看日出日落,只會和連星夜一起坐在搖椅上慢慢老?去?。

這些都是屬于?他和連星夜的!是他和連星夜的五分鐘一輩子,他不允許被第二個人?搶走!

他知道老?天爺為什麽要給他重生的機會了,一定是上輩子的他牽錯了人?的手,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特意把?他送回來陪連星夜一起。

如?果這輩子連星夜一定要走,那?就?帶他一起走吧,無論連星夜想去?往哪個世界,他會陪他一起離去?的。

他不想做連星夜的衛星了,衛星的軌道太不安全,他可能會被其他引力搶走,他們還是成為彼此的伴星吧。

他們會追随對方的引力互相圍繞旋轉,花費億萬年的時光,構建僅屬于?彼此的雙星系統。他們會散發出熾熱的光和熱,成為整個夜空最亮的存在,連太陽都無法匹敵他們的光輝。他們會是整個星系最受星星羨慕的神仙眷侶,他們距離那?樣近,近到幾乎要融為一體,近到他們圍繞彼此的旋轉仿佛成為了自轉。

他們在浩渺的夜空裏盡情跳着雙人?舞,時光不會磨滅掉他們對彼此的愛,只會讓他們愈發炙熱與明亮。他們唯有引力,沒有斥力,他們就?是整個宇宙中最浪漫的存在。随着一天又一天的旋轉,一億又一億的光年過去?,他們會越來越貼近彼此,甚至漸漸融進對方的身體。直到有一天,他們會徹底融為一體。

地上的人?類可能會在某天發現他們,然後他們就?會驚訝地感?嘆,天上竟然存在如?此密不可分的兩顆星星,即使?他們用世界上最精密的天文?望遠鏡仔細觀察他們,也無法将他們區分開。

或許他們原本就?是同一顆星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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