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春使 “我的小乖乖都受什麽委屈啦?”……

第36章 春使 “我的小乖乖都受什麽委屈啦?”……

徐啓芳一進病房就開始哭, 這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一夜之間?白了?頭,變成了?一個?蒼老的老太婆。而他才十幾歲的兒子,渾身纏得像一個?木乃伊一樣, 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讓人分不清是死了?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最為?悲痛,她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孽啊,這輩子要受這種?苦。

“媽媽錯了?,媽媽再也不逼你上學?了?,你想學?就學?,不學?媽媽養你, 媽媽養得起你,但是你不能用這種?方式懲罰你媽媽啊?”

連文?忠像一個?高大的木樁一樣一言不發地立在旁邊, 即使熬得眼下?青黑, 也絕對不會像兒子低一次頭, 說一次“對不起”。

連星夜的目光木然地掃過爸爸媽媽憔悴凄慘的臉, 心中并?沒有絲毫暢快,只有濃濃的疲憊和麻木。徐啓芳事到如今, 居然仍覺得他是因為?不想上學?才自殺的,他甚至有些想笑?。

他第一次對家人産生了?失望的情緒。

他不需要媽媽的“對不起”,他白吃白喝了?這麽多年,哪裏?受得住媽媽的一聲對不起。

兒子就像一個?沒有生氣的木偶一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眼中的光緩緩消散了?, 徐啓芳身為?母親的直覺感到自己快要失去她此生最重要的東西了?,慌裏?慌張地抓住連星夜的手, 下?意識用責怪掩飾自己的懦弱和逃避:

“你為?什麽要做這種?傻事啊?有什麽不滿的不能好好跟媽媽說啊?你總是這樣,只看着我?們不說話,我?們哪裏?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你怎麽就不能想想家人呢?”

埋怨的話一說口,就如洩了?洪的水一樣停不下?來了?。

“你不是最愛你外婆了?嗎?就算不為?你爸媽想想,怎麽不為?你外婆想想?你知道你外婆年紀有多大了?嗎?她都六十多歲了?,還有高血壓和心髒病,你知不知道外婆聽到你的消息,當場就暈過去了?,我?們怕她出?意外,還特意以?體?檢的借口把她騙來醫院再告訴她的,你知道她現在可能就躺在你隔壁病房嗎?”

連星夜心髒瞬間?絞痛了?一下?,外婆是他最愛的親人,徐啓芳心知肚明,所以?才潛意識選擇了?用外婆來刺激他。

他忽然産生了?深深的迷茫,世界上怎麽會有一個?母親,開口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在用刀子割孩子的肉。

“如果你真沒了?,你信不信你外婆昨天就跟你一起走了?!你這一跳,死的不是你一個?,還有你外婆,還有我?們全家!你怎麽這麽自私?你要害死你外婆啊!”

連星夜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恐怖的畫面——

他最愛的外婆,此時此刻可能就躺在他隔壁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面上奄奄一息,半條腿已經跨進了?棺材。

是他親手把外婆推下?去的,是他親手把外婆害死的。

他不只要一個?人死,他還要帶走他愛的人。

連星夜的呼吸忽然急促,眼珠暴出?來,無?聲地張着口,流下?淚,胸膛裏?發出?如同困獸般哀恸的低吟,整個?人像中了?邪一樣可怖。

徐啓芳吓壞了?,趕緊哭着跑出?去喊醫生。

醫生差點被氣死了?,好不容易穩定連星夜的情緒,哄他入睡,出?去就對着連星夜的爸媽一頓劈頭蓋臉的罵:“都說了?讓你們不要刺激他不要刺激他,他可是你們的親生兒子,一個?剛從自殺邊緣拽回來的孩子,你們是想害死他嗎?”

徐啓芳無?辜又茫然,擦着淚啜泣:“我?們也沒說什麽不好的話啊,就是求他好好活着,為?他外婆着想一下?……”

醫生差點別過氣去,閉着眼睛擺擺手,不想跟這家人說話了?。

樓照林收到連星夜情況惡化的消息,立刻從家裏?趕了?過來。

此時又只剩徐啓芳一個?人在場了?,連文?忠又理所當然地隐身了?。好像做父親的,只需要适時露個?面,就算是完成義務了?,而将孩子撫養成人的責任永遠只在媽媽一個?人身上。

“我?在努力救他,可你們——”樓照林指着徐啓芳愧疚而難堪的臉,赤紅的眼珠裏?充滿暴怒的戾氣,牙齒咬得咯咯響,恨不得把這群害人精生吞活剝了?,“你們稱呼為?連星夜的家人,卻想把他往死裏?推!”

徐啓芳像被碰了?逆鱗一樣爆炸了?,用尖銳的嗓音地駁斥道:“你怎麽能這麽說?我?們可是他的親生父母,怎麽會害他?!”

樓照林通紅的眼睛暈着淚,冷笑?道:“不會害他是吧?那?麽請問?現在躺在病房裏奄奄一息的那個孩子是誰?”

他心疼啊,他心疼得要死,他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的少年,就因為?爸媽進去說了?兩句,還不到兩分鐘,就差點又沒了?。

“那?麽請問?他身上的傷都是怎麽來的?有誰一生下來就會拿刀子在身上劃嗎?別說你們沒有發現,你們跟他朝夕相處這麽多年,怎麽就這麽眼瞎,一次都沒發現呢?因為?你們根本從來都沒有好好看看他,從來都沒有好好聽他說話!知道他為什麽不想跟你說話嗎?因為?根本沒有人聽他說話啊!

“那?麽大一個?家,家裏?那?麽多親人,卻沒有一個?人願意聽聽他的聲音,看見他的痛苦,你覺得荒謬嗎?你作為?連星夜的媽媽,你曾聽到過他的求救聲嗎?你一定聽到過吧,那?一聲聲鼓起莫大的勇氣才呼喊出?的媽媽,那?一次次向你伸出?的求救的雙手,但你只以?為?他在耍脾氣,甚至還可能責怪他多大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是你親手推開了?他向你伸出?的求救的手,是你親自忽略了?他的呼聲。換做是你,你活得下?去嗎?”

徐啓芳赤紅着臉,啞口無?言,通紅的眼眶裏?暈染着滾動的淚光。連星夜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刀痕還歷歷在目,她甚至無?法做出?任何?狡辯,即使她仍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過錯。

她的心裏反複只有一句話——她可是連星夜的親媽啊,怎麽會害死他呢?

樓照林用力抹了?一把眼淚,握緊的雙拳青筋在手背上浮現,臉色冷得像一把刀。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固執而無?知的父母,直到孩子死亡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死從來都不是一次性完成的,你們只看到他從車上跳了?下?去,卻看不到他在跳下?去之前,曾經無?數次拿刀在手腕上比劃,無?數次地拿繩子在脖子上繞圈,無?數次地預演自己從樓上跳下?去!你們也看不到你們在他身上劃下?的無?形的傷口,你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語氣,都是在一點點吞噬他的生命!因為?你們的忽視,因為?你們的看不見,因為?你們的聽不見,他才死的。他是一點一點死的,被你們一點一點推下?車的!”

你們就是一群害人精,一群殺人兇手!

徐啓芳忽然雙腿一軟,癱軟在地上,捂着臉嗚嗚哭起來,搖頭晃腦地喃喃着:“不……不是這樣的……”

她沒有害死她的兒子,她可是媽媽啊,世上只有媽媽好,媽媽怎麽會不心疼孩子呢……

樓照林望着地上這個?如瘋了?一般可憐又可恨的女人,不想去思考她是否心有悔改。傷害已經造成,就像揉碎了?一張紙,再如何?修補,也無?法撫平紙上的褶皺。

人的心也一樣,皺了?就是皺了?,你還妄想用曾經刺破過它的手指抹去傷痛的痕跡,不覺得十分的厚顏無?恥嗎?

“你們就是他的傷害源,他只有遠離你們,才能好起來,只要他一天不離開你們,他就一天只能受到傷害,永遠也好不起來,自殺不是他的罪過,而是你們的罪孽,你們有什麽臉指責他怯懦?你們甚至連自己犯下?的錯都不敢承認,弱懦的到底是誰?”樓照林眼中的怒火如同被薄冰覆蓋,冷冽而憤怒,讓人心底生寒,“還有,徐女士,請不要再在連星夜的面前說對不起了?,你的對不起只會讓他愧疚。”

還有他自己也是,從此以?後,這個?三個?字會成為?他絕對的禁詞。所有的“對不起”,都會被他替換為?“我?愛你”,他将從此不會給自己任何?向連星夜道歉的機會。

樓照林眼神鋒利得如刀刃,說出?來的話堪稱殺人誅心:“如果你真的對不起他,就把他交給我?來照顧,你照顧不好他,你們只用出?錢就夠了?,我?會做好一切。”

他緩緩擡步踏向房間?,臨近門時,忽然微微一頓,轉身淡漠地掃了?徐啓芳一眼,毫不留情地給了?她最後一個?致命的打擊:“徐女士,或許你根本不知道怎樣去撫養一個?孩子。”

這話跟罵她枉為?人母有什麽區別?

徐啓芳捂着嘴痛苦難言地流着淚,身體?抖動得像灑落的枯葉,一邊無?助而難忍地搖着頭,不停地搖頭,不停地搖。

她就連星夜這麽一個?兒子啊,連她都不為?連星夜好,還有誰能為?連星夜好啊?連親生母親都不對孩子好,難道還指望他一個?陌生人對連星夜好嗎?

她才是連星夜的媽媽呀!她是連星夜的親媽啊!

……

樓照林親自給連星夜找了?一個?心理醫生。

這個?心理醫生是國內最頂尖的那?一批,已經在精神科耕耘了?幾十年,針對抑郁症的治療更是頗有經驗。把這麽一位老專家請來,唐蘭茹可謂花費了?好一頓功夫。

期間?,徐啓芳又來看望了?連星夜幾次。

連星夜估計徐啓芳上次看到他當衆發瘋受了?刺激,每次來話都不多,給他喂喂水果,擦擦臉就走,如同一個?低眉順眼的仆人,好像到醫院來只是為?了?交個?錢,然後在他面前露個?面,證明他還有媽媽,而不是一個?沒有家人的野孩子。

後來連星夜才知道,原來那?天樓照林偷偷把他媽罵了?一頓。

他并?不會責怪樓照林,也不想在他親生母親和他的愛人之間?評判出?一個?對錯出?來。

他只知道,他已經對徐啓芳失望透頂了?。

連星夜仍然愛她,但那?愛是一種?慢性毒藥,只會蠶食他的靈魂,反噬在他的身軀上,讓他在自己的身體?上制造更多用以?發洩痛苦的傷口。

或許未來他長大了?,某天他會釋懷徐啓芳對他的傷害,但此時此刻,他實在沒有力氣去修補他們千瘡百孔的母子之情了?,現在這樣彼此當做陌生人,反而會讓他輕松一點。

之後,外婆也來看望他了?。

連星夜根本無?法去看外婆的臉,只用一眼,外婆那?充斥悲痛的渾濁的淚眼,和抖動得幾乎要散架的枯瘦的身體?,就能瞬間?擊碎連星夜的心。

他根本無?法控制愧疚之心,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對不起的就是他的外婆,這種?由至親之人生成的自責感是那?麽龐大,那?是由整整十八年的歲月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浩瀚江海,連星夜奄奄一息的破爛靈魂根本無?法抵禦。

外婆又在念叨什麽他是她的命根子,她沒了?他不能活,她要陪他一起去死的話了?。

連星夜當即就承受不住地發了?瘋,差點兒把外婆又吓過去。

他突然不理解,他的親人這樣一波一波地來看望他的目的是什麽了?。

想讓他不再去死嗎?想讓他好起來嗎?

可他的模樣似乎一次比一次恐怖,身體?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死亡。

如果探望一個?病人需要帶着愛和關懷,需要帶着生的希冀,那?麽他的家人只帶來了?一次一次将他推入痛苦深淵的愚蠢無?知的雙手。

他們一邊推着他,一邊口口聲聲說着愛他,同時又用親情和道德捆綁着他,将他懸挂在刀山火海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時此刻,他只想逃。

讓樓照林帶着他逃吧。

樓照林說得對,親人又怎麽樣?倘若他受到了?傷害,他為?什麽不能像一個?趨利避害的小動物一樣逃跑?

他怕極了?來自家人摻着砒霜的愛。

可要從一個?家庭裏?搶走他們的親人,并?不是容易的事。

連星夜不知道樓照林有什麽辦法,但他希望他能成功。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他終于有機會逃脫那?個?令他痛苦壓抑的家了?,他會主動向樓照林伸出?雙臂,讓樓照林抱起他,然後親口在樓照林耳邊說——

請帶我?走吧。

……

一開始連星夜聽到要看病,心裏?是恐懼的。

當初在省裏?看心理醫生的經歷成了?他一輩子的心理陰影,那?道冰涼、淡漠、高高在上的眼神刺傷了?少年敏感的內心。他不會就此偏見地認為?全天下?的心理醫生都是那?副模樣,但他的運氣不太好,總是會遇到壞人。

“什麽狗屁醫生?我?要去投訴她!”樓照林聽了?連星夜的遭遇後,眼睛都紅了?,當即把拳頭捏得嘎吱響,心裏?的怒火幾乎要沖破胸膛,只恨不能立刻瞬移到醫院,把那?人暴揍一頓,“身為?一個?醫生,怎麽能對一個?病人說這種?話呢?一點醫德都沒有!她根本不配做一個?醫生!”

原來他的小少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遭受過那?麽多苦,原來這個?世界上的壞人真的這麽多。

而命運是這麽不公,總是想方設法地欺負連星夜,試圖置他的愛人于死地。

好在堅持下?來了?……好在現在還不晚。

從今往後,他将親自為?連星夜保駕護航,連星夜将遇到很多很多的好人,收獲來自全新世界滿滿的歡迎與愛。

樓照林現在還沒法擁抱連星夜,只能虛虛将頭抵在連星夜的額頭上,摸摸他的耳根,親吻他的眉眼,輕柔的嗓音幾乎是在哄:

“連星夜,你相信我?,這回的醫生是我?親自篩選的,讓我?媽特意去請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教授了?,她一生致力于精神與腦科疾病,可以?說是國內抑郁症方面的開山鼻祖,救治過無?數和你一樣的病人,你可以?信任她。”

樓照林不是醫生,他只能給連星夜愛,照顧他的身體?,卻無?法治愈他的大腦。

他的小少年是如此脆弱不堪,他花了?兩輩子才好不容易抓住他,但他一個?人還不夠。

他需要一個?全世界最強大、也最溫柔的醫生來幫他挽留他的愛人。

連星夜并?沒有猶豫很久,他終究在樓照林聲聲入耳的溫言軟語中緩緩點了?頭。

他不會因為?一句話就信任一個?陌生人,他只是信任樓照林而已。

正式會面那?天,天氣很好,樓照林特意拉開了?窗簾,讓冬日的暖光照射進來,随後走到一臉緊張的連星夜身旁,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又捏了?捏他的小指頭,安撫道:“沒事的,我?事前跟她簡單聊過你的情況,她心裏?有底,不用害怕有什麽不能說的,就當是我?幫你找了?一個?樹洞,你盡情傾瀉一下?自己的情緒,放松放松,好嗎?”

連星夜覺得他有點沒道德:“你這麽說人家老教授,她會生氣的。”

“她不會的,她的外號就是樹洞奶奶哦,”樓照林嘴角翹起一個?神秘的笑?,又湊上去,在連星夜的臉上親了?親,悄悄說,“你一會兒見到她就知道了?,相信我?,你會喜歡她的。”

連星夜很快就知道樓照林為?什麽那?麽說了?。

樓照林拉窗簾的技術有點厲害,陽光正好以?一個?斜角傾斜到門口,在門檻上撒落一片燦金。

一只優雅精致的小皮靴率先?邁入陽光,踩碎了?一地暖陽,如同一只不經意闖入光裏?的小燕。

“哎呀,冬雪融化了?,路上有點滑,差點兒遲到了?呢。”

耳邊仿佛響起破冰的聲音,那?是一種?深埋在冰層之下?,叫嚣着破土而出?的種?子,終于顫巍巍地冒出?腦袋,迎接春天的歌聲。

連星夜聽到春的使者在他耳畔歌唱,歌唱着春天的到來,歌唱着蘇醒的萬物,歌唱着年輕的孩童們美麗幸福的未來。

“我?的小乖乖,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燕仙子取下?厚重的帽子和圍巾,将它們規規整整地搭在椅背上,随後拉過椅子,坐到連星夜面前,少女般手拖着下?巴,歪着頭,朝連星夜微微一笑?道:

“好啦,我?們來說說看吧,在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裏?,我?的小乖乖都受什麽委屈啦?”

連星夜一個?字都還沒說,嘴巴顫了?顫,鼻腔一熱,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抑郁症患者的渡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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