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深

副官坐在車裏等,夜都深了,自家軍座兒還不見上來,果然是身邊有美人兒在,看星星看月亮他顧寒瑞都不嫌悶的。

又等了會兒,顧寒瑞來敲他車窗,副官打開車門,卻只見顧寒瑞一個。

"那位小姐呢?"

顧寒瑞笑着夾了支煙,點上:"坐黃包車走了。"

副官忍不住詫異一聲,這撂下美人的事兒,對顧寒瑞來說,可還是頭一回。

副官看着車燈前那片柳堤道路,問道:"怎麽不捎帶着那位小姐一程?"

顧寒瑞向後一靠,倚在車座上,剛剛吸了口煙,一說話,白袅袅的煙霧彌漫開,在那煙霧中聽見他說:"不順路,只好分開了。"

副官沒再說什麽,啓動了車子,慢慢地開起來,那長橋堤岸就被車子遠遠抛開來,顧寒瑞抽着煙,偏了頭看着窗外。

那長橋堤岸上靜悄悄的,就在那裏,他和她分道揚镳,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背對背走着、走着、走遠了。

他安坐在車裏,丢掉身後那些煙花繁華、那些秦樓楚館、那些聲色犬馬和萬種風情,一點一點收斂起眉眼,他沒試過一見鐘情,他真想試一試。

窗子外很安靜,不一會兒車停了,到了公館,顧寒瑞上二樓的房間休息,一躺下,感覺什麽東西掉出來了,一摸,笑了,是那只流蘇耳環。

把那只耳環用一方藍帕子收了,顧寒瑞打開床邊最底下的抽屜,放進去。

仿佛在對過往告別。

可他的白先生都還不認識他吶,顧寒瑞撚滅了煙,苦惱起來,他的白先生是個文人,可他是不願對着那些個文章窺人的,他決定去見一見白先生。

民國十七年的正月廿五,晚,他去聽了戲。

戲院門口擺着一塊水牌,上面名旦昆九的名字大大地挂在上面,在梨園行,名角兒的名字就是招牌,在戲劇院呢,這名字活了,變成了一只招財貓,大刺刺地在水牌上一挂,沖着左來右往的人揮着爪子,慕名而來的票友保管得把戲票都搶個精光兒。

顧寒瑞進了戲劇院,坐在二樓茶廂座兒那裏,眼睛看向樓下,愣是沒找到那個人,怪了,難道他沒來?

其實白文卿來了,只是坐在角落兒裏,顧寒瑞光顧着往戲座兒前面看,當然不容易找到了。

要說看戲看戲,算起來,這白文卿竟不能算是看戲的,只能算是聽戲的。

這話怎麽說?

咳,他這人實在是有些古怪,但凡是要去戲院看戲,他必得要把那場戲的戲本子找過來,原原本本從頭到尾看上一遍兒,戲院裏大多時候唱的是折子戲,并不唱全出,他也不管,非得全看完了戲本再去看戲。

這的确有些怪,把離合悲歡都知道了個通透兒,再去看戲又有什麽意思兒?

總之是個怪人吧,大抵文人都是有些怪的,反正是真奇怪。

後來他那朋友鐵寧在茶館裏聽到衆人議論起這事兒,笑笑說:"他呀?他把全本戲本子看完了,還得看裏面有沒有他中意的戲詞兒,假若有了呢,哪怕就為着那三五十個字,他也能老老實實呆在戲座兒上聽上一場全出的戲,假若沒有呢?哈哈,那他就不去聽了。"

衆人咋舌,說道:"怪,真怪。"

鐵寧瞥了一眼衆人,笑道:"你們不明白麽?他哪裏是愛聽戲呢,他愛的是戲詞,若要再仔細究根起來,大概愛的也不是戲詞。"

喝茶的人嗳喲一聲:"這話真個說得我糊塗死了,繞來繞去的。"

鐵寧嘆了一聲:"大概戲文是不分家的,不是有那麽一句話說麽,文以載戲,戲又傳文。戲和文實在是天生的一對兒。"

衆人笑起來,說道:"要不怎麽叫戲文呢?"

戲開場了。

白文卿坐在戲座兒上,很認真地看着戲臺,待到徐淮宣扮的那五旦出來,底下都是叫好聲,二樓那戲院經理殷勤站在顧寒瑞旁邊,一張臉笑得和花兒一樣,說道:"九爺是我們的招牌名角兒,一出來就賺了個滿堂彩兒。"

顧寒瑞笑笑,抽了支煙,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角兒。

今晚兒唱的是孽海記,具體什麽意思顧寒瑞看不懂,也聽不懂,水磨腔到底是和平常說的話腔兒不同,再咿咿呀呀拉長了腔調兒,就更聽不懂了,顧寒瑞吸着煙,問一旁經理,剛剛那句什麽意思?

經理在一旁答應着,"方才唱的那句是……正是相逢不下馬,果然各自奔前程。"

過了會顧寒瑞又問:"剛剛那句呢?"

經理又答應着,說道:"剛剛念的那句意思是牛郎織女渡銀河,莫把真情說破。哎,咱中國人就是慣愛這點兒含蓄。"

顧寒瑞嗤笑起來,嘴裏夾着支煙,吞雲吐霧地,說道:"太含蓄了也不好,追不到呢。"

經理還以為他說的是要追九爺徐淮宣,立即在心裏捏上一把汗,心說果然是初來乍到的軍爺兒,還不曾知道過徐淮宣的橫沖脾氣,你當他是委人身下的兔兒爺?氣性上來和只小老虎一樣!他才不管你是軍爺還是佛爺呢,惹惱了就是一頓鬧。

經理戰戰兢兢地,心想上次徐淮宣大鬧地頭蛇就已經夠過了的,這要是再惹上軍爺兒?經理不敢再想了,偏偏顧寒瑞看着戲臺上那五旦,問着經理道:"他是叫九爺兒?"

經理膝蓋都軟了,很不情願開口,可又不得不開口:"是叫九爺,這是票友們的尊稱,昆九是他藝名,他本名是叫徐淮宣。"

顧寒瑞點點頭兒,心裏想着,是那人朋友。

經理看到顧寒瑞點頭兒都要哭了,在他看來顧寒瑞既是問了名字點了頭,那就定是有個什麽意思了,中國人就是慣愛這點兒含蓄,軍爺不肯挑破了說,他可得上着點道兒。

可他也是真怕徐淮宣那小子又發橫起來,軍爺不比地頭蛇,軍爺是惹不起的,好吧,就叫白先生跟着徐淮宣一起來吧,白先生是個好性子,和徐淮宣也相熟,就指望着他能勸住徐淮宣吧。

在這種時候經理心裏便有一點兒感觸,什麽名伶,什麽紅角兒,九爺那麽傲氣的一個人,下了臺比一般大小夥兒還要傲氣的一個人,抹了脂粉端着身段,就得被人當戲子、當兔兒爺一樣輕賤。

九爺不是那自輕自賤的,可礙不住別人來輕賤,經理心裏生出點兒傷感來,為着九爺,也為着他自己,或許也為着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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