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奴不恨您
奴不恨您
三日後,齊陽城門口幾輛馬車緩緩駛來。
守門的士兵見狀,當即上前阻攔。待車內之人亮出公主府上的令牌後,忙揮手示意放行。
“怎麽不查就放過去了”有士兵不解地問道。
“那可是公主府的令牌,你敢去查?”另一士兵回應道。
“嘿,那自然是不敢……”
“公主,嬷嬷,嬷嬷來了。”思語小跑到聶蕊跟前報信兒。
來了?聶蕊差點将這事忘得一幹二淨。她剛放下手中的書卷起身,便見有人踏入房門。
“公主金安。”
話落那人擡頭,她約莫四十多歲,面容和藹帶着笑意。在朝她看來的時候,整個人更是柔和下來。
瞧見她,聶蕊心底裏自然而然地湧起一股親切之感。她下意識地掐了掐指尖,卻依舊難以抑制身體的本能反應,快步上前将那人扶起。
芳嬷嬷個子不高,但她一舉一動都透着股利索爽朗之氣。起身之後,她緊緊拉着聶蕊的手,笑着說道:“公主受苦了。”
她的掌心幹燥而溫熱,令人絲毫生不起一絲反感。
“并不苦……”
話雖這樣說,可一開口嗓音卻帶着幾分沙啞。許是身體裏的情感作怪,這弄的倒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聶蕊有些臉熱,不自在的把手抽了回去。
“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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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嬷嬷好似什麽也沒發現,笑着任由她動作。
“您當初離開時甚是匆忙,許多平日裏慣用的物件都未帶上。老奴此次前來,特意捎帶了些,現下先去規整規整。”
言罷,芳嬷嬷便緩緩退下。
聶蕊微微一怔坐回了原處,拿起剛剛正看的書,微微垂眸沉默不語。
“思語,你且過來。”芳嬷嬷剛一出門,就将思語喚到跟前。
“嬷嬷。”思語下意識地低頭,擺出一副聽訓的模樣。
“我且問你,謝府的那位可是又讓公主受了氣?”
芳嬷嬷的語氣并非十分嚴厲,思語卻不由微微縮了縮脖子。
“奴婢……也不太清楚。”
每次去謝府都是思謹姐姐跟着公主去的,她并不知曉。但公主每次從謝府回來,都不開心。
見此,芳嬷嬷能有什麽不明白的,能讓公主受委屈的,想來也只有謝府的那位了。
她嘆了口氣,眉心川字紋逐漸浮現。她并不覺得謝家公子是良配,錦繡堆裏出來的世家子心高氣傲,是不會在意女兒家的心思百轉。而公主卻對他太過在意,難免傷心。
這時,一個小丫鬟領着人進了院子。那人穿着身下人衣裳,觀其模樣,大致在十七八歲上下。
芳嬷嬷所站之處恰好能瞧見他的側臉,雖略顯清瘦。但生的卻是清新俊逸一點也不差。
轉眼,那人便步入屋內。芳嬷嬷不禁一愣,脫口問道:“那人是誰?”
“嬷嬷,奴婢也不太清楚,”思語讪讪道:“奴婢只曉得他是前些日子公主帶回來的,當時是思謹姐姐陪同公主出府……”
話未說完,便被芳嬷嬷瞪了一眼,思語讨好笑笑:“這人的臉似乎傷得頗為嚴重,思謹姐姐還曾為他傳喚府中的随侍醫女呢。”
芳嬷嬷不禁露出訝異之色,這可真是稀奇。
要知道在公主眼裏,除了謝府的那位公子之外,其他的男子別說入眼,就是站在她跟前都嫌礙眼。之前在京都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別家的公子獻殷勤,但公主全都視而不見。這人是哪點入了公主的眼
馥郁的香氣悠悠飄來,晏朔恭敬垂首。他踩着繡着精美花紋的毯子,随着婢女徐徐前行。直至眼前出現一片繡着木棉花的茜色裙裾,才停下。
餘光中,引領他至此的丫鬟行禮後悄然退下。想着今日來的目的,晏朔盯着那抹茜色,緩緩跪下:“公主金安。”
“起吧。”
晏朔身形未動,唯有眼睫微微顫動:“奴的臉……恐污了公主的眼。”
“無事,你起身吧。”
晏朔頓了下,唇角抿平慢慢起身。視線不經意碰到她放在膝頭的手,那手指纖細而白皙,宛如新生的筍尖般嬌嫩。不知為何,他忽地擡頭,那道猙獰醜陋的傷口便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空氣之中。
潔白如玉的臉上,一道凹凸不平的褐色血痂從眼角綿延而下,直至到唇角才停下。而其周圍的肌膚越是白皙無瑕,便越發襯得這道血痂令人心生厭惡。再與他右臉清逸俊美相較,更是産生了一種強烈的分裂感,就好似一幅原本價值連城的名畫被人蓄意毀壞,讓人滿心遺憾。
晏朔試圖從聶蕊眼中,探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厭惡與不喜之情。但沒有,什麽也沒有。許是他錯過了,亦或是她掩飾的太好,導致他什麽也沒看到。
聶蕊并未被那傷口吓到,反而微微彎起雙眸,眼角眉梢盡是笑意:“并未吓到本宮,你是不是有些失望?”
是真的不嫌棄,還是覺得這無關緊要?若是她心儀的那位謝公子,她定然不會如此這般輕描淡寫吧。明明是她去的垂憐閣,也是她把自己帶回來的,她怎麽能無關緊要……
一時間,一股陌生而又複雜的情緒在他心間翻湧而起,其中還夾雜着些許難以言明的恨意。
晏朔垂首,低聲回應道:“奴絕無吓殿下之意。”只是,他那未能全然掩飾的情緒波動,還是洩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聶蕊臉上的笑瞬間冷了下來:“你恨我?”
“奴沒有……”
晏朔想要開口解釋,然而聶蕊卻沒心聽。她徑直走到梳妝臺前,語氣不容置疑:“過來。”
晏朔走到她跟前,緊接着手臂傳來疼痛,還沒來及轉身,整個人便被拽到梳妝臺前。
“你恨我。”陽光傾灑,落在聶蕊精致的眉眼上,變得和她一樣高高在上不容侵犯。
晏朔半低着眼,視線落到她精巧的下颔。
“奴不恨您。”他的聲音極輕極緩,仿若一片輕柔的羽毛,輕的讓人不忍責怪。
聶蕊不信他的話,她神色冷淡吩咐:“轉過身。”
晏朔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還是轉過身去。只是他身形雖顯瘦削個子卻并不矮小,梳妝臺上的鏡子照不到他的臉。
身上的重力徒然消失,可随着敲擊,細微的麻意沿着脊椎蔓延開來。晏朔徒然撐不住,伏下身子雙手支着梳妝臺,因為用力,本就難看的手,更加難以入目。他反射性的想收回手,卻被她摁住。
聶蕊把手輕輕搭在他的背上,而後緩緩下壓。掌下的身子猝然繃緊,脊梁處凸起的骨頭顯得格外突兀,咯得她手心生疼。
她嘴角挂着抹若有若無的笑,随後逐漸用力。直到手心都發痛了,它還那樣讓人不喜。她微微屈起食指,輕輕敲了一下,正準備開口,它便軟了下去。
身上陡然失去重壓,可随着那輕輕一敲,細微的麻意卻沿着脊椎迅速蔓延開來。晏朔猛地一下撐不住身體,傾身向前雙手撐在梳妝臺上。
因用力過度,本就粗糙的手,此刻更是顯得猙獰難看。他下意識地想要抽回,卻被聶蕊死死摁住。
那雙溫軟如玉的手,輕柔地覆在他帶着傷痕的手背上,二者相較,對比極為鮮明。
“擡頭看鏡子。”
晏朔有些恍惚,未能及時反應過來。
聶蕊不耐:“本宮讓你看鏡子,你是聽不懂嗎?”
晏朔睫毛顫了下,這才遲緩地擡頭。目光緩緩上移,直至移到銅鏡的左上方,與聶蕊的眼神交彙在一起。
“看我做什麽?”她突然笑了,杏眸彎出好看的弧度,眼角眉梢好似都從雲端上掉了下來。
晏朔怔怔的看着她,那股麻意好像還沒消散,甚至愈演愈烈。
直至聶蕊再度開口,他才如夢初醒般順從地将目光移回到銅鏡中央。
“看出什麽了?”聶蕊追問。
鏡中的男子臉上有着道,令人悚然的疤。
觸之生惡,不喜是人之常情。
長睫微顫似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可晏朔和鏡子裏的自己對視,眸色沉沉其中蘊含的複雜情緒連他自己都難以洞悉。
“奴沒有看出什麽。”
裝傻。
聶蕊彎下腰來靠近他,纖細的手指在他右臉上輕輕點觸,而後從他的眼尾開始,沿着臉頰的輪廓,緩緩劃至唇角,語氣略帶嘲諷:“你覺得垂憐閣的花娘,眼睛瞎嗎”
她的指節精巧白皙,帶着股漫不經心随意。明明力氣不大,晏朔卻覺得自己好似化作了那被她繡在衣裙上的木棉花,任她肆意把玩撥弄,怎麽也動彈不得。
“這麽好看的一張臉,她怎麽可能看不到。”
沒等他回答,聶蕊就收回了手:“你或許是怪本宮第一次見你時出價太高,導致花娘舍不得放你離開。可你這副相貌,即使本宮那日沒去,你真的以為自己能離開?本宮當日的話,不過是個引子罷了。”
聶蕊吐字時那溫熱的氣息,萦繞在晏朔耳畔。他微微擡眸,瞧見鏡中二人的身影緊緊相依,她望來的目光雖含着一抹柔和笑意,說出的話卻透着絲絲涼意。
“就像那日的陳夫人,你或許會被以一千兩的銀子賣給她,又或者賣給什麽王夫人。總之你這莫名其妙的恨,別賴在本宮身上。”
以後還要讓他喜歡自己,聶蕊不想先被他定義成敵人。他要是理清了自然好,若是理不清……
聶蕊嘴角含笑,眼裏卻沁了層寒氣。
人習慣把自己的不幸歸結于別人,晏朔也不能幸免。然而他這恨意卻依舊來得毫無由頭,相較她所說之事,似乎更多的緣由是源自其他……譬如,她的不記得。
聶蕊松開手直起身來,沒了她的壓制晏朔緩緩從梳妝臺上起身。
他微微垂首,試探性地握住聶蕊的手,見她沒有抽開,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完好無損的右臉輕輕貼了上去。
“晏奴從沒有因此事怨怼過公主,奴只是害怕您把奴忘了。”他眼睫低垂,遮住了那對茶色的淺瞳:“畢竟奴除了這張臉,什麽也沒有了。”
聶蕊靜默不語。
他的臉和手不同,肌膚光滑細膩宛若上好的玉石。許是天生麗質,又許是早就期望着他能賣個好價錢,所以在垂憐閣那種地方,也能存的毫無瑕疵。
回想起晏朔當時下手時那幹脆利落、毫不猶豫的模樣,實在難以從他的行動中瞧出他對這張臉有多珍視。聶蕊緩緩擡手,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的臉頰。
一觸即分,似被微風輕柔拂過,僅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些許難以名狀的癢意。
晏朔垂落的那只手摩挲了下衣角,長睫顫了顫:“嗯。”
“好好養着,會好的。”
“您會嫌棄奴嗎”
鼻尖上悄然沁出了點點的汗意,晏朔心髒跳的很快。前兩日他問過為自己診治的醫女,這樣深的疤,日後恐怕是極難徹底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