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魏芷,你弟弟來找你。在畫廊門口呢。”
下午三點,魏芷正在工位上做本季度的稅務報告,出納小蔡端着一杯星巴克走了進來。
“我弟弟?”魏芷詫異地擡起頭。
“對啊。”小蔡的工位就在魏芷隔壁,她一屁股坐到轉椅上,熱咖啡往桌上一放,漫不經心地說,“反正他說是你弟弟,跟你挺像的。”
“好,謝謝。”
魏芷退出財務系統,拿起手機往樓下走去。
“……窮酸樣挺像的。”小蔡細若蚊吟。
庫存會計聽到了,在小蔡對面偷笑。
小蔡的目光追随着魏芷的背影,從她單品價格不超過一百的卡其色襯衫外套到淺色條紋闊腿褲,最後到魏芷工位上的LV挎包。
小蔡的嘴角向上一揚,再向下一撇,喉嚨裏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
坐在小蔡對面的庫存會計偷笑道:“怎麽,羨慕人家攀高枝?”
“我腳踏實地賺錢,羨慕她幹什麽?羨慕她背假貨?”小蔡嘀咕一聲,“愛慕虛榮,拜金女。”
“賭不賭?等會她肯定拿了包就早退。”庫存會計低聲說。
“未來的老板夫人還會親自回來拿包?你想多了,一定是老板親自來拿。”小蔡不屑道。
財務經理在一道玻璃門隔出來的單獨空間裏辦公,他聽到了全程議論,但他從不制止。制止對他沒好處,不制止還能聽個樂。偶爾,他也要端着咖啡杯倚着玻璃門而站,說幾句聽不出具體立場的話來打入集體。
在不涉及個人利益的前提下,誰也不得罪,是他這樣大部分的中層管理在職場的生存之道。
畫廊大門前,魏芷正在勸魏來回家。
“你沒事跑這兒來幹嘛?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要來工作地方找我?”
“我又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姐夫的,你管我!”
“他在工作,沒空見你。”
“你放屁,我早就跟姐夫打電話了,姐夫說他忙完手裏的事情就下來。”
“你還給他打電話——”
出現在畫廊電梯裏的季琪琨中斷了魏芷的發火,她連忙笑了起來,目光迎接着他走到兩人面前。
“姐夫!”魏來先響亮地喊了出來,一腳跨到了季琪琨身邊。
“你怎麽……”魏芷看見他手裏提的東西,愣了一下。
“魏來說他的手機太卡了,我們去給他看個新的。”季琪琨說。
“……要不你們去吧,我下班了再來找你們。”她試探地說。
“一起去。”季琪琨低聲說完,轉頭對魏來笑道,“你和姐姐在這等我開車出來。”
“還是姐夫爽快!姐夫萬歲!”魏來捏着拳頭揮舞。
季琪琨輕輕一笑,轉身往車庫走去。
根本沒有魏芷插話的餘地。
魏來崇拜地望着季琪琨颀長筆直的背影:“……幸好姐夫眼神不好看上了你,他可是我們全家人的希望啊。”
魏芷沒搭他的話,季琪琨走後,她就當身邊杵了個惡心的人形站牌。
等那輛純黑色的添越開出來後,魏來不着痕跡地擠開魏芷,搶先上了副駕。
等三人到了手機專賣店林立的麒麟廣場,魏來先是一頭紮進了蘋果專賣店,一進門就放話要看“最貴最好的機型”,挑來選去半天,卻又覺得今年的蘋果新款提升不大。最後在隔壁的華為買了新上市的旗艦機型。
最貴的手機,最貴的耳機,最貴的膜,最貴的殼——
魏來的要求一個接着一個,季琪琨全都微笑着滿足了。
“他想要的太多了,你不用都給他買。”魏芷忐忑道。
“沒事。”季琪琨風淡雲輕地笑着,沖魏來點了點頭,“用着順手嗎?”
“順手!太順手了!謝謝姐夫!”魏來整張臉都寫着興奮,拿着剛拆盒的手機愛不釋手。
季琪琨看了看時間,說:“差不多到飯點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诶!我可不是那種不識趣的人,姐夫和姐姐慢慢享受二人世界吧,小弟我就先撤了!”魏來拿着新手機,雙手合十,再次對季琪琨說,“多謝了,姐夫!”
他轉身跑了兩步,忽然想起什麽,轉身又喊道:“對了,我爸說這個周日,請你在我家吃飯!一定要來啊!”
魏來再次跑走後,魏芷對季琪琨說:“……對不起。”
“沒什麽,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只要他們對你好就行。”季琪琨笑道,“晚上想吃什麽?”
……
一個小小的紙箱裏,裝着梅滿跳樓後一度被警方拿去的遺物。這個紙箱是張開陽交到翁秀越手裏的,現在又被推回到他面前。
他是所裏最無足輕重的一個,所以被派來安撫死者家屬的情緒。
“死者家屬”,而不是“受害者家屬”。
“不予立案”,是他們最終的回答。
翁秀越拿着一個巴掌大的蘋果手機,向張開陽展示那些他已經看過的聊天記錄,翻到最後一條消息,季琪琨的回複冰冷而簡潔。
“我不會放過你。”
翁秀越一手拿着手機,一手按在桌上,目光迫切地看着他,滿眼滿臉都是不可置信和無法理解。
“我不明白,警官。為什麽這都不算證據?”
她是一個講求體面的人,張開陽在這段時間的接觸下已經知道。與最常見的那種被悲傷擊潰,無暇關注外表的死者家屬不同,她的每一次露面,都是幹練的服裝和簡約優雅的妝容。這或許和她在大型房地産公司擔任銷售組長有關。
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單親媽媽,能走到這一步,可以想象經歷了多少風雨。
張開陽的心隐隐作痛,可他能做的并不多。
“翁阿姨,梅滿的事情,根據我們的調查确實不屬于刑事案件。如果你還有異議,可以向法院起訴。”在翁秀越變色之前,張開陽繼續說道,“我前兩天咨詢了一個律師朋友,他建議你以‘虐待罪’起訴。”
“虐待罪?”翁秀越一愣。
張開陽解釋道:“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條規定,對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實施□□和精神上的摧殘、折磨,情節惡劣的,就構成虐待罪。梅滿和季琪琨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家庭成員,但兩人在校期間長期同居,和事實家庭成員差不多。”
“如果照這個方向去打官司,是有可能虐待罪名成立的。”張開陽誠懇道,“不過,我也說了,他們倆嚴格來說還不是家庭成員,所以具體能不能應用這條法規,還是要看法官的看法。”
翁秀越遲疑了,露出猶豫的表情。
“翁阿姨,你看到我的警號了吧?我不會騙你的。”張開陽挺起胸膛,一臉真誠。
“起訴……要怎麽做?”翁秀越終于出聲。
張開陽振奮起來,給她耐心地講解了起訴的過程,最後又說:“如果不知道怎麽寫起訴書,你可以來問我。我大多數時候都有空。不過,像梅滿的案子,最好還是請個律師。”
翁秀越看着眼神裏全是真摯,還主動提出幫忙寫起訴書的張開陽,打消了派出所只是想推脫責任的懷疑。
“……謝謝,我會的。”翁秀越站起身來,雙手去抱裝着梅滿遺物的小紙箱。
“我來吧,我送你到門口。”張開陽咧嘴笑道。
翁秀越沉默着收回手。
張開陽抱着小紙箱走到派出所門外,小心地将紙箱交接給翁秀越。同時又讓她留在原地等一下,飛快地進了派出所的玻璃門,過了一會,又小跑了出來。
“翁阿姨,這是我個人的電話。如果你後續有什麽想咨詢的,也可以給我打電話——當然,直接來派出所也行,畢竟我還只是見習警員,我的師父經驗更豐富。”他笑道。
“……謝謝。”翁秀越再一次說道。
看着翁秀越抱着紙箱坐上出租,張開陽才轉身回到派出所裏。
老陳正在為一起打架鬥毆做調節,與衆不同的是,打人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估計是古惑仔看多了,嫌前面的兩個女大學生走慢了,堵了他的道,上去就是一腳。
“……那我們也只能調解嘛,他不道歉我也不能把他抓進去坐牢啊。”老陳焦頭爛額地打着電話,看見走來的張開陽,擺了擺手讓他等着。
十幾分鐘後,老陳被一頓臭罵“吃白飯的稅金小偷”後挂了電話。
他臭着臉看向張開陽:“送走了?”
“走了。”張開陽老實彙報,“我建議她找律師,以‘虐待罪’的罪名去起訴。”
“搞不了,又不是家庭成員。婚都沒結,同什麽居。”老陳嘀咕。
“……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張開陽低聲說。
老陳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麽。這種剛出社會的小年輕,他能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嗎?誰沒年輕過?
“可憐的人多着呢,我跟你說,你要是受不了就去轉行做慈善。”老陳不客氣地說,“警察行動的唯一根據只有法律。連法律都分不清楚的是非對錯,你憑什麽覺得自己能明斷是非?”
張開陽承認師父說的對,但他就是覺得很頹敗。他必須做點什麽,來證明自己這身警服沒有白穿。
是夜。
魏芷利用下班之後的六個小時送完外賣後,一天的工作才算正式結束。
大多數時候,她都睡得不太安穩,一晚會做好幾個破碎的夢。
魏來不知道。
她一夢暫醒,耳邊隐約傳來窸窣翻找的聲音。她剩下的睡意登時不見,在昏暗的夜色中睜開眼,看見的就是魏來正蹲在折疊床前方的地上,打着手機電筒翻找她的首飾盒。
“你在幹什麽?”魏芷猛地坐起,聲音又冷又硬。
魏來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等他看清是魏芷醒了,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不屑和尴尬的混合表情。
“借我五百,我要出去吃宵夜。”他說,“我沒在你包裏看見現金。”
“你還翻了我的包?”魏芷臉色更加難看,“滾,我沒錢。”
“你還沒錢?你找了個那麽有錢的男人,借五百給我吃個宵夜怎麽了?”魏來瞪大眼睛,反而質問起來。
“沒錢。”魏芷重複道。
她走下床,不耐煩地推開魏來,把拉開的首飾盒重新放回塑料收納箱。
“我都答應朋友出去吃宵夜了,你今天必須給我五百!你要沒錢就把那個金吊墜給我。”魏來急了,伸手搶奪。
“滾!”魏芷護着首飾盒。
魏來用上蠻力想要硬搶,魏芷搶不贏,擡手就給了一巴掌。
“魏來,你別太過分了!”
“你還敢打我?!”
魏來撲了過來,不過目标已經不是首飾盒。魏芷不是會單方面挨打的主,打不打得贏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另一回事。
魏芷的頭撞到了塑料收納箱上,她一聲不吭,魏來被一腳踹檔,殺豬一般嚎叫起來。
頭頂的燈猛地亮了。
本來在前面守店的王琳,也顧不上看店了,連忙過來試圖分開兩人:“小芷,小來,你們怎麽又打上了,別打了——別打了!”
睡得跟死豬一樣的魏杉也被吵醒了,他穿着一件洗得松松垮垮的老式白背心推開房門,一聲怒吼:“都住手!”
魏來猶豫了,魏芷沒猶豫,結結實實地一巴掌甩到魏來臉上。
在魏來再次發怒之前,魏芷飛快地站了起來。魏來想要追上來還手,被魏杉一聲大喝制止。
“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們發什麽瘋!”魏杉怒聲道。
“他半夜起來偷我的錢。”魏芷說。
“我說了是借!”
“你拿命來還?”
“你——”
“夠了!”魏杉再次大吼一聲,兩人都安靜了下來。
“魏來不該偷姐姐的錢,”魏杉挺起啤酒肚,擺出青天大老爺的樣子開始判案,“魏芷你這個做姐姐的也不對,上班掙錢了,就該給還沒上班的弟弟發點零用錢,一點都不懂事。你要是一開始主動給了零花錢,弟弟會找你借錢嗎?”
魏來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魏芷不說話,眼睛望着別處,喉嚨裏發出一聲冷笑。
王琳低聲道:“小來,你不經同意就翻姐姐的東西,确實做得不對……”
“你懂什麽?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嗎?”魏杉一臉煩躁地看向王琳,“你就是偏心魏芷,所以她才變得那麽自私!”
“你有什麽沖我來,她生着病還要幫你看店已經夠累了!”魏芷說。
“你還來勁了!”魏杉吹胡子瞪眼道,“什麽叫幫我看店,們兩個是吃空氣長大的?要是你沒讀大學早點出去工作,你媽哪會這麽累?”
“別說了,別說了……我一點都不累!”王琳皺着眉頭,衰老的面龐和粗糙的雙手一起擺動。
比起魏杉和魏來,每次更能擊潰魏芷的,都是王琳。
魏芷坐回折疊床,雙手抱頭,十指深深插入發間,将視野鎖在腳下的一畝三分。
“我要睡了,你們還不走,今晚就都別睡了。”她壓抑着情感,低聲說。
王琳輕輕推着魏杉和魏來,小聲勸他們回房休息。
“找了個有錢人,脾氣是越來越大了……”魏杉嘀咕着,身體還是順從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那可不是,人家以後就是富太太了,哪能跟我們平起平坐……”魏來陰陽怪氣道。
兩扇不同方向的房門相繼關上,空氣又靜了下來。
王琳的雙腳停在魏芷身前,那只粗糙幹裂的手,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肩上。
“別碰我!”魏芷暴躁地甩肩,抖開王琳的觸碰。
過了一會,她才聽到王琳低聲的,似乎帶着哽咽的呢喃。
“再忍一忍……只要嫁出去,就好了。”
那雙穿着地攤上十五塊兩雙的廉價涼拖鞋的腳轉身離開了。
又過了一會,通往雜貨鋪的那扇門也重新關上了。
魏芷咽下即将沖破喉嚨的哭聲,将那些混沌的,粘稠的,沉重的情感,用力地塞回胸口。她的雙手在發間顫抖,她收緊十指,忽然感到一陣濕潤。
她将手伸到眼前,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沾着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