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保安(一)
第014章 保安(一)
7月末的蓊城透着一股黏濕的熱氣。
晚上22點,路上的車輛稀少。60米的路燈間距稀疏地勾描出淡黃色弧線,似神靈的金發落入凡間,彎彎曲曲,若有似無。
市郊土路坑窪不平,好在SUV的底盤頗穩,坐着也算平穩。
平穩到,連呼吸都變得粗糙起來。
柳回笙靠在副駕,蓬松的長發披垂着攏在胸前,隐約勾勒出婀娜曲線。
累是累的,從淩晨4點趕去火災現場,到審訊王大龍,再去醫院給許琴和蔣文彬做筆錄,再把蔣文彬帶回警局審訊,臨下班還跟秦松發生了争論,期間還抽空查看了監控,一直沒有休息。
刀光劍影過後,深夜前行的車子帶她走向心靈淨化的長路。
主駕,趙與單手搭着方向盤,襯衫的袖口扯開,松散布料之間,腕骨珍珠般凸起。
驅車經過最大的一個轉彎,終于從土路到了柏油馬路。心情也平坦下來,薄唇動了動,說:
“當一個新方法出現時,依賴老方法做事的人就會抵觸。”
她說的秦松,倚靠傳統刑偵方式破案累累,驟一聽到柳回笙的側寫方法,接受起來是有難度的。
柳回笙的腦袋朝着窗外,聽她開口,眼睫微微顫動:
“很正常。整個蓊城都沒有側寫師的職位,制度還沒接受這個職業,讓制度內的人先接受,沒這個道理。”
有時候,柳回笙的理性讓人害怕。
入職第二天被老員工帶頭孤立,許下堪比軍令狀的“誰先破案”的承諾,情緒和專業遭受雙重打擊,竟還能跳脫出個人情緒,評價秦松的态度為“正常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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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案組一向靠實力說話。這個案子破了,他們會對你刮目相看。”趙與說。
柳回笙望着窗外飛躍的流光,眼皮耷下,耳根動了一動,仔細聽趙與的反應。
“你呢?”
座椅本可往後平躺,但柳回笙沒有,只是直挺坐着,跟主駕一個高度。
嗒嗒......嗒嗒......
轉向燈敲打着時間的節奏,轉彎後,操縱杆回彈,車內恢複寂靜,便聽趙與的聲音傳來:
“我是隊長,要求只有一個,破案。”
柳回笙唇邊浮起笑意,轉頭看向她:“我好奇的是,你也是用傳統刑偵辦法破案的,怎麽不跟你的隊友一起?還是說,看我形單影只,心疼了?”
“你以為我是那種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人麽?”
“不是麽?”柳回笙意有所指。
“那是以前。”車速慢了下來。
“現在呢?”
“身為刑警,我有我自己的判斷能力。監控拍到保安晚上從外面回來,他跟這起案子一定有關。”
“是麽。”
柳回笙啞然,不知道此刻的心情用一個什麽詞去概述。既高興,又難過。高興是因為趙與成為了一名從前夢想成為的優秀的刑警。難過,是她做的這一切,所謂的為了她站在老隊友對面,僅僅也只因為她是一名刑警。
似乎感知到她的想法,握着方向盤的手指動了一下,又說:
“過去這麽久,我的心思怎麽可能還在你身上?”
柏油路的路燈比土路亮了不少,将路邊的綠漆郵筒照得锃明瓦亮,卻忘了,如今已經沒人寫實體信了。
“趙與,你現在真的很不乖。”
油門突然踩重,昭示某人的不悅:
“我現在是你的隊長。”
柳回笙仿佛沒聽到她的警告,眼眸直勾勾盯着她,接着之前的話往下說:“你跟我說話,一點表情都沒有,我看不出來你有沒有說謊。”
趙與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她就知道,柳回笙是9條尾巴的狐貍,每一條尾巴都搖曳生姿,有無數辦法在她心底掀起波瀾。
“明天審問保安,你把研究我的力氣用在他身上,說不定馬上就能破案。”
綠燈亮起,黑色私家車沿着蜿蜒的馬路駛向沉靜的居民區。
滿空星辰,大海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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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城,49歲,綠光全托幼兒園保安。
據員工檔案顯示,單身離異,沒有孩子,平日住在幼兒園安排的保安亭。
火災發生後,他積極參與滅火,不幸被燒毀掉落的窗框砸中,右腿骨折,傷口發炎後引發高燒。
李長城醒來已經是次日10點,趙與帶着柳回笙進去病房時,他正端着護士替他倒的白開水。
體型偏瘦,有一圈淺的絡腮胡,眼睑下方一團青黑,手背青筋如沙漠幹涸的徑流一般凸起。
“那天晚上,我睡着了。等醒來的時候,才看到起火了,才趕緊叫人。警官,你也看到了,我為了救人,傷成這個樣子,實在沒什麽能幫到你們的地方。”
趙與跟柳回笙在病床邊的凳子坐下,開頭的詢問由趙與來做,柳回笙負責觀察表情。
“那晚你值班,有沒有看到什麽可疑的人?”趙與直截了當地問。
“沒有。”
“你幾點睡的?”
“記不得了。”眼睛看着趙與,嘴唇往內收了一下,随即抿起,“可能11點多吧。”
地面,柳回笙用腳輕碰了一下趙與的鞋子——李長城在說謊。
趙與會意,繼續問:“當晚你值班,怎麽會睡覺?”
李長城握着水杯的手攥緊三分,語氣平坦,說:
“警官,你來找我,肯定查過我了。我馬上50了,年紀一大把,怎麽能跟小年輕比熬夜?是,我是因為睡着了,耽誤了救火,你們要抓我,要罰款,我都沒話說。”
說辭的內容頗為充分,看來,在警察沒有上門這段時間,他準備得很充足。
“李長城,今天錄口供我們是有錄音的,我希望你坦誠一點。”
趙與發出第一次警告。
李長城拿出老江湖的氣場:“警官,我現在燒都沒退,就跟你們錄口供了,還不夠坦誠嗎?”
于是,趙與趙與從外套口袋裏摸出那張監控打印的照片——像素模糊的人群之間,一個背對監控的人看不到臉,肩上的肩标卻反射出銀白的光輝。
“晚上為什麽出去,擅離職守?”
李長城的肢體瞬間冰凍,握着水杯的手僵持,舔了兩下嘴皮後,把杯子放到床頭櫃,兩手交握,沒有說話。
趙與音色驟冷:“你出去這一趟,導致兇手趁機而入,死了那麽多孩子。你想好了再說,如實交代。”
李長城沉重地嘆了口氣,兩側後槽牙咬緊,眉心肌肉收縮,雙手捂臉用力搓了兩下,重新看向趙與:
“我肚子餓,出去吃了點東西。”
“吃的什麽?”
“燒烤。”
“你一個人?”
“對。”
“案發起火到你回來一個多小時,去這麽久?”
“我跟那個小攤的老板是朋友,所以喝了兩杯,跟他吹了會兒牛。警官,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會起火......
李長城說了很多,從描述那天吃燒烤的經過,到後續表明自己跟火災沒有半點關系,眼睛幾乎全程看着趙與。直到他說完,一直觀察的柳回笙才終于開口:
“你沒有去吃燒烤。”
李長城愣了一下,“什麽?”
然後解釋:“我剛一直都在說我在吃燒烤啊。”
柳回笙擡了擡下巴,些微嘆氣,指出從踏進病房一開始就錯漏百出的漏洞:
“正常人在講故事的時候,眼睛看的方向是不一致的。有時候要回憶,有時候要思考,而你,一直盯着趙警官。人只有在編造謊言的時候,才會一直盯着對方,因為他對自己的謊言不确信,要時刻觀察對方的反應,來判斷自己是否取得了信任。所以,我斷定,你沒有去吃宵夜。
其次,當趙警官問你,晚上出去幹什麽的時候,你那一刻下意識的回憶,才是你的真實反應。當時,你把水杯放回櫃子上,兩只手握在一起。這代表你對我們還是有所保留。然後趙警官接着告訴你,你出去做的這件事情,間接導致兇手趁虛而入,死了很多孩子。那個時候,你做了一個動作——你用兩只手捂住臉,這代表你特別羞愧。普通的愧疚,一般是單手捂住眼睛,或者搭在眉骨旁邊。但你用兩只手,除了愧疚之外,你更多的感受是羞恥。”
最終,判決如斷頭臺落下的斬刀。
“你出去,是去嫖.娼。”
一道驚雷憑空而墜,在大地砸出一個深坑,裂谷深入地表,濃黑的煙霧從裂縫蹿出,似中元節叫嚣飄飛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