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相見

相見

花顏醒時,正值黃昏。

耳邊似乎有飒飒風鳴之聲,原來是左耀卿的劍護在她床邊。

明明昏睡多時,身上卻沒有半分不适,反倒較從前進益不少。她垂睫默默在床畔坐了半晌,披好衣服,推開房門。一幅壯麗美景盡入眼簾。

太一山巅霞光萬丈,白衣男子負手崖前,長身玉立。晚霞雙處似聞雁,他站在那兒,像站在天地相接處,漫天雲霞絢麗都不過是陪襯。

花顏看得癡了,一步步走近他,終于停在他背後牽住了他的衣角。

“左耀卿。”花顏埋首在他肩頸處,纏住他的腰,哽咽道:“多謝你。”

左耀卿緩緩轉過身,只緊緊回抱住她。長久,他輕聲道:“阿顏,随我回家罷。”

他與她相識至今,百餘年光陰。終于得了她的真心。都說這世間男子多薄幸,可他想,這輩子,他再也不會用這樣漫長的光陰、這樣熱烈的情意去愛慕一個女子了。

她就是他全部的愛意所在。

在太一山又停留半月後,花顏和左耀卿終于結束了漫無目的的游歷日子,離開人界。

走時,南山道人滿面和藹囑托了花顏許多事,她都一一應下。花顏很感激這位老道士,畢竟救了他們一命,又替她修補了靈根。左耀卿卻只冷眼看着,一言不發。

巧的是,南山道人也不怎麽待見他,幾乎不同他交談。花顏忍不住好奇問道:“道長為何偏對你這般?我受傷昏睡了一月,你們之間是不是……”

左耀卿擡手揉了揉她的發,眉眼含笑,打斷道:“秘密。”

花顏哼了一聲,佯裝生氣:“好哇,如今你倒有不少秘密了,等回了左家那還了得!若你父兄不喜我,你是不是也要編個‘秘密’出來另娶旁人了?”

“放心,我已去信給兄長,他必會助我。”左耀卿眨了眨眼,玩笑道:“若真的走投無路,大不了咱們回江州去。那裏山水俊秀,人傑地靈,咱們就在那裏住下,生十個八個孩子,到時他們再不同意也沒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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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麽胡話!”花顏捶了他一下,羞惱道:“你才生十個八個呢!當我是豬啊!”

聞言,左耀卿“啊”了一聲,似乎有些遺憾:“不生那麽多也成,那就給我生個女兒罷。”末了,他又補了句:“像你一樣的女兒。”

一樣嫣紅色的眸子,我定将這世間所有瑰寶都捧到她面前。

花顏愣了一瞬,偏過頭,避開他眸光中的灼熱與期待:“為何想要女兒?你們世家最重傳承,若是膝下無子,二公子你可怎麽向左家先祖交代?”

“管那些作甚。”左耀卿半摟着她,毫不在意:“如今在大長老他們眼中,我不過是個被美色所惑、自廢前程的叛逆之徒。這種擔子當然要落在我大哥頭上。再者,大嫂已有了身孕,咱們只管過咱們的逍遙日子去。”

聽到這句,花顏沒接他的話,她猛地擡起頭,急切追問道:“你說,喬……你嫂嫂,她有孕了?”

左耀卿見她如此驚詫,恍然道:“是了,我還未同你提起過。她有孕了,等咱們回去說不定還能趕上孩子出世,我也要做叔父了。”

花顏暗暗咬着牙,袖袍下的素手指尖顫動,鋪天蓋地的恨意幾乎要将她淹沒。

喬伊水……她怎麽敢……

蒼天無眼,竟給了這樣一個毒婦為人母的資格!他們犯下的罪孽未贖,如今卻能大權在握,琴瑟和鳴,這是什麽道理?

花顏多想就此離開,不再回左家,同心愛之人浪跡天涯。可望着前方遠路,她還是下定了決心。

左耀卿在一旁擔憂地望着她,花顏勉力壓下心中所有暗湧,勾唇淺笑道:“如此這般,等見了面,我自然要賀喜她了。”

聞言,左耀卿搖了搖頭,輕嘆道:“她這人不是個好相與的。依我看,你倆的脾性不會相投,還是少見為妙。當着衆人的面,你敬她三分便罷。”

敬她?花顏暗暗冷笑。

放心,她不但不會敬她,還要向她讨回從前的命債。

三日後,左耀卿與花顏終于行至萬仙山下。

修仙之人都偏愛尋些孤絕冷僻的高山之巅開宗立派,左家先祖則不然。正所謂“萬壑有聲伴天籁,千峰無語立斜陽”,此地位于中原以北,幽都以南,風光旖旎,四季如春。

花顏感受着周遭充沛的靈氣,不禁贊嘆道:“這樣的好地方,便是個尋常凡人住下,恐怕也能多得十年壽數。”

難怪他們修仙世家英才輩出,住在這裏,修習什麽不是事半功倍?

“你既能察覺此處靈氣漫溢,想來靈根确實恢複了。”左耀卿先是欣喜,而後解釋道:“這裏可是條龍脈。”

聞言,花顏環顧一圈,挑着輕嗤道:“你家還真信這些,難不成是從人界帝王那裏學來的?修仙者應當專注自身,什麽堪輿風水、五行八卦,不過都是障眼法罷了。”

幾大門派中,抛卻與修仙世家的恩怨,她最厭星機閣那些神神叨叨的膽小之輩。篤信占蔔,一心避劫,什麽可笑做派。在花顏看來,吉兇絕非天定,人定勝天。

“我也不信這些,不過此處确有奇異。”左耀卿知她心思,便笑着指給她看:“喏,旁邊那座長留山便是我從前修煉的地方。都道‘一山有四季,十裏不同天’,相鄰的兩座山竟也迥然不同。那裏沒有半分春意,山上的雪終年不化,簡直像在西北極寒之地。”

聽着這些話,花顏不由記起了些舊事,正欲追問,卻聽見遠處隐隐的破空之聲。

“他們來了。”左耀卿眉目一斂,負手遙望。

無論如何,他如今仍是左二公子,世家重禮,禮不可廢。宗門得了消息,定會派人下山接迎他。

只是,他怎麽也沒想到,兄長竟然會親自前來。

自遠處天邊,左昭恒禦劍踏空而下,快步走到左耀卿面前。他的神情依舊淡漠如昔,相較從前,更添了幾分上位者的淩然之氣。

不過,這一切只是表象罷了。左耀卿在近前瞧得分明,一向不動如山的兄長,此刻眼中隐有淚光。

百年未見,久別重逢,兄弟二人相對而立卻又都默然不語。左耀卿長久地凝視兄長,左昭恒也在細細打量着幼弟。

若換作凡人的說法,離家游歷前,左耀卿尚是個未經世事的弱冠少年,可如今已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他從前并不愛着淺色,因嫌舞刀弄槍時多有不便,眼下卻穿了一襲月白衣衫,玉冠束發,不見長劍在手。真真似位自人界而來閑雲野鶴般的年輕公子,戾氣盡隐,只餘溫潤和煦。

這樣的變化,緣何,左昭恒心中自有計較。

他已讀了弟弟寄回的信箋,有些事情,父親和師長容不下,他卻不甚在意。來時的路上他還曾想,不論那女子容貌如何家世如何,以耀卿的身份總歸都是配得上的,只要他們真心愛慕、兩情相悅便好。

他旋即向左耀卿身後望去,難得有些好奇,想見一見那個傳聞中“靠合歡宗媚術拐跑世家小公子”的不良女修。

花顏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目光的投向,勾唇一笑,大大方方地擡頭。然而,目光相接的一瞬,左昭恒卻如遭雷劈。

他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頃刻間面色慘白。

剛巧,其餘下山接迎的宗門子弟已經跟到了近前,正與左耀卿行禮寒暄。因而左耀卿并未及時發現這邊的變故。

氣氛愈加詭異,花顏卻毫不意外左昭恒的反應,依舊十分坦然地立在那兒。

嫣紅的眸,瓷白的臉,流仙裙上繡着朵朵嬌豔的海棠,栩栩如生,花氣襲人。美人未施粉黛,如此素雅底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竟只餘媚氣,引得一些年紀較輕的弟子不住偷看,面色微紅。

左昭恒也在看她,尤其凝在她的眸子上,長久地移不開目光。

花顏也不開口說話,她一直在等,等左耀卿轉過頭來,注意到這邊的景象,方才立刻換了副神情,怯怯地躲到他身後小聲喚道:“耀卿……”

左耀卿皺着眉看向兄長,回握住她沁涼的小手,輕咳了一聲。

左昭恒如大夢初醒般,這才終于回過神來。

只是,他既沒有覺得尴尬也沒有果斷移開目光,反而朝着花顏大步走去,氣勢迫人。

左耀卿萬萬沒想到兄長會如此失态。他直覺不對,一邊堅信兄長不會輕易為美色所迷,一邊又擔心他會傷害花顏。

“大哥!阿顏她……”

左耀卿趕忙擋在花顏身前,左昭恒看也不看他,靈力自袖袍間掠出,緊緊縛住了他。

沒料到兄長當真會出手對付自己,左耀卿不慎中了招,根本動彈不得。他急切道:“大哥,別傷她!阿顏是個好姑娘,她還救了我的命!”

縛住他的靈器名曰“定绫索”,是左昭恒的護身法寶。這物專用來對付高階修者,不僅可以限制行動,還能吞噬靈力。左耀卿雖沒感到靈力流失,一時半會卻也掙脫不得。

危險步步逼近,花顏卻根本不退。

左昭恒再不複往日雲淡風輕的模樣,他沉着臉,一字一句地質問道:“你究竟是誰?”

她不答,只淺淺笑看他。

眼見一片光幕霎時籠罩在花顏身上,左耀卿徹底惱了,咬牙催動本命劍。劍随心動,頃刻便顯現在花顏面前,其中蘊含的靈力外放,光幕漸生裂痕,最終化作無數飄散碎盡的亮光。

趁着左昭恒側身閃避的間隙,花顏一把握住劍柄,毫不猶豫,淩空斬下。

千鈞一發之際,一陣隔空琴音铮然而響。

琴音如刃般飛掠而過,花顏面頰微涼,趕忙收劍回撤。恰在此時,左耀卿也掙開了定绫索的束縛,接住花顏後順勢一掌劈出。

左耀卿環着她穩穩落地,焦急問道:“阿顏,你怎麽樣?”

溫熱的懷抱就在身側,花顏冷靜下來。她擡手一抹面頰,只見指尖一片鮮紅。

“耀卿!你放肆!”

刺耳的破空聲傳來,一紫衣女子擰着秀眉,正站在左昭恒身側怒斥他們:“你大哥日夜懸心你的安危,又親自下山迎你回家,你便是這般待他的?”

左耀卿見了此人,面上冷色稍斂:“我并非有意,只是想護阿顏無虞。”

紫衣女子聽他所說,愣了一瞬,又看了眼他懷中的花顏,冷笑道:“原來如此,果然是因為這個妖女。耀卿,我看你當真被迷昏了頭,竟還敢将她領回來,也不怕髒了左家的門楣!”

左耀卿的劍在花顏手中嗡鳴着,昭示着主人心中的怒火,可花顏卻始終低着頭不言不語。

她的臉并非為尋常兵器所傷,方才那聲琴音還有左耀卿的态度都給出了答案。這女子,便是那妙音門掌門之女,左家大公子之妻,喬伊水。

她着了一襲輕紗紫衣,飄逸靈動,可稍稍細看便能發現她隆起的小腹,約莫已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

“你為了這妖女,一走了之,躲去了人界,可知修仙界中是如何傳言的?”

喬伊水似乎積怨已久,憤恨道:“他們都說當年的‘左氏雙傑’不過是個笑話!暨橫少主為魔人所俘尚能寧死不屈,你堂堂世家公子!居然輕易為妖女蠱惑,違背正道……

“伊水!”左昭恒斥道。

喬伊水轉身,含淚道:“你不讓我說,我偏要說!我要讓他知道,他的兄長這些年為了他的名聲,為了左家能夠在正道立足,連性命都不顧了!你在正氣盟中與魔族拼殺,出生入死,他呢?他只知道和女人……”

“這些都是因我而起,與他何幹?”

喬伊水的話語被打斷。花顏站起身,毫不畏懼地直視她:“我們合歡宗雖功法詭秘,不在正氣盟中,卻從不逞兇行惡,何來的‘違背正道’?況且,我與耀卿已經結為道侶,什麽蠱惑什麽媚術,只是兩情相悅罷了!”

“他既是你們左家的人,你們不信他,反倒偏聽流言污蔑他,這是什麽道理?”花顏甩開左耀卿拉她的手,擲地有聲道:“你不分青紅皂白只一味護着你夫君,那怎麽不去問問他,究竟是誰無禮在先?”

一席話,說得衆人鴉雀無聲。其餘弟子雖離得稍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

還以為二公子同這女子不過是場露水情緣,居然已經結了契?若是教家主知曉了,定然不會輕易饒過他們。這回,二公子可算是惹了場彌天大禍。

喬伊水下意識望向身側,左昭恒沒有幫她說話,只沉沉地望向花顏。那目光裏有驚疑,有探究,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化不開的哀痛。像是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

可是,她怎麽會是她呢?

方才的光幕并非為了傷人,而是一種探查術。任何僞裝甚至是奪舍,都會在此術法之下無所遁形。

她沒有異狀,說明她只是她,是他弟弟深愛的“花顏”。

“大哥,我想拜見父親。”左耀卿低低出聲道:“我在回來的路上方才得知,父親他……終歸是我的錯,我想當面向他請罪。”

半晌,左昭恒也嘆了口氣:“耀卿,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不謀名利,想去人界歷練求道,這是好事;你有了愛慕之人,想同她共度餘生,這也是好事。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棄離宗門,欺瞞父親和諸位長老。”

“繼任大典一直未辦,也是為了你。父親盼着再見你一面,如今總算能如願了。”

說罷,他複又看向花顏,目光已經恢複了平靜。

“你若還認我這個大哥,還肯聽我的勸,便将她留在山下罷。與我一同先去拜見父親,再接她回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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