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禽獸
禽獸
春榮忽已衰,夏葉換初秀。
萬仙山,清平居,小撰獨自一人提着食盒輕輕叩響了房門。
“夫人。”
片刻之後,房門無風自開。
小撰低眉順眼地将東西呈了進去,一一擺好在桌上,很快,又低眉順眼地退了出去。從始至終沒敢朝內室多瞧一眼。
出了院子,小撰整個人方才徹底松懈下來。身後篁竹清雅,曲徑通幽,他回望了一瞬,忍不住嘆息。
“……這位少夫人來了可有三年多了吧?整日窩在房裏連門都不出,真不曉得是個什麽性子。”
竈房內,衆人見小撰提着空盒回來,忍不住湊在一起議論紛紛。
“……嘿,什麽少夫人?若叫那邊聽見了,小心拔了你的舌頭!”
一人暗暗指了指北面,似真似假地告誡道:“大少爺繼任,那位生了家主長子,又是高門貴女明媒正娶來的,說話且都放仔細些!咱們這兒如今可只有一位正經夫人。”
“……也是,只怪她命不好。來時正趕上先家主仙逝,辦不得喜事,沒過多久西邊魔域就起了戰亂。雖與二爺結了契,倒也沒見二爺多在意她。這不,打了三年的仗,連一封書信都沒寄回來。”
“……她不是合歡宗弟子嗎?倒不如一走了之,何必在這裏苦等。依我看,她對二爺也算不得真心,只是貪戀世家富貴罷了!”
衆人哄笑。
小撰倚在門邊,默默聽了他們半晌的八卦,終于忍不住開口辯駁道:“你們知道什麽!她既與二爺結了契,又有先家主的認可,那就是左家名正言順的二夫人。西邊戰事一直吃緊,如今好不容易才停戰,二爺不寄書信怎麽了?若家主親去,怕也沒功夫顧上這些。”
“呦,看把你小子急的。”一人陰陽怪氣道:“你不就給她送個飯嗎,她許了你什麽好處?你小子來這兒滿打滿算才三年,少不懂裝懂了!我可告訴你,當年家主臨終前就因為這女人,逼着二爺賭咒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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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什麽誓?”聞言,衆人好奇難耐地追問道。
話已出口,那人這才發覺不妥,只得壓低聲音道:“我爹在先家主身邊伺候了大半輩子,他說,家主早知曉這女子心懷不軌,卻又不能随意處置了她,便讓二爺跪在祖宗牌位前起誓——若有朝一日發覺這女子對左家有異心,定要親手取她性命。”
“啊!”衆人頃刻嘩然,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狠絕的誓言。阿撰在一旁聽見,只覺得渾身冰寒透骨。
怎麽可能……
無論如何,他們可是道侶啊!二爺怎麽能發這樣的毒誓?
“這麽說來,她還真是個禍害。”世家陰私頗多,衆人不由咋舌道:“難怪留她到現在,她便是想走,怕也不能走了。”
二爺即将凱旋,府內提早半月便開始布置,處處彌漫着喜氣的氛圍。
阿撰又去了清平居。可是這一回放下飯菜後,他并沒有立刻離去,因為他聽見了從內室傳來的幽幽琴聲。
事實上,那琴聲并不精妙,只能算勉強入耳,與大夫人的妙音訣相比更是有天壤之別。可阿撰卻聽入了神。
一曲畢,意猶未盡。
“多謝你。”半晌,內室傳來這一句。
阿撰一怔,這是他第一次聽見這道輕靈的嗓音。三年來的每一日,這位夫人從未同他說過一句話。
他的目光越過層層珠簾,透過點點燭光,想要看清內室那人,可惜只隐約瞧見一抹略顯暗淡的嫣紅色裙邊。
“夫人何故道謝?”他鼓足勇氣道:“在下只是按吩咐送些飯菜來罷了。”
旁人都笑他領了份沒用的差事,讨不得主人家歡心,可他卻毫不在乎。因為他知曉自己是歡喜的。
女子回道:“你說的有理,那麽便當我是謝你方才賞耳一聽罷。”
阿撰躊躇片刻,問道:“很好聽,這是什麽曲子?”
“你們修仙者自然不曉得,這是人界的曲子,也不是什麽大家所做。我已許久不彈了,今日撿起果然十分生疏。”
女子這樣答,阿撰覺得十分怪異,她不也是個修者嗎?
天色愈深,他該走了。阿撰期盼她能問一問他的名字,只聽那女子轉而道:“外面懸了好些紅綢燈籠,今日我還聽見了爆竹聲。煩勞告知,可是府裏有什麽喜事嗎?”
阿撰下意識點了點頭,突然想起她不在自己面前,複又開口解釋道:“是。二爺他……應當過幾日便要返家了。”
聞言,女子果然沉默了許久,久到阿撰以為她不會再接話了。
好在最後,一切沉默都化為一聲嘆息:“他勝了嗎?”
“勝了!”阿撰堅定有力道:“是大勝。魔族敗退千裏,連暨橫少主都被救出來了。可惜暨橫少主腿傷難愈,今後修為怕是再難精進了。”
聽見這話,不知記起了什麽往事,女子竟輕笑出聲,悠悠道:“那他應當是很揚眉吐氣了。”
阿撰猜不透她的意味,想了又想回道:“此番除了萬劍山,宗主們都坐鎮不出,另派一人領兵前去。論戰功,就連星機閣的聞公子也比二爺略遜一籌。”
女子似乎不是很在意戰況如何,只道:“多謝告知,我有些乏了。”
這是無意再與他交談下去了。
阿撰低着頭退到門邊,臨走前,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開口勸道:“夫人,昨日家主率衆前去接迎二爺,您為何不去?家主為人和善,倘若求一求他,說不定……”
“接與不接,有何分別?”女子冷冷打斷他:“我只盼此生都不再見他。”
當夜,花顏未用晚膳,早早便梳洗上榻了。
她的心亂得很。
一局棋下到最後,往往比的便是誰更能沉住氣。她在這裏禁閉了三年,原以為自己的心早就不動如山了,可到了最後時刻,還是不住地擔憂。
接下來每一步她都已經謀算好了,但世不如意十有八九,總有意料之外的可能。
她的靈根雖已完好,可合歡宗修煉靠的是雙修之法。這三年來,她的靈力增長微乎其微,只剛剛邁入金丹期罷了。真要拼殺起來,恐怕左家随便一個弟子就能解決她,更遑論報仇後順利出逃。
所以,她眼下唯一的勝算,只在……
想着想着,困意漸濃,她獨自一人擁着錦被昏沉而睡。
初秋時節,夜風微涼。
約莫四更時分,花顏竟被窗外一陣寒風吹醒,她迷瞪瞪睜開眸子正要起身阖窗,卻直直望見了榻邊坐着的一道身影。
今夜也不知怎的,外頭風陣陣地刮個不停,周遭燭火都滅了,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她只着了寝衣,不禁瑟縮了一下,又輕輕咳了一聲。
榻邊的男子沒有說話,而是徑直起身行至窗邊阖上了窗扇。清亮的月光絲絲縷縷透進屋子,他立在那兒,身姿挺拔,像一柄未出鞘的劍,孤絕傲然。
恍惚間,花顏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初識左耀卿的那幾年。很多個晚上,她睡後,他也是這樣站在窗邊望着明月,不知想些什麽。
這個男人,真是好手段。
他将自己晾在這裏,并不使人看管,因為料定了她根本逃不出萬仙山。剛開始,她不停同他争執吵鬧,甚至拿性命威脅他。可時間一長,她求死的心越淡,極度憤怒過後就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對未知命運的恐懼。
再後來,他竟直接撂開手打仗去了,将所有不安都留給她一人。
他關了她半個月,左譽死後,他又守孝三月,去魔域前只來過一次,還被她潑了一身滾燙的茶水。當時仆人們躲在屋外,聽花顏破口大罵,問候了左家祖宗十八代,人人噤若寒蟬。
可左耀卿并不怎麽生氣。那時他還沒脫去孝衣,一身刺目的素白,冷冷聽她用盡各種惡毒的詞句詛咒自己的父親和兄長,直到她徹底鬧累了,癱坐在榻上,才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們合歡宗女人,果然都是些沒有心的婊子。”
花顏霎時睜大了眼睛,她氣得直發抖,咬着牙道:“你以為你又有多高貴?我是婊子,可你還不是被我騙得團團轉!”
左耀卿輕輕笑了一聲,擡步向她走去,一把将她扯下了榻。花顏跌坐在地,看着他一塵不染的衣擺,霎時悲從中來。
左耀卿不是個好脾氣的人,但對她,一貫耐心奇佳。他蹲下身,男人素白的領口被她潑上去的茶水染污,腰間長劍垂地,卻無損他半分貴氣。
那個全心全意愛她的左耀卿終究被她親手毀了,今後,他只會是左家的二公子。
他湊近她的耳畔,語調微揚:“我說過的,如果你敢背叛我,我一定親手殺了你。但我想了許久,發現這樣太過便宜你了。”
說着,他勾指撩起她一縷長發,嗓音缱绻又幾近無情:“我是真的,很愛你這幅身子……”
聞言,花顏揚手就要打他,卻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俯身壓上。
左耀卿并沒将她抱上榻,就在地上,以一種極端屈辱的姿勢要了她。明日他出征,今日就是故意來發洩欺辱她的。
花顏自以為将歡愛之事看得很淡。自入了合歡宗起,從來都是你情我願;和左耀卿在一起後,處處也都是以她的感受為先。她頭一次知道,原來“被迫”和“不尊重”是這樣痛苦。
她啞着嗓子哭了很久,左耀卿卻一點都沒有憐惜她。她罵他、咬她,甚至想要用術法殺了他,可左耀卿渾不在意,他身上最不缺的就是靈器法寶,論及術法,他也比她高明得多。
直到後來,他将她的雙手束在床頭,花顏徹底惱了,哭喊道:“左耀卿,我當年怎麽會瞎了眼看上你……你比你兄長差遠了!你一輩子也越不過他!”
聞言,左耀卿立時停了身下的動作。花顏以為自己終于敗了他的興致,剛想略松一口氣,卻聽男人在她背後幽幽道:“哦?是嗎,聽你這話倒與我大哥十分熟稔。”
“難道你忘了不成?那日他初見我,便對我頗有興趣。”花顏冷笑道:“只可惜你為人氣量太小,不然,我也不介意留下來侍候你們兄弟二人……啊!”
下一瞬,他一把抓起她的長發,惡狠狠道:“我世家子弟清貴守禮,從不逾矩,何曾像你們合歡宗人穢亂綱常。”
他沒有抽身離開,而是更用力地占有她。花顏嗚咽着,死死咬着唇,不肯發出任何呻吟聲。
她早該知道的,什麽清貴守禮、從不逾矩……狗屁!
他們世家子弟一貫虛僞,不過都是群衣冠禽獸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