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永別
永別
破開結界的那一刻,我手中的玉梭石立時化為了一堆碎末。
微風拂過,掌心輕細的玉石粉塵便輕躍着随風而去,在霞光的照耀之下,粼粼迢迢似星河。
我遙望它散去的方向——北方,中原。
那裏是我數月前狼狽逃離的地方,也是我即将奔赴的地方。
這結界真真設得極好,留印手法之繁雜,陣形走向之嚴密,不知耗費了師兄多少心血。可惜,我在人界各處兇險之地游歷百餘年,旁的本領沒學會,唯獨沾了左耀卿的光,收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法器。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曾經,為了滅殺一棵吸人精氣的千年榕樹,我與他冒險深入林中,以身為引,卻不慎為幻境所迷。左耀卿突破迷障後,四處尋不見我,只因我被那榕樹精拖去了老巢。
樹下的神龛又黑又冷,周遭都是腐爛的屍骨。我困在那裏整整三日,連遺言都想了三萬字。
幸好在榕樹精決定對我下口之前,左耀卿終于尋來了。他背着我一步步爬出神龛,看着我滿身傷痕,洶湧的殺意怎麽也抑不住。
于是,他先将我送出林子,又瞞着我折回去,用離火訣将整片林子燒了個幹幹淨淨。
那火足足燒了一天一夜,差點波及周遭的村鎮。除了榕樹精的徒子徒孫,就連其餘無辜的草木生靈都未能幸存。這樣粗暴草率的行徑顯然不是一位高階修者應為。
之後不久,他便得了“玉梭石”,并将此物贈予我。只盼我再不要被這些稀奇古怪的結界所困,教他焦心。
他解釋說,當年織女在神界日夜梭織,以魂魄為引,只盼能與人界相通。可惜困住織女的結界太過強大,九千九百九十九日過去,她依舊沒能再回人界。
“之後的故事我早就聽過了。天神被織女的真情打動,允了他們一年一夕鵲橋相會嘛。”我理所當然道。
可左耀卿卻搖了搖頭:“你真覺得這便是故事的結局嗎?”
Advertisement
我愣了一下,笑他故作高深。這樣老套的故事,我從未聽過其他說法。
左耀卿道:“一日相見,卻要經過三百多日無望的等待,這才是上天最嚴酷的懲罰。所以他們都死了。天神因此盛怒,認為這是對他權威的挑釁,甚至不許他們奢求來生,而将他們的魂魄分困于神界和人界,永世不得再會。”
聽罷,我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麽好。難道天神真的如此冷酷無情,還特意編出一個圓滿結局來欺騙凡人不成?
“那這石頭呢?”我看着手中光華流轉的玉石,追問道:“既然能破凡間一切結界迷障,難道它原主人的法力并未徹底消散?”
左耀卿望着我,輕輕颔首道:“你猜得不錯。織女殿被毀,她日日用來織錦的玉梭也落入凡間,恰巧上面附着其主最後一絲神魄。不知她如何瞞天過海,總歸這物什如今已成了人界至寶,有緣者得之。”
有緣者……
我垂眸思索片刻,驀地明白過來:“所以,他們的魂魄終究在人界再會了,對不對?”
這回,左耀卿不肯再同我說新鮮故事了,他只是撫着我的鬓發,長嘆道:“誰知道呢,或許罷。”
我總覺得他在敷衍我,便拍開他的手,沒好氣道:“若我是織女,絕不會原諒天神,也不會再見那男人。消磨一世也就夠了,又沒個好結果,何苦糾纏不盡。”
左耀卿聽了,卻不甚贊同道:“凡人百年比起仙者萬年渺然若蜉蝣,其苦不堪說。若織女棄他不顧,他此後生生世世都會困于情劫不得善終。況且,真心是不會為光陰漫長所消磨的。”
……
數月來,修仙世家轄下各地,各類流言層出不窮、真假難辨。
有深谙權術謀略者,說那左家家主及其夫人死得實在蹊跷,恐怕避不開兄弟争權、骨肉相殘那一套;有癡迷風月情濃者,說那左昭恒竟死在親弟妾室房中,此中隐情,真是難以啓齒;更有唯恐天下不亂者,連帶着妙音門和淩霄宗都編排上了。
我剛到萬仙山下,便聽見茶棚中有人高談闊論。
“……自七百年前雲蓬繼任宗主,淩霄宗日漸式微,如今都快被趕出七大門派了。倒是雲绮姑娘天資不凡,若再嫁入修仙世家,定然能續淩霄宗千年氣運。”
“……這些門派從上古代代相傳至今,哪個沒有數十萬年的底蘊,怎可能輕易消亡?你瞧左家這一回,四年光景換了三位家主,不還是撐過來了麽。”
“……啧啧啧,真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都道左夫人死狀奇慘,妙音門原不肯善罷甘休,也不知近來怎麽又沒動靜了。我猜,恐怕是顧及左小公子年幼。”
聽到這裏,我不覺停下了腳步。
提及那位小公子,衆人的興致更加高昂,都猜測起了他幸存下來的緣故。沒人能想明白,行兇者虐殺成性,怎麽偏偏放過了一個三歲孩童?
“依我看,此舉實在愚蠢。”一番七嘴八舌後,某人如是總結道:“這樣的血海深仇,豈能不報?待左小公子成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定會揪出那人。”
噗呲一聲,我不由掩唇笑出了聲。茶棚裏的人聽見笑聲,都滿臉困惑地朝我看來。我趕忙攏了攏帷帽,徑直走開了。
離山門還有段路,我慢悠悠地走,邊走邊想。
連我自己都說不好,為什麽偏偏留了那小崽子一命。畢竟我原本是打定主意送他們一家人去地府團聚的。
殺了喬伊水後,我尤不解恨,攥着匕首一擡頭,正對上了他驚恐萬分的眼神。
男孩年歲太小、太稚氣,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幾乎被吓傻了。他母親的血濺了他滿身,我知道,只要一刀,就能輕松了結他的性命。他會成為我手下殺得最輕易的亡魂。
那時我可能已經瘋了,看他從愣怔中醒悟過來,癟着嘴要哭,竟還扯出了一抹笑柔聲哄他。
“別怕,你別怕,不會很疼的。”
不哄則已,一哄他果然更害怕了。有我擋着,他不敢往門外跑,只能手忙腳亂地往床榻裏縮。我揪着他的衣領,一把将他拎了出來。
鋒銳的刀尖閃着冷光,折在他的眼瞳中,似沉沉夜色下的湖光。
我一下就愣住了。
左昭恒的眼瞳是淺褐色,而妙音門則是一脈相傳的紫灰色。為何這孩子卻生了一雙墨瞳?
若非清楚內情,我甚至都要懷疑他是左耀卿的兒子了。
手中似洩了勁般顫動,我嘆了口氣,頹然放下匕首,不願再看這孩子的眼睛。我花顏自诩無愧于心,走到今日這一步,我不後悔。唯有左耀卿,我終究對不住他。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我便不再留戀。依稀記得左耀卿提過這孩子的名字,我想了想,輕輕道:“成簡,好好長大罷。”
這話還真虛僞。等他長大,明白了這些腌臢之事,恐怕恨都恨死我了。
不過,恨就恨罷,總歸也報複不到我頭上了,且讓左耀卿去煩神。
萬萬沒想到,轉身的一瞬間,方才一直抖着身子忍哭的男孩突然嚎啕起來。我吓了一跳,回頭看他,只聽他含糊呢喃道:“叔、叔母……”
我确信,他從未見過我。可他卻望着我,又口齒清晰地喊了一遍。
“叔母。”
我終于聽不下去了,當即一掌拍昏了他,落荒而逃。
善人不肯留名是德行,而我這個惡人不敢留名是源于僅剩的一點兒羞恥心。冤有頭債有主,恨一個虛無的影子,總比恨他所謂的叔母要好得多。
……
萬仙山下,我拿出妖族的名帖,扮作遠來道賀之人請求拜見新夫人雲绮。
隆恩這個長老的名頭着實好用,雲绮的侍女見我奉着錦盒,沒有多問,便領我進了山門。
四處張燈結彩,紅得刺目。路上,我和侍女有一搭沒一搭扯起閑話來:“你家小姐大喜,左家家主定然十分看重她。”
“那是自然。”侍女有些驕傲道:“我家小姐同家主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姻緣天定。這些布置都是家主親口吩咐下來的,小姐說要從簡,家主怎麽也不依。”
“啊,如此說來,真是一對璧人。”我酸溜溜道:“只是聽聞家主仍在閉關,這可不是小事。婚禮辦在此時倒有些匆忙。”
侍女不以為意道:“家主說他今日定會出關,這算什麽?小小瓶頸罷了。”
聽了這話,我嘴上趕忙應和着吹捧道:“說的是,說的是!二爺天縱奇才,修為大進加上洞房花燭,真真是雙喜臨門!”
這侍女似乎料定了十萬大山的人都是些沒見識的井底之蛙,甚至讓我多留一會兒,等今晚大婚後再走。
“廣發請帖,衆仙雲集,那場面才叫難得一見呢!”
這是我曾經幻想過的道侶大典,他卻給了別人。我當了他許多年沒名沒份的妻子,連喜服都沒機會穿,如今他要另娶,我實在一絲假笑都扯不出來。
我連一刻都等不住了,只盼今日便了結一切。因為我沒法心平氣和地親眼目送他成婚。
見到雲绮的時候,不出所料,她的臉色難看至極,可我猜自己的臉色恐怕比她還要難看。
“你來做什麽?”
她很快冷靜下來,将身邊人都遣了出去,似乎根本不怕我對她下手。
“來賀你。”我注意到她沒穿喜服,也沒有上妝,便道:“你這新娘子當得還挺随意。”
她順着我的目光低頭看了看裙邊,默了默,竟輕笑道:“你真覺得這門婚事能成嗎?”
我大驚。但以她和我的關系,沒必要說這話诓我。
她見我滿臉驚詫,忍不住秀眉微蹙道:“怎麽,你當真如此想?我還以為你是來瞧我笑話的。”
“我何必瞧你的笑話。”我冷笑道:“我自己就足夠贻笑大方了。”
聞言,她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恨恨道:“多年不見,你一點都沒變。當年在江州初見你,我便知道你會害了耀卿哥哥,我勸他數次,可他不信我。”
這倒是我沒想到的。我以為她讨厭我,只是因為左耀卿愛我。
“他認定了你,可你看他的眼神裏,全是算計和利用。”雲绮繼續道:“你太貪心了。若他遇見一位真正疼惜他的姑娘,我願意祝福他們。可在你心裏,他根本一文不值,只是你用來報仇的墊腳石罷了。”
“我與他自幼相識,我知道他對我無意。但他眼高于頂,也根本看不上其他世家女子。如果沒有你,他一定會走他兄長的路子,一心證道,然後聽從族中長輩安排,擇一位能夠扶持他、為他增光的妻子。而我,會是最好的人選。”
聽罷,我心如鐘鳴,久久難以平複。白靈說雲绮狠毒,可這樣一番話,只讓我覺得她聰穎過人。口蜜腹劍的是我才對。她早就看透了我遮羞布下醜惡的嘴臉,或許,她才是最配得上左耀卿的姑娘。
喬伊水說中了,陰差陽錯,我毀了一樁好姻緣。
“我知曉,所以我想補償他。”我澀然道。
“補償?怎麽補償?”雲绮質問我:“你是能令左昭恒複生,還是能讓妙音門、淩霄宗和修仙世家之間的怨氣一筆勾銷?”
我不能,但是我可以做些別的。
雲绮懶得再搭理我,她幽幽道:“你還是快滾罷,最好在合歡宗躲一輩子。我不會殺你,免得耀卿哥哥恨我,日後自然有人了結你。”
她罵我的話,我沒臉去分辯,可我今日來此還有一樁要事。這件事,只有托付給她,我才能夠放心。
正欲相攔,外頭驟然掀起一陣吵嚷聲。雲绮也聽見了,她訝異地看了我一眼。
顯然,并不是她叫的人,卻也沒時間多解釋了。
我頭一次在她面前示弱,懇求道:“你再聽我說一句,就一句。他立過心魔誓,只有我死才能破此誓。可眼下的局面,便是我死了也難保他無虞。我從南山道人那裏換來了九轉還魂丹,已經交給了合歡宗人。元嬰至出竅這一關,無事則罷,若他當真渡劫失敗,你千萬要救他!”
白靈和師兄會将丹藥送來的,我信任他們,只可惜他們定然沒法見到左耀卿。修仙世家正四處搜捕合歡宗弟子呢,我不能再害他們以身犯險,唯獨雲绮有機會。
我說得太急,也顧不上她有沒有聽明白,說罷便欲跳窗逃走。沒想到雲绮反應更快,一把扯住了我,示意我從後門走。
她的眼神很複雜,似乎還有話想問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只能低聲向她道了句謝,匆忙向後門跑去。
這條小道意外地幽僻無人,卻直通山門外。我心中大定,估摸着自己應當還能再耍左耀卿最後一回……
然而,我終究小瞧了他。這一回,原來是甕中捉鼈。
他提着劍,就在小道前方堵着我,身旁只有十數名弟子。可我知道,只他一個在此,便足夠絕了我所有生路。
不過幾月不見,他變了許多,看上去再無半分少年人的影子。年紀輕輕的,竟比他兄長氣勢更盛,只是太陰沉了。
他一步步朝我走來,我也不躲,眸光平靜柔和地望着他。
他走到我近前,一句話也不說,劈手就奪去了我腰間的匕首。我任他奪,他抽鞘看了一眼,臉色竟緩了許多。
我這才明白,他以為我又來殺他的未婚妻了。細想還有幾分好笑,也有幾分心疼,看來他是被我殺怕了。
“放心罷,我同雲姑娘聊得很愉快。”我率先開口道:“把你交給她,我很放心。”
他肯定聽不出我的言外之意,只覺得我在陰陽怪氣,冷笑一聲道:“你來做甚?”
這話和雲绮問得一模一樣,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照舊回道:“來賀你新婚。”
這下,左耀卿笑得更滲人了。他諷刺道:“你還真不怕死。我新婚,這宴上剛好缺了你,你便送上門來了。”
我知道,他是說宴上正缺了我的項上人頭作下酒菜。我翻了個白眼,繼續嘴硬道:“你要祭你兄長還是換個日子罷,喜事喪事混在一起辦總歸不好……啊!”
我垂睫,眼睜睜看血一滴滴沁在地上,只能捂着傷口,輕輕吸了口涼氣。
他出劍太快,連劍芒都沒瞧見,我的左肩便又傷上加傷了。我故意戳左耀卿心窩子,果然他會忍不住出手。
“那一箭,我射偏了。”我以為他會立刻砍死我,或者掐死我,可他卻又收了劍,負着手道:“自十五歲箭術大成,我再未射偏過一箭。”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他是想告訴我,他手下留情饒我一命,我應當感念他的仁慈嗎?
“我不會感激你的。”我如是說道:“你愛我是錯,心軟也是錯。你反而應當感激我,是我将你送上了家主之位,沒有我,你一輩子都越不過你兄長。”
我以為他聽了這話會怒氣難抑,沒想到他竟然點了點頭,贊同道:“你說得不錯,沒有你,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坐上這個位置。可是阿顏,高處不勝寒。”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嘆道:“千萬年的光陰太漫長,也太孤獨了。所以我不能放你走,你必須留下來,在我身邊。”
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我咬牙,一字一句道:“左耀卿,你瘋了。”
“或許罷,不過,那也是拜你所賜。”他不甚在意道:“我現在不能殺你,因為我還不想堕魔。等我真正成了心硬血冷之人,屆時再殺你,如此,非但不會阻我修為,還會助我飛升。”
我聽說過修仙界有些瘋子會殺妻證道,萬萬沒料到自己能湊巧遇上這麽個黑心的渣滓。轉念一想,他已經大權在握了,若他真有此打算,恐怕也沒人能違逆他。
“左耀卿,這不是你該求的道。”我不敢再拿話激他,由衷道:“難道你忘了嗎?我們在人界的時候,你說衆生皆苦,修者不應沉迷自渡,而當渡人。欠你的命,我會還給你,求你,當好你的世家家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經是将死之人了,最後合該說些掏心掏肺的話。
我頓了頓,囑托道:“雲绮是個好姑娘,耽誤你們這些年,我很抱歉。她說這婚成不了,但我知道只要你想,自然可以像留住我一般留住她。別再錯過了。”
“你到底想如何!”他沖我低吼,示意手下圍困住我:“你欠我的太多了,一句道歉就想了結,這樣耍我很有意思麽?”
我不理他。
他料定我插翅難逃,便又緩了聲氣,轉而道:“我且問你,當初為何留了成簡性命?”
這麽簡單的問題還要我親口解釋給他聽,不是傻子是什麽?我才不搭理傻子。
擡頭望了望碧藍的天,我心中已有計較。這裏的結界十分薄弱,只要拖住左耀卿一瞬,便能用法器脫身。
于是我擡起右腕,當着他的面,露出了腕間紅絲,疲憊道:“就當從未遇見過我罷,我不再阻你,你也莫再攔我。”
左耀卿睜大了眼,不顧衆人相勸便要孤身上前扣住我的手腕。可我不會給他機會的。
只是輕輕一扯,那根缥缈紅絲便徹底斷開了,散作點點細碎紅光。與此同時,我清楚看見左耀卿的衣袖間也出現了同樣的紅芒,我們之間的靈契終于解開了。
很快,解契的輕松之後,席卷而來的是撕裂魂魄般的痛楚以及體內靈力的瘋狂流逝。
我修為不高,因而只是唇角溢血,虛弱無力。左耀卿的傷卻明顯重得多,他當着我的面直接跪倒在地,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緊接着便是一群人圍了上去。
我很心疼他,可長痛不如短痛,這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永別了,左耀卿。
我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