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書桌最醒目的位置,整整齊齊擺了一套書,編著者赫然寫着盧貝爾的名字。

指尖從一本本書脊上劃過,直到最後一本停下來。

那不是一本出版書籍,而是一個資料夾,側面标簽手寫着“蜂族”二字。

淩熠将它抽出,翻開,仿佛穿越回盧貝爾在蜂族的那段日子。

他事無巨細地記錄着這個少數種族的一切——信仰、文化、社會結構、生活習俗……

每翻過一頁,都能感受到這個男人的心細,連一些微不足道的旁枝末節都用蠅頭小字做了備注。

可想而知,倘若這本書能如期出版,将是對蜂族,這個鮮為人了解的神秘種族,前所未有的全面介紹。

淩熠怕被人發現,無心細看,挑了些看上去重要的內容,拍照發給蘭澤。

完成這一切,他将資料夾複位,扭頭被架子上的盒子吸引了注意力。

理智告訴他應該趕快離開,雙腳卻神差鬼使朝它走去。

封閉多年的盒蓋緩緩打開,仿佛打開了時光的匣子……

……

“貝爾叔叔,貝爾叔叔!”

小男孩高舉金屬打造的尖刺,興奮地自遠處奔來。

“你看,我的蜂刺開始變色啦!”

Advertisement

他光着腳丫,跑步速度絲毫不慢,幾個跳躍就到了跟前。

可沒等到他接近口中的男人,冷不防冒出一只大手,從身後掐住脖子把人拎起來,離開地面的兩條腿在空中撲騰亂蹬。

“誰呀?放我下來!”

拎他的大人毫不客氣:“說了多少遍了,蜂刺不是玩具,不可以拿出來亂揮,劃到了是會出人命的。”

“放我下來啦!”

男人把撲騰的小孩扔回地面,小孩仰高頭,視野裏是古銅色的結實胸肌以及左耳垂上并排懸挂的三枚耳墜。

年僅六歲的小淩熠心虛地吐吐舌頭,倒是聽話地把尖刺收回鞘中。

“古卓大人,我就是想給貝爾叔叔看看嘛。”

他口中的貝爾叔叔面帶微笑,在淩熠面前蹲下來。

“我知道,蜂刺是蜂族ALPHA最重要的武器,剛打造出時是銀色的,每天用毒液喂養,漸漸就會變成黑色。黑色越深,毒性越重,對嗎?”

淩熠使勁點頭。

“嗯嗯!”

“這麽厲害的武器,一定要小心收好,只有遇到敵人的時候才可以拔出來,記住了嗎?”

頭點得比剛才更用力了。

盧貝爾揉着他的頭發起身,四面八方湧出來六七個差不多年齡的孩子,把盧貝爾圍在中間。

“貝爾叔叔,再給我們講一遍偃族部落的故事呗!”

“我要聽那個跟狼關在一起的少年後來怎麽樣了!”

淩熠一下子被擠出人群,立刻不甘示弱地往裏擠:“我也要聽!我也要聽!”

古卓見狀搖頭:“貝爾伯爵,這些孩子天天給您添麻煩,您不用搭理他們。”

“不會啊,他們每個都很可愛,讓我想起我外甥小的時候。”

他展開雙臂,把雀躍的孩子們攏在臂彎裏。

“想聽故事?好啊,那我們今天講一個……”

“貝爾伯爵。”

聽到這個聲音,所有孩子秒變乖寶寶,脆生的童音齊齊叫了聲“王”。

在蜂族領袖中,男性OMEGA是蜂王,女性OMEGA是蜂後,但族人對領袖的稱呼是不變的。

時任的王是一位芳華絕代的蜂後。

蜂後手捧精致禮盒款款走來,身邊還跟着一個穿帝國侍衛制服的人,他便是年輕時的席恩。

王擺擺手:“你們去別處玩吧,我有事要跟貝爾伯爵講。”

孩子們一哄而散,只有小淩熠,跑出兩步又回頭,仗着沒人在意,明目張膽地偷聽。

“我從席恩隊長口中聽說,伯爵您打算動身回首都?”

盧貝爾朝她紳士地行了個蜂族禮:“是的,再過兩周就是我外甥十八歲生日,我要趕回去參加他的成人禮。”

席恩在一旁補充:“伯爵跟他的外甥感情很好,殿下的成人禮,伯爵是無論如何都要出席的。”

“伯爵從首都來,為我的族人帶來了知識與饋贈,我們也想聊表心意。”

她當面打開禮盒:“就請伯爵以此做為成年賀禮,送給那位從未謀面的王子殿下。”

盒子裏盛放的是一尊神像,金色透明的材質,似琥珀又似玉石,雕刻得栩栩如生。

“這是我們蜂族的主神,以我降生的王臺為原料雕刻而成,應該當得起這份賀禮。”

盧貝爾在蜂族考察風土人情,自然明白王臺的份量。

蜂族與其他人種最大的區別,在于他們由卵孵化而生,所有的卵必須在蜂巢內孵化。

蜂巢是有生命的神跡,每隔十幾年會由神意選出王臺,第一個從王臺中孵化出的OMEGA,就是蜂族下一代的王。

王降生後,王臺自動脫落,成為一種含有芳香氣味的特殊物質。

做成容器,可使鮮花不敗,食物不腐,屍身不朽,萬金難求。

他驚道:“這太貴重了,王的好意我心領,但這麽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

蜂後嫣然一笑:“我蜂族不過區區邊陲部落,沒什麽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伯爵要是推辭,我就當您瞧不上這份禮物。”

“這……您一片好意,貝爾卻之不恭,我的外甥收到這麽珍貴的禮物,想必會非常開心。”

小淩熠在旁邊似懂非懂地聽了半天,總結出一個結論:他的貝爾叔叔要離開了。

他跳出來抱着盧貝爾的腿:“貝爾叔叔要走了嗎?我不要!不要你走!”

盧貝爾好笑地摸着他的頭頂:“我又不是走了就不回來,等我參加完成人禮,就會回來看你。”

“那也不要!我一天都不想跟貝爾叔叔分開!”

古卓又想伸手捉他:“你這個小鬼頭,不要鬧了!”

淩熠死死抱住盧貝爾的腿:“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這一次古卓也拿他沒有辦法,求助蜂後:“王,您看他。”

蜂後發話了:“淩熠,貝爾伯爵回去是為了給他的家人慶生,你也不希望過生日的時候家人不在身邊吧?”

蜂族小孩向來很聽王的話,可這次淩熠卻沒撒手。

他擡起小臉蛋,委屈地撇着嘴,淚眼婆娑:“可是我舍不得貝爾叔叔嘛……”

盧貝爾見狀,提議道:“要不這樣吧,反正我只去一個月就回來,淩熠可以跟我一起去。”

“真的!?”淩熠被天降驚喜砸暈,“我也可以去首都嗎?”

“你想跟我一起去嗎?”

“哦哦哦哦哦哦哦!”

淩熠抹了一把臉,眼淚和泥混在一起,秒變花臉貓。

他激動地原地跑了兩圈,又跳到盧貝爾跟前。

“那我能見到皇帝嗎?”

盧貝爾笑着回:“我外甥是長皇子殿下,他的父親就是皇帝陛下,皇子的成年禮是大事,皇帝也會出席,你當然能見到了。”

淩熠一蹦三米高,恨不得跟所有人分享這一喜事。

“王!您聽到了嗎?我能見到皇帝啦!”

蜂後囑咐:“你到了城市要好好洗臉,懂禮貌,還要記得穿鞋子,不要給我族丢臉。”

“古卓大人!我能見到皇帝啦!”

古卓朝他虛比一肘:“要是伯爵回來告狀說你淘氣,看我怎麽收拾你!”

“席恩叔叔!我能見到皇帝啦!”

席恩樂呵呵地說:“我家裏也有個跟你年齡差不多的兒子,搞不好你們會成為好朋友。”

淩熠迫不及待跑去跟其他小夥伴炫耀,歡快的聲音逐漸遠去。

“我要去首都啦!我要見皇帝啦!……”

……

“你在這裏做什麽?”

淩熠一驚,手沒拿穩,神像掉了下去。

另一只手及時伸過來,将它穩穩接住。

淩熠驚魂未定,與奧瑟四目相對滿眼慌張,像犯錯被大人抓現行的孩子。

“我,只是好奇——”

“這是我舅舅送給我的成年禮,據說它價值連城,是用蜂後誕生的巢穴雕刻而成的。”

奧瑟輕描淡寫将神像放回原處,仿佛淩熠剛剛差點錯手将它摔壞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

“您不喜歡它嗎?”

“如果這是貝爾舅舅親手教給我的,我想我會很喜歡。”

淩熠垂下眼:“其實我有聽說,你不喜歡別人進這個房間,他們說……這是您的禁忌。”

“我确實不喜歡外人進來。”

淩熠頭壓得更低。

“但你不一樣。禁忌就是只想跟親密的人分享的秘密。”

淩熠想不到會從奧瑟口中聽到這種話。

眼前這個人好像變了,當他站在這個房間裏的那一刻,就像貝類動物打開密閉的殼,暴露出深處的柔軟。

淩熠鼓起勇氣:“能給我講講您舅舅的事嗎?”

奧瑟視線落在了盧貝爾的畫像上,淩熠的目光也下意識跟了過去。

“我的父王為政治目的娶了首相的女兒,兩個人卻沒有任何感情。

“得益于初代人造子宮的誕生,兩個連手都沒牽過的人也能擁有後代。

“從我出生,他們一次都沒有抱過我,父愛母愛是什麽,我從未體會過。

“只有貝爾舅舅,像親生父母一樣将我養大,教會我所有的事。

“也許是童年濾鏡,貝爾舅舅在我心中是個完美的人。

“從小到大,每個認識他的人,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

淩熠在心裏應了聲:我信。

“貝爾舅舅在我十二歲那年被少數種族的文化吸引,決定出版一套介紹各地風土人情的叢書。

“為了這個目标,他走遍帝國各個角落,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停留幾個月,深入當地住民的生活。

“隔一段時間,他會帶着禮物和故事回來,就在這個房間裏,整理完全部手稿,再繼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淩熠:“您當時一定很盼着他回來吧?”

“……嗯。”

他的整個青春時期,就是在盼望這種心情中度過的。

每當貝爾舅舅回到希爾德貝裏的時候,就是奧瑟最開心的時光。

“貝爾舅舅的最後一站,是西南邊陲的景埠穹廊,據說那裏有帝國最美的花海,是蜂族的栖息地。

“我不知道最美的花海有多美,只知道舅舅去了那裏,就再也沒有回來。”

不想被淩熠發現他的脆弱,奧瑟背過身去。

“你見過一座城市一夜之間全城缟素嗎?我見過。

“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他的靈柩被運回來,全城百姓為他送行,放眼放去找不出第二種顏色。”

一滴淚自淩熠眼角滑落,他無比感激奧瑟此刻背對着他,才能讓淚水肆無忌憚地流下。

“随從們說,他是被蜂族人害死的。”

淩熠也不清楚聲音是如何從喉嚨裏發出來。

“你恨他們嗎?”

奧瑟頓了很久:“……恨之入骨。”

意料之中的答案,卻仍然給了淩熠心頭一記重錘。

“起初的那段日子,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手刃兇手,為貝爾舅舅報仇。

“過了很久很久,我終于能坐下來,翻看他留下的文字,發現蜂族不是我想象中的惡徒。

“在貝爾舅舅筆下,蜂族人勤勞淳樸,過着與世無争的生活。

“所以我更無法理解,貝爾舅舅的死因。

“我問遍每一個人,他們說是一場意外,無論我怎麽追查,都找不到真相。”

指甲不受控制扣進了肉裏。

“如果找到害死您舅舅的人,您會怎麽做?會要他償命嗎?”

奧瑟背對着他搖了搖頭。

“不可能了。我外公失去他最愛的兒子,将怒火波及到整個蜂族。

“無論兇手是誰,都沒可能活過那場血洗。”

“我是說,如果呢?”

奧瑟想了很久。

“如果此刻兇手在我面前,比起複仇,我更想問問他,為什麽?

“貝爾舅舅那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要奪走他的生命?”

奧瑟感到背後有異樣,淩熠緩緩從後面抱住了他。

他轉身,淩熠的唇精準地找了上來,他下意識給出回應。

這一吻溫柔、綿長,與欲望無關,更像兩個靈魂彼此溫暖。

也許淩熠只是出于同情,但他太貪戀這一刻的溫暖,放棄思考獻吻背後的動機。

牆面光影綽綽,塵封的時光染上幾分旖旎,演出一場纏綿缱绻的純情把戲。

油畫像上的男人溫柔地注視着,注視着塵世間的凡人。

命運的齒輪,最終還是咬合到了一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