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正午時分,溫銘将馬車暫停在路邊,與兩名随從步行走往通向白石山的南城門。

衛兵例行盤查:“這門不好走。往這出去就是虎贲營,軍隊駐紮的地方,宋遼交界。你平頭百姓去那做什麽?”

溫銘被攔,只得停住解釋:“不去軍營,我往白石山棧道上走一趟。”

衛兵敲着告示欄那裏張貼的白榜,示意他看:“識字不?山上有劫道的強人。前幾天才剛派一個分隊的人去剿,沒一個能回來的,你個書生去湊什麽熱鬧?!”

溫銘取出郝縣令簽發的手谕:“識字。也認得容城縣的公章。”

衛兵:“……”

沿途霜雪覆路,午後陽光看着明媚,照在身上卻沒有暖意,映在雪地上反照得天地一片花白亮堂。

滿樹霧凇似花非花,空山寧寂。

溫銘踩了一腳的雪,鞋底濕透,沿着小道上山。

“大人。”随從跟了一路,忍不住道,“我們不經縣丞大人的同意,私自跑來容城,怕是……”

溫銘搖首:“你也覺得我是僭越,多管閑事?”

随從忙道:“屬下不敢,只是有些擔心……那容城縣令不似好說話的主,就怕大人幫了他,他不提攜大人,還反咬一口。”

溫銘随手拂開根攔路的枯枝,上面的積雪落了他半肩:“我本也不需他來提攜。”“此處不遠便是朝廷的虎贲營。數月前曾有婦人來報,其丈夫繞道白石山後失去音訊。日前我接到軍營來信,查一失蹤士兵。此人乃我縣戶籍,姓名與那婦人的夫君相符。白石山古墓被盜之事年前已有,遲遲未破。因此,我來調查此事,不算越界。”

随從道:“既是如此,大人何不直接向縣丞大人禀明,多派些人手過來?”

“人多未必是好事。倒容易打草驚蛇。”

況且,槐安縣丞懦弱無能,又最怕攬責,縱然報了也未必願意管事。

這後半截話,溫銘選擇爛在腹中,一提手中的長劍:“走吧。”

随從讨好道:“那郝縣令無能憊懶,定然想不到我家大人還習過武,這下若能擒住盜墓賊,咱們縣的名聲,可就要狠狠壓他一頭了。”

溫銘嘴角略揚,似是笑了笑:“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

他不願屈居人下,這次出行确實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三人行入山谷,氣溫又降了幾個度,山中溪澗被凍住,白練般懸于半山腰。

前方古棧道站着百般聊賴的兩人,各自跺腳取暖,看到溫銘,又連忙挺直腰杆:“什麽人?!前面封路,趕緊回去——”

溫銘打量那兩人的服飾腰牌,料想是容城的守衛,直接出示手谕。

守衛側身讓道。

其中一人小聲嘟嚷了句:“這年頭還有趕着去送死的……”

溫銘皺了皺眉,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守衛認不出溫銘的身份,自也不懼,兀自說道:“這山上怕是鬧鬼。什麽盜墓賊的,連影子都沒見過。倒是那前朝大官的古墓的掘了個大洞,先前派去盜洞附近把守的人都死了,據說還是被挖了眼睛吸幹血死的……”

溫銘聽了大半,一拂衣袖,招呼身後随從:“走了。”

随從跟上:“大人,您說那人說的會是真話嗎?”

溫銘淡道:“怪力亂神,不聽也罷。”

日落西山,山谷內一片靜谧。

這百年前修的棧道,越往上越窄。前方一條吊橋,不知是否為了封路,被人砍斷大半,所幸又因風雪被凍住了,勉強可以通行。

溫銘搖動吊橋繩索,又在上面狠踏幾腳:“還算結實,就是怕路滑。過的時候需小心。”

三人沿着吊橋行至大半。

幾縷陽光自谷底罅隙中做着最後掙紮,頑強透出。

溫銘擡頭望去,前方落雪紛紛。

吊橋盡頭,一條黑影倒吊下來,晃了兩下,砰一聲摔在吊橋上。

溫銘大驚,朝後退了一步,定睛看來,竟是截通體發黑的枯屍。

“小心——”他揚聲示警。

山頂之上,大片暗色壓迫而來。

幾塊巨石沿途碾壓霜雪,翻滾着抛向吊橋中心。

悶響聲起,木質吊橋被從中砸斷,帶着積雪和碎木落下萬丈高崖。

溫銘反應及時,抓住吊橋的繩索快跑幾步,一個側身避開迎頭撞下來的枯屍,飛躍而起,堪堪在吊橋完全掉落之前踏上實地。

身後,斷了的半截吊橋帶着兩名還沒來得及上岸的随從,狠狠拍向峭壁一側。

這兩人,一人抓住了橋上的踏板,另一人抓住前面那人的腰帶。

兩人同時懸在絕壁之上。

溫銘回身探出懸崖,但見雲霧封底,頭腦一陣眩暈:“能爬上來嗎?手給我——”

“別扯我腰……”抓住踏板的随從賣力想往上爬。

裂帛聲起。

“啊啊啊啊——”

另一随侍手中抓住條斷開的腰帶,摔入萬丈深淵,驚吼聲慘厲至極,一路自深谷傳上來,聽得人毛骨悚然。

還挂在絕壁上的人瞬間靜了,片刻之後,他開始瘋狂往上爬。

溫銘滿頭大汗,終于抓住那名随侍的手:“抓緊,我拉你上去!”

那名随侍身在半空,命就懸在溫銘的一只手上。

溫銘又道:“我數到三。”

“一,二……”他猛地運勁。

随從雙腿同時發力,玩命的在峭壁上一蹬,半個身子挨上了地面。

他死裏逃生,從懸崖爬上來,渾身癱軟躺在地上。

溫銘脊背上全是冷汗,雙手撐在懸崖邊上不住喘息,側頭看了他一眼。

“活着?”

随從面色如土,從地上爬起來,半晌回了句:“活着。”

“好。”溫銘雙目放空,發了會怔,“走。”

“大人……還,還去嗎?”

“去。”

溫銘深吸口氣:原來以為只是一夥普通的盜墓賊,卻不曾提防他們還在路上設了機關。細想起适才那具枯屍的打扮……那人,應當就是容城縣衙裏的衙役。

這夥盜墓賊殺人還要做出這樣的機關示威,真是膽大包天了,竟要公然挑釁朝廷。

随從驚魂未定:“要不……我們往軍營修書,讓軍隊過來增援……”

溫銘輕哼了聲:容城縣離虎贲營最近,縣令郝正寧願把這事死拖下來,也要壓住不往上報,怕的便是落個辦事不利的罪名。他私自攬下了槐安縣士兵失蹤的案子,又已經折損了人,自然不能這個時候無功而返。

“路已毀了,回也回不去。”他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走了。”

随從看了看溫銘,又看了身後萬丈懸崖,終是亦步亦趨跟上。

太陽已經完全隐沒在山的後頭,餘下微光,仍可辨得清路向。

前頭是個不知道哪個年頭建起來的涼亭,茅頂塌了大半。廢墟內傳來些許聲音——那是個成年男子的哀嚎聲。

溫銘腳步一頓,想起棧道那守衛說的那句鬧鬼,心頭莫名打了個顫。

随從已從剛才的驚吓中緩過神來,扯住他的衣袖:“大人,前面有情況。”

溫銘略略點頭,加快兩步,從樹影縫隙中窺見涼亭一側的雪地上,有人影單膝跪地,面朝地上一名傷者。

傷者掙紮哀嚎,越發聲嘶。

突地,人影抽出腰間匕首,一下紮落。

哀嚎聲戛然而止。

溫銘握劍的手抖了抖,心跳頓時漏了半拍:這人如此心狠手辣,想必就是他要尋的盜墓賊人。

他屏住呼吸,暗暗抽劍。

小片劍芒映在雪地上,微微一晃。

前方人影驀然驚覺:“什麽人?!”

溫銘一怔:這盜墓賊竟是名女子?!

尚來不及細想,眼前利刃破空聲驟起。那女子身子淩空縱躍的瞬間快速出劍,一劍宛若霹靂在溫銘眼底準确炸開。

溫銘橫劍一隔,虎口劇痛,連退兩步。

他又驚又疑:沒想到這女盜賊劍法如此剛猛,他竟險些連她這一劍都接不住。

打起十二分精神,重新振劍。

對方變招卻比他更快,一個側身反手上撩,劍光連同地上大片落雪一起,直撲眉睫。

溫銘不敢再與這劍直接交鋒,怒吼一聲:“放下兵器!”以劍尖反刺那女子手腕。

與此同時,随從挺劍上前助陣。

從旁忽又一劍掠出,将那随從的劍蕩開了去。

嶙峋巨石後,躍出另一道窈窕身影,瞬間鬥上那名随從。

溫銘心中一凜:他适才沒來得及看清,只當對方孤身一人,不料卻仍有幫手。

手上一柄劍加快。

忽聽叮的一聲,女子護腕被刺中,發出一聲脆響。

溫銘:“……”便知這女子手上護腕是特殊材質所制,竟可不懼劍刃,正要撤劍回刺。

那女子手腕一擰,一柄劍如銀蛇般纏住了他的劍身。

随後,她嬌叱一聲:“斷!”

一串亮色火花飛濺,金屬斷裂聲有如龍吟,在漫山素裹中回蕩。

冰天雪地中,兩人打了個照面,對視一眼。

溫銘眼睜睜看着自己手中的一柄長劍被對方詭異的招式絞斷,半截劍尖高蹦起來,險些戳中他的眉心。

瞬息間的晃神,他驚覺對方竟是個面容清絕的年輕女子,烏黑垂肩,玉簪斜插,一身銀絲白裙,望之出塵。

這樣的女子,竟淪為盜墓賊?

溫銘皺了皺眉。

不料那女子與溫銘一個短暫的視線交換後,亦有片刻錯愕。

兩人同時抽身後退。

女子撤劍:“且住!”

溫銘退出數尺,便即揚手擲出數枚飛镖。

女子反應迅疾,回劍一拖,繼而灑出漫天劍雨。

飛镖被盡數擊飛,銀光點點,沒入雪地。

溫銘緩了一招,本欲乘勢而上。喉間一涼,竟有多一柄劍悄無聲息抵在了他的喉結。再去看時,自己那名随從已不知何時,被點倒在地,也不知是否仍活着。

“你偷襲我師姐,算什麽英雄行徑?!”持劍的女子嬌叱一聲,劍尖又往前伸了伸。

“你師姐?”溫銘咬牙:原來盜墓賊仍有師承,難怪本事了得。自己竟不是對手,太輕敵了!

餘光掃到地上那具屍體,心頭又打了個突。

那屍體早已面目全非,雙目餘下兩個空洞的血眶,着的便是虎贲營的暗繡黑衣。

這兩個女魔頭折磨人的手段如此陰狠……自己的随從,想必是已經死了。

“你待如何?”

“如何?”持劍的少女鬓間黑發和風微擺,雙唇略翹,嬌俏的模樣與這劍的煞氣着實不配,“自然,一劍殺了你。來告慰山上這些亡靈。”

溫銘雙唇抿緊:眼下受制于人,可不知有什麽法子可以脫身。

忽聽那白衣女子發話:“洛洛。放了他。”

持劍少女輕“咦”一聲:“師姐,為什麽?”

“他不是這山上作案的人。”

“可他剛才偷襲你……”

白衣女子道:“他是朝廷的人。”

溫銘聽她二人對答,暗忖:盜墓賊還怕朝廷?這倒好辦了。

白衣女子又道:“他穿的是官靴,腰上有佩绶。”

持劍少女上下掃了溫銘一眼,心有不甘:“我聽說,朝廷大官身上都會有一個魚袋的。”

白衣女子淡道:“他官階不高,無非八品或是九品。”

溫銘臉色微變:官階一事,恰是紮在他胸口的一根隐刺。

他此刻性命全在對方手上,心中雖有火氣,卻不敢多言。

白衣女子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适才多有誤會。我們不是這山上作案的兇徒,大人這便請回吧。”

溫銘揣測這兩名女子的身份:若是盜墓賊,此刻必已下殺手。

“你既知我是到山上來擒賊的,賊人尚未落網,我豈能善罷甘休。”

白衣女子收劍後,渾身氣息便即內斂,亭亭若芝蘭玉樹,說出來的話,卻着實能噎死人。

“這山上作案之人,絕不是普通的盜墓賊,你不是他們的對手。”

溫銘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你如何知道本官就不是幾個小賊的對手?!

他心底不屑,臉色自然而然難看起來。

那被喚作洛洛的持劍少女不會看人臉色,尤自補刀:“你那幾下三腳貓功夫,連我都打不贏,就別跟着往山上添亂了。”

“洛洛。”白衣女子搖頭,示意她不必多言,在那虎贲營士兵身上摸索片刻,扯下一塊刻了“戍”字的腰牌,“此人是我朝邊塞将士,莫名失蹤會被列為逃兵,家屬亦會受到牽連。山下不遠便是虎贲營。還煩請大人山下之後多走一趟,通報此事。”

溫銘此行便是為了尋人,拿到腰牌便也算是能夠交差,剛想說要把屍體也一并運走。

白衣女子直接一揮手,以半瓶藥粉将屍體化去。

溫銘:“……”眼前這倆女子行事太過詭異,縱不是盜墓賊,必也不是什麽好人。然則眼下只能強忍,正要轉身離去。

那叫洛洛的少女忽然發聲叫住他:“喂,那個朝廷當官的,你這就走了?”

溫銘心頭一緊:果然沒那麽簡單麽……腳步頓住:“還有什麽?”

洛洛劍尖指了指仍躺在雪地上的那名随從:“這個人,你不要了?”

溫銘警惕:“他……不是已經被你殺了麽?”

白衣女子淡道:“我師妹是不殺人的。”

洛洛俏皮的沖他眨眨眼:“挽容師姐,這朝廷的官,可一點都不聰明。連活人和死人都分不出來。”下巴輕擡,“告訴你,我們岚溪山落月派是只救人,不殺人的。”

溫銘掃了眼原先停放屍體的地方:哦,原來你們不殺人麽……

白衣女子頗為無奈,又喚了聲:“洛洛……”

“知道了知道了。給他解穴嘛。”洛洛三步并兩步,走到那随從身側,真氣灌于劍尖,輕輕一點。

随從悶哼一聲,從地上爬起來。

溫銘忍氣不發,對那随從道:“走了。”心裏卻暗道:原來你們是落月派,這下可就不怕找不着主了。

他看到那白衣女子劍身上刻有一個“葉”字,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拱手:“葉姑娘,今日之事,溫某記下了。告辭。”

洛洛睜大眼睛,搶着說:“我師姐不……”

白衣女子并未聽出他話裏暗含機鋒,看他說話前先掃了下自己的佩劍,便知他誤會自己姓葉,只是萍水相逢,沒必要過多解釋:“大人一路小心。”

随從穴道被點,又在雪裏凍了好一會,半個膀子發麻,一時半會爬不起來:“大人……吊橋已毀,可是要另尋他路下山……”

白衣女子聞言:“你們上山的時候,觸到機關了?”

溫銘不答,算是默認。

洛洛“嗐”一聲:“你說你們倆沒事淌什麽渾水,淨添亂。”

溫銘:“……”

白衣女子眉眼略低,似也嘆了口氣。

“此處往西南方向走,有一條小路,可繞行至容城。天色已晚,兩位還是趁早離去,免得入黑被困死在山上。”

夜枭啼月,白日裏一片雪色的白石山入了夜就似換了副模樣,怪石嶙峋,猙獰可怖。

四周實在太靜,随從憋了一路,終于忍不住開口:“大人,我們回容城嗎?”

溫銘搖頭:“不回。”他出師未捷,又是折在兩個妙齡女子手上,心情難免郁郁,隔了有會才道,“去虎贲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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