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她們來的太晚,舟車勞頓,舅舅體貼将宴席推到明日。
長久離家多年未與親人見面的母親當場淚奔,舅舅和他幾位夫人急忙安撫哄勸,哄好後又把話題轉到月身上,百無聊賴應付着,光站在門口聊天就要有半個小時。
她母親還住在未出閣前的小院,只有月帶着兩位女侍被安排到客人居住的別院,她沒什麽意見,倒是引路的小厮好幾次欲言又止回頭。
院落很大,中段挖出片小湖,由石橋連接院口房間,聽說湖裏還種着荷花,不過天寒地凍湖面都結了冰,連殘荷也沒瞧見。
院牆邊錯落栽種的紅梅倒是開的正豔,白雪落紅梅,很有意境。
房間內早就按照吩咐燒上了地暖,鈴木月不顧兩位女侍阻攔将身上繁瑣華服褪去,只留單衣後套上月色外衫,終于能喘口氣了。
客房很幹淨,女侍蘭和女侍梅卻是又重新收拾了一遍,還在房間內點上厚重熏香,短短時間鼻尖便全是嗆鼻甜膩,她本就癱在窗邊,當機立斷推開木窗透氣。
身子坐在溫暖屋裏,只有臉頰能感受到陣陣冷風,讓人覺得又清醒又困。
腦袋枕着交疊在一起的胳膊,她尚沒能搞清情況,坐了一天車的腦袋混亂,還困着,便幹脆放空自我視線渙散着定在雪中一點。
“啊!”女侍蘭驚恐後退,腳卻不慎絆上桌角,手中捧着的衣服摔了滿地,她顫巍巍指着窗外一點,尖叫不止,“妖物!”
女侍梅蹲下去想去扶起女侍蘭,目光不受控順着女侍蘭的視線看去,也尖叫着松了手摔在地面。
“啊啊啊啊!月姬殿下,快關上窗戶!外面那是怪物!”
肯定是咒靈,鈴木月鎮定又不屑想,她撐起胳膊捧住下巴,大膽看向窗外,月色朦胧,的确有個影子站在開滿紅梅的牆壁之上。
那其實是個小孩,只是有些奇怪。
紅眸,櫻粉色長發,兩眼之下又額外睜着一雙赤眸,面容冷漠,穿着淺紫色狩衣,胳膊的位置鼓鼓囊囊,鈴木月定睛看去,發現他的身體兩側各兩條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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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眼四手。醫學上講叫做出生缺陷,胎兒畸形,誘因包括遺傳因素,環境因素,綜合因素等。
“那只是個孩子。”鈴木月終于舍得從窗邊起來,她扶起兩位瑟抖女侍,披上厚衣推門離開,“繼續做你們的事。”
牆邊沒有鋪石子路,下過雪的泥土更是濕冷,一腳踏下去身體全冷透了,她嘆息着慢悠悠穿過梅花叢走到那小孩面前。
“你怎麽上去的?”
聽聞有貴客要來拜訪,這座府邸很早就開始未雨綢缪,別院偏僻,卻也時常能聽到下人讨論。出嫁的夫人面容淑麗,聽聞她的女兒月姬也是百聞不如一見的美人。
聽到耳朵生出繭,等到貴客來了,宿傩先去看了那位夫人,和普通的蟲子沒什麽區別,人因恐慌而扭曲的面容永遠都是醜陋無比。
他本來都沒什麽興趣了。因為那只蟲子就住在他隔壁,濃豔香氣一路飄到他的床榻,宿傩被惡心的不得了,剛站到牆上就聽到刺耳尖叫。
聒噪。
他對美醜并沒有什麽概念,在他眼裏只有順眼與惡心,從他的視角只能看見趴在窗邊那人半張側臉。
香氣與尖叫混合,他愈發煩躁。在一片混亂中,趴在窗邊的人終于動了,他面不改色惡劣想,如果她也跟着尖叫,全都殺掉好了。
只是呆了一下,她沒有吓到,也沒有害怕。宿傩看她站起,耳朵靈敏聽到她說自己是個孩子。
因為他的異樣,一出生就被母親試圖殺死。他所見過的蟲子無非兩類,一類無視他,一類恐懼他,但無論在哪種蟲子的意識裏,他都只是‘妖物。’
今天白天他放出去一只咒靈,不過是出于無聊想先吓吓她們,他很久沒有新樂子玩了。
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她走過來停在他面前,昂頭微微笑着,問出的問題是他沒有想到的。
他壓根沒想到她會走來與自己交談。
“蹦上來的。”
僅僅是因為她看起來比較順眼而已,宿傩想,他大發慈悲哄哄她好了。
“那你應該能自己下來吧?”
真煩,宿傩特意将四只手全部擺弄出來,恐慌吧,害怕吧。
“不能嗎?”她歪了歪頭,忽然朝他張開懷抱,完全,壓根就沒在意他的手臂,“我抱你下來,好嗎?”
真是只奇怪蟲子。
後知後覺已經到她的懷中,不算溫暖,他惡意用四只胳膊抱住她的脖子,無意間蹭到她的臉頰滿是涼意,真脆弱。
她的身上沒有難聞的熏香,只有冷氣和剛剛穿過梅花林沾染上的花香,并不讨厭。
“我叫月。”
“宿傩。”
“是個好名字。”笑也不讨厭,宿傩用手指卷起她的發繞着玩,似乎是扯到了頭皮,她也只是輕輕嘶了一聲,“有點疼,別用頭發打結,打理起來很麻煩。”
她的頭發冰涼涼,捧起來的質地像絲綢,每次繞在指間都會因為過于柔順而輕易溜走,次數一多他便生出惱意。
聽見她說疼,才松開攥在掌心的發。
“你不害怕我?”
他死死的,胳膊用力抱住她,四只非人紅眸詭異望進她的眼睛。
“像寶石,挺漂亮的。”冰冷指腹輕輕拂過他的眼睫,她擡起胳膊松開他緊緊抱在一起的手臂,忽然一手揚起拍在他的脊背,不疼,但宿傩完全愣住了,不知是氣的還是其他別的情緒,他的臉猛地憋紅了。
“你剛剛是不是想勒死我?”
他的眸光變得惡狠狠,後槽牙磨着。小孩子生起氣毫無威脅,月看着他,想到自己也是這樣,不由笑出聲。
果然還是逗別人好玩。
“壞孩子。”她将他高高舉起,帶着他在空中轉了一圈,宿傩沉默不語,看她笑得開心,然後将他重新抱回懷裏,臉頰貼近他的,柔軟黏蹭,她還在說,“壞孩子,這是懲罰。”
他垂下頭,手臂輕輕環住她的脖頸,輕聲的,像個真正的孩子:“我知錯了。”
她看上去更興奮了,眸亮亮的:“你怎麽這麽乖。”
乖嗎?只是哄騙蟲子玩的手段罷了,等什麽時候膩了,他一定要把這只該死的蟲子大卸八塊。
時下女性追求豐盈美感,不得過分肥腴,卻又不得過于消瘦。
上層貴族女性之間的娛樂活動多是茶會聊天,像月和她母親這一趟出門,都算是嚴重消耗體力。運動少了天天宅在家難免發胖,便只能通過少食少餐來保證纖柔圓潤之美。
月一天只吃了兩塊幹巴點心,方才困得要死,現在餓的能生生吞下一頭牛。然而她的女侍瑟抖着告訴她過晚不食,這是規矩。
“你餓了?”
被她牽着手的宿傩掃過跪地戰栗的兩位女侍,随意晃晃兩人牽在一起的雙手,他拉着月往外面走,“跟我來。”
門板在呼嘯風聲中有一搭沒一搭開合碰砸,滿心膽寒的女侍梅渾身無力,她仍舊垂着腦袋,對身旁女侍蘭輕聲呢喃:“人怎麽可能有四手四眼·····”
女侍蘭抖得更厲害,上下牙齒因過度恐懼打顫,她從小伺候在夫人身邊,後來月姬殿下出生,這才被夫人分配到月姬這裏做事。
“邪祟。”
夫人與母家經常保持來信。
聽說,這個孩子誕世時,浮雲蔽日,黑雲将天空遮的密不透風,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不停歇下了整整三日。
那般詭異死氣沉沉之景,光是聽到描述便覺不寒而栗。
這還不是最吓人的,那三天大和都內幾乎要變成一座死城。咒靈與各種妖物大搖大擺肆意屠殺,人心惶惶,連咒術師也只能勉強自保。
一切亂象在那孩子睜眼後才得以停歇。四眼,紅眸,他不哭不鬧,眼珠子格外吊詭一個勁轉動盯着人看,好似冥府惡鬼。
都內咒靈吞吃人類,到處都是慘叫,他撇撇嘴,似乎是覺得煩,幾千咒靈剎那消失。
他們當然試圖在這孩子尚且年幼還未形成巨大威脅前将他抹殺,但他天生擁有魔力,生來沒有情感,他的母親就是被他親手殺死的。
這是只借由人類軀體誕生人間的吃人惡魔。
女侍蘭喃喃:“月姬殿下會死的,她怎麽敢接觸惡鬼。”
路上偶爾碰到幾個巡邏侍衛,恭敬彎腰,一低頭才看見月姬殿下身邊的宿傩,立馬五體投地趴跪在牆邊。
這才是正常蟲子,宿傩心滿意足,扯起的唇角掃到月又立馬耷下。可惡的蟲子,待他好好玩弄一番,再把她殺掉。
空蕩蕩的後廚沒有廚師,這個點都回去睡覺了。月會做飯,她舉着一把柴火扔進土竈,被生起的濃煙嗆得直直咳嗽,但她不會生火。
“笨死了。”宿傩看得眉頭直皺,一把拽住月姬的衣領将她拉到一旁,他一撩衣袍蹲下身熟練拿起火石點燃落葉枯枝,星星點點紅光燃起,月撸起袖子站起來,覺得自己又行了,“謝謝你,好啦,讓我做飯吧。”
正在搬鍋的宿傩動作一滞,回過頭用懷疑目光上下打量,她臉上還有未擦淨的濃煙火灰,宿傩努嘴:“得了,別把這裏給燒了,你等着就好。”
被比自己年紀小許多的孩子鄙視,做飯也沒小孩好吃的鈴木月很快就整理好心态坦然接受投喂。
舅舅帶着他的夫人們在門口迎待時,他的幾個小孩也在,唯獨沒有宿傩。這府中衆人對他的态度,以及路過隔壁空蕩院落。他是人類,自然需要進食,生火做飯也好,他一個小孩子,要多獨立艱難才能讓自己活下來。
月蹲下身子緊緊抱住他,絲毫不成熟地将腦袋埋在宿傩瘦弱肩窩,她開始覺得心疼。
“喜歡你。”她不想讓他覺得她在同情可憐,他不需要這些,她仗着自己是大人,力氣比他大,覥着臉在他脖間亂蹭,肉麻的話張口就來,“你怎麽這麽招人喜歡,姐姐好喜歡你,你是個好寶寶,真乖,姐姐好喜歡。”
花言巧語的蟲子。
宿傩臉頰緋色與他眼眸赤色輝映,渾然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