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辦職工夜校 我們的七二一大學
第41章 辦職工夜校 我們的七二一大學
“咚”的一聲, 旁邊桌上的筆筒掉地上了,滾了一地的鉛筆和鋼筆。
馬姐吓了一跳,趕緊彎腰攔住滾動的筆筒:“哎喲, 小孫你小心點啊。”
孫曉梅慌裏慌張地蹲下身,聲音含混:“我馬上撿。”
葉菁菁微笑着瞥了她一眼, 接過薛琴手上的蠟紙開始補充元素符號——
這些特殊字符, 紡織廠打印室的字盤裏沒有,只能事先空下位置, 後面手寫。
打字機用的蠟紙跟鋼板刻蠟紙還不一樣,特別薄, 很容易破。
葉菁菁寫得格外小心。
結果在她這兒,小插曲已經翻篇了。
但馬姐不知道是不是太惜才,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幫忙撿筆都不忘, 追着她問:“哎,小葉, 你怎麽沒考我們打字員啊?”
葉菁菁這回看都沒看孫曉梅,只擡頭淺笑:“我眼睛吃不消,打字太費眼睛了。”
馬姐這才恍然大悟:“這倒是真話。人家看我們打字員天天坐辦公室,以為多舒服呢。其實呢,多好的眼睛都會被用廢了。”
孫曉梅跟着松了一口氣,附和道:“是啊,我現在坐在後面看電影,感覺字都模糊的。”
她暗自嘲笑自己莫名其妙。
有什麽好心虛的?
能招進廠辦的, 哪個沒點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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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菁菁字打得再快再好也沒用,如果不是她孫曉梅被招進來,那也會是廠辦主任的表侄女兒。
總歸不可能是毫無關系的葉菁菁。
薛琴這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葉菁菁進場也就三年多的時間,而上一次招工,是去年年底,打字室招的人正是孫曉梅啊。
孫曉梅她姨爹是廠裏的保衛科科長,薛琴才不會瞎得罪人呢。
她趕緊轉移話題,盯着葉菁菁手上的蠟紙問:“這個是化學資料?”
然後她目光又轉向《化學自學叢書》,大驚失色,“你該不會把書全打下來吧?”
葉菁菁無奈點頭:“是啊,這本書很好,但書店現在沒得賣,我想印出來分給大家,省得有同志來不及抄筆記,漏了學習內容。”
之前上數學時,她都是直接講,讓大家記筆記。
但現在是化學,她不敢,她掌握得好些內容跟眼下的教材不一樣,她怕自己一嘴瓢就說錯了,讓大家拿着資料一塊兒學,更保險。
薛琴的眼睛珠子都要瞪出眼眶子了,聲音也不由自主拔高八度:“這麽多書,你要眼睛打瞎了了哦。不行不行,我們分着抄。就算五個人抄書才抵得上你一個人打字,那我們十個人一起抄,總比你快了吧。”
葉菁菁等的就是她這句話,卻故作為難:“我怕大家不熟悉化學內容,抄錯了。”
薛琴卻胸有成竹:“哎呀,這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叫他們空下來,回頭讓你把關不就行了嗎?”
對,就這麽來,這才是集體的智慧與力量!
兩個姑娘說得正熱鬧,孫曉梅忍不住驚呼:“那要用多少蠟紙啊,我們打字室領蠟紙,都是要辦公室主任簽字的。一盒蠟紙才五十張。”
馬姐也不得不提醒她:“那你們得自己領蠟紙來用哦,不然我這邊不好交賬。”
三兩張,甚至二三十張,她可以看在鼓勵年輕人好學的份上,給帶過去,更多的,領導也會罵他們吃蠟紙的。
葉菁菁還是頭回知道,原來1977年,蠟紙也是奢侈品。
他們臨時工之前用的蠟紙,是機修工小高從他爺爺那兒拿來的。
他爺爺在中學看大門,前些年因為“白卷英雄”的事,被吓破了膽子的校長,甚至連考試都不敢給學生安排了。
于是,刻試卷的蠟紙、鋼板跟鐵筆都成廢品了,被小高爺爺拿回家,正好叫他們回收再利用了。
現在,讓他們自己花錢買蠟紙——
也不是買不起,葉菁菁手上有幾百塊錢呢。
但,她還不至于自我奉獻到這份上。
況且,升米恩,鬥米仇。
她真慷慨解囊了,說不定別人不僅認為理所當然——反正你有錢;還要在後面講閑話編排她。
薛琴犯愁,她不是怕廠裏拿不出這筆錢,紡織廠又不窮。
她愁的是要以什麽名義支出這筆經費。
咳,雖然領導開會時一直說,不管是正式工還是臨時工,都是廠裏的一份子。
但有些事情吧,就是說說而已。
比如說人員經費開支,正式工跟臨時工能一樣?
臨時工全靠廠裏自籌,壓根就沒那個開支項目。
唉,怎麽跟着葉菁菁學習的,全是臨時工啊。
如果正式工多的話,她還能想辦法在開支上帶一帶。
葉菁菁腦袋瓜子一轉,就猜的八九不離十。
她露出了困惑的神色,開口道:“其實我一直想問,怎麽我們紡織三廠沒有職工夜校?我們紡織廠怎麽沒辦七二一大學。”
所謂是七二一大學,是“文·革”時代的特殊産物,是在1968年七二一指示後開辦的。
簡單點講,它就是單位自己辦大學,從工人以及農民中挑選學員,培養兩年後,繼續回原單位(公社)上班(勞動)。
這在客觀上,大大緩解因為正規教育中斷,造成的勞技人員嚴重不足的困局。
按照資料記載,截止到1976年底,全國共舉辦七二一大學33374所,學生規模達148.5萬人,是同期普通高校學生數的3倍有餘。
可以說,辦七二一大學是時代潮流。
紡織廠作為西津市數得上名號的大廠,沒湊這個熱鬧,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薛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1968年那會兒,她還在跟着哥哥姐姐們滿世界鬧革命呢,複課她都懶得回來。
要不是69年初,哥哥姐姐們被家裏緊急送去參軍了,她肯定還在外面跑着。
馬姐是老職工,知道的自然多,且自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政治空氣松動了些,她說話膽子跟着大了不少,堪稱肆無忌憚。
“嗐,怎麽沒辦過,辦了不頂事。老師講的,他們又聽不懂,不高興了還要批-鬥,吓得人家老師死活不肯上講臺。加上上課占時間,影響生産,花錢又多。小年輕們也不是很想去,坐不住,辦了大半年就停了。”
薛琴不假思索:“那肯定是老師搞白專那一套,講的之乎者也的,就不想讓人聽懂。”
她驕傲地扶着葉菁菁的肩膀,“我們菁菁就不一樣了,講的可清楚了,還有口訣。”
葉菁菁心道,姐就是從應試教育裏成長起來的,教的也是應試的套路,當然不一樣。
薛琴誇着誇着,突然間靈機一動:“哎,廠裏可以把七二一大學再辦起來啊。那個——”
她努力回憶葉菁菁的說法,“學不會機器的知識,是數理化的底子太薄,那先學數理化好咯。”
啊哈!只要這個七二一大學辦起來,蠟紙的錢從教學經費裏走,簡直輕而易舉。
孫曉梅也聽着熱鬧,不由得插嘴:“那我們豈不是全是大學生了。”
馬姐年紀大,講話忌諱少,直接給小年輕潑冷水:“這個懸哦,要錢又要人,領導估計難答應。再說了——”
她壓低聲音道,“現在也不是10年前了。”
她的未盡之意,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個領導一個搞法。
親兒子都未必繼承親老子的遺志,何況只是繼任者呢?
薛琴卻幹勁十足:“不試試怎麽知道呢,說不定領導也想辦七二一大學。”
馬姐笑了笑,沒接腔,只接過葉菁菁補好化學元素的蠟紙,放在油印機開始油印——
沒錯,這時代的打字機可不是直接打在屏幕上,然後點擊打印,想打多少張就打多少張的。
它得先印在蠟紙上,然後推油印機,一張張地刷出來。
葉菁菁還是頭回正兒八經地看到油印機。
瞧上去就是個方方扁扁的盒子,卡在兩邊,像剃毛刷一樣的棍子,是油輥,下面裝着紗框和紙夾。
馬姐一邊動作麻利地将蠟紙貼上紗框,一邊問葉菁菁:“你要印多少張啊?”
薛琴已經在規劃她心目中的七二一大學了,立刻搶答:“能印多少張就印多少張。”
“那好,給你們印300張吧。”
葉菁菁忍不住驚呼:“能印300張啊!我們自己印,最多50張,蠟紙就起皺裂開了。”
否則,她手上的數學資料也不會只有那點。
馬姐得意起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個推油印機也是有竅門的,你要煤油調和好油墨的稀稠,手推滾刷,你看着,要像我這樣。”
葉菁菁立刻鼓掌:“立刻,馬姐,你好厲害哦!難怪你是冠軍!”
馬姐哈哈大笑:“不行咯,老咯,比不上你們年輕人哦。你要當打字員的話,以後咱們西津市的冠軍肯定是你。”
葉菁菁趕緊謙虛:“不行不行的,我可不行。”
孫曉梅的臉色這才好看起來,笑着過來給馬姐打下手。
當師傅的一手往前推油輥,一手朝上掀紗框,印一張白紙,做徒弟的立即翻過去,兩人配合默契,印得又快又幹淨,一點兒不糊。
兩百張資料,沒多長時間,就印好了。
可馬姐剛放下手上的油輥,便驚訝地發現,葉菁菁已經打好了第二張蠟紙。
這下她都不跟人客氣了:“好了好了,放着放着,我得下班回家了。明天我早點過來給你們印。”
薛琴的眼睛笑成了月牙,一口糯米牙特別喜慶:“那好,下回我們帶蠟紙過來。”
馬姐哈哈大笑:“那好啊,我等你們的七二一大學辦起來,我也當一回大學生。”
打字員們走了,薛琴垮下了臉。
她的老天爺哎,她這會兒熱血下頭了,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好像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七二一大學要真這麽好辦的話,紡織廠也不會到今天都沒動靜。
葉菁菁空出蠟紙上的位置,趁機問薛琴:“你覺得領導們,最顧忌一點是什麽?”
薛琴不假思索:“當然廠裏生産任務重呗。”
眼下老百姓基本吃飽肚子了,可不就想着能多穿兩件新衣服嚒。
衣服要用布做,現在全國的紡織廠就沒不忙的。
“實在辦不了脫産的七二一大學的話——”
葉菁菁退而求其次,“那就辦個職工夜校吧,晚上和禮拜天開課,工人下班了來上課,這樣規模小,也不耽誤生産。”
薛琴眼睛瞬間亮了:“對對對,就辦工人夜校。我馬上寫申請,讓我們工會主席先批了,然後再找領導。”
葉菁菁卻攔着她,正色道:“不,你還是先申請七二一大學。”
“為什麽?”工會幹事滿臉茫然,“七二一大學,領導估計不會批的呀。”
葉菁菁笑得意味深長,開始一本正經地背書:“中國人的性情總是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說在這裏開一個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天窗了。”
魯迅先生算是文-革時期少數沒被批判的作家之一,他的文章可謂脍炙人口。
薛琴立刻反應過來,拍着手大笑:“對對對,就應該先把屋頂給拆了。”
嘿!看你們到時候讓不讓開窗。